缭绫记

　　乡间的夜晚相较于城镇，显得格外幽静清凉，不过戌时，村里人家的灯火大多都已经熄了，静悄悄的村庄里，唯有星子轻微的闪烁声。唐绫没有早睡的习惯，洗漱后便无事可做，她看了看窗外的夜色，在万籁俱寂的夜晚，心里突然有了些许别样的情绪。她突然开始想念，想念年幼时候在村里的日子，与现在有太多的相似了，如果可以，在战争之后她想带着爹娘回到自己出生的小村庄里，简简单单的，就这样伺候他们一辈子，多好。
　　她笑了笑，感受着微风吹拂在自己脸上的清凉。
　　一股很浅很浅的酒香随着微风飘散了开来，她愣了愣，认真地细嗅了一会儿，肯定了这是米酒的味道。
　　客栈跑堂的姑娘跟掌柜早就休息去了，这时候客栈里还会有谁在喝酒？她思忖片刻，这才发现从回到客栈之后自己就好像再也没有看见裴海了，也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更没有回房间。两人同行，他突然离开了这么久，她总该去寻他才对，于是随意地将及腰长发束起，推开房门便走了出去。
　　他们的房间前面是一个小小的方形庭院，庭院四面都做成了房间，一览无余，却是没有看见裴海，可酒香分明就是在附近飘散开来的，否则也不会那么清晰……
　　“你在找我吗？”
　　裴海的声音从上面传来，她猛地抬头，只见裴海一手提着一只酒瓶，四肢舒展懒懒地坐在自己房间的屋顶上，他的头发被晚风吹得凌乱，几缕碎发垂落在额前，就着月色的映照，竟有了几分风流之意。
　　她站在庭院中间，不言语、不走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中午的时候她就已经察觉了裴海有些不对劲，他突然变得沉默，就连笑容都变得生硬了许多，就像很努力的在掩饰着什么不想让别人察觉的情绪一样。
　　他也是在看她的，高挑修长的身影安安静静地站在那一方小小的地方，说不上有多漂亮，却是牢牢的吸引了他的目光，让他忍不住放下手中的酒瓶，单手撑着下巴，细细地去看她。
　　他其实也不太懂，不知道为什么，她只需要站在那儿，就足矣牵动他的情绪，让他心跳不再平稳。
　　大概是真的很喜欢吧？
　　他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他拍了拍身边的位置，“阿绫，到我这来。”
　　唐绫的眼神还是淡淡地，还是看着他，还是不动，只是唇角微微地抿了一下。
　　裴海见久久不动，才猛地反应过来，她是不会轻功的，他抚了抚额，“抱歉，我忘了。”说着，便是一眨眼的功夫，从屋顶上翩然而下，搂着她的腰身轻轻一跃，两人就已经稳稳地站在了屋顶上。
　　他搂着她坐下，却没有放开搂在她腰间的手的打算。
　　唐绫皱着眉头要拨开他的手，却被他搂得更紧，几乎是贴在他的胸前的，她僵硬的坐得直直的，可这样的靠近，她也闻到了他身上的酒香，果然是从他这儿传来的。
　　“你到底怎么了。”这样的裴海，与她从前所认识的裴海太不一样了。
　　裴海笑了笑，没有回答她，只是用空余的那只手再次拿起酒瓶，大口地灌了一口，他喝得有些急，酒水有几滴洒了出来，沾湿了他的衣角，顿时酒香四溢。
　　他还要再喝，举起酒瓶的时候却有一只手按在了酒瓶上面，他看着她，如坠星子的眼睛里像是被点亮了般，辉芒璀璨。
　　“阿绫，你是不是在关心我？”
　　唐绫眉头皱得更紧。
　　说不上关心，只是她看着裴海这样，总觉得他是心里有事的。当日她与两位姐姐重逢的时候也是他帮的她，既然今日他有心事，作为报答，她也不好不过问。不过她能做的未必能像他一样的那么多，大概也只是能陪着他在屋顶坐上一夜罢了。
　　在心里，裴海大概也是知道唐绫是不会回答自己这句话的，他也没有生气，还是笑着的，却是将手里的酒瓶放了下来。遥遥地望着天边那弯月亮，透过月亮，他似乎看见了一张记忆中的容颜，随着年月的变改其实他已经渐渐的有些记不清楚她的模样了，只是内心的思念却从来都没有减弱过半分。
　　今天在田野间，他听见了那对姐弟的对话，突然就勾起了他埋藏在心底里的、对姐姐的思念。
　　小时候他也是性子野的，常常闹得侯府里的人到处去找他，最后找到他的常常都是姐姐，他不肯走，姐姐便像变戏法似的从荷包里拿出好吃的，每每如此，他就会开开心心的跟着姐姐回屋。
　　他开心的时候，姐姐陪着他；他闹性子的时候，姐姐责备他；他哭的时候，姐姐耐心的劝导他，在他年幼的那几年，姐姐的陪伴早就成为了一个近乎于母亲的存在。
　　在夜色之间，有她在旁，他突然有了倾诉的冲动。
　　“你有姐姐，我也是有的。”
　　她微微一愣。
　　她从来都不知道，他有一个姐姐。
　　“她是我的大姐，镇远侯府的嫡长女，我出生的时候她已经接近及笄之龄。”
　　“母亲生下我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身子都不是很好，所以在大姐进宫之前，一直都是她在照顾我的，我也与她很是亲近。”
　　“大姐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人，她温柔婉约，一点都不像将门之女，可骨子里又有着将门的倔强。我三岁的时候平夏帝相中了大姐，把大姐接到了宫里，让她成为了后宫众多莺莺燕燕里的其中之一。虽然那时候我还很小，可是我知道大姐是不愿意的。”他嘲讽地笑笑，“可是平夏帝哪里会管别人愿不愿意呢？只要是他喜欢的，就算是臣妻，他也有的是法子将人弄到宫里去的。”
　　“大姐进宫之后很得圣宠，很快地怀上了忻儿，平夏帝自然高兴地不得了，马上就下旨封了大姐为德妃，一时之间大姐风头无二。虽然大姐不爱平夏帝，可是却是非常期待忻儿的到来的，但后宫向来都是个波谲云诡的地方，表面上其乐融融，可实际上却是肮脏得很。与爷爷商量之后，大姐便跟平夏帝提出想要让我到宫里陪她，当时姐姐身怀龙胎，又有镇远侯府这个靠山，平夏帝自然也没有拒绝。”
　　“我进宫之前，爷爷把我叫到书房里，叮嘱我一定要帮着姐姐、护着姐姐……进宫后我日日与姐姐在一起，宫里的人也因着姐姐的关系顺着我，我被那锦衣玉食的生活看花了眼睛，以为大姐在宫里的日子无比舒心，曾经对平夏帝的不满也就逐渐的散去了。”
　　说到这里，裴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搂着唐绫的手却收得更紧了几分。
　　唐绫被他搂着，不可控制地更朝他胸前靠，可这时候的她却是被他所说的话吸引了去，并没有察觉。
　　“直到那日，一个美人给大姐送了一碗燕窝粥来，我嘴馋想尝一口，被大姐转手就打翻了，粥洒在了银器上，银器瞬间就黑了一大块，我才知道每天在我面前看着快乐的大姐，不过是在强颜欢笑。”
　　“那时候我才真正的明白进宫前爷爷与我说的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开始帮着大姐挡去一些不必要的见面、一些不怀好意的吃食。”
　　“战战兢兢的几个月后，忻儿终于平安的降生，是个男孩儿，我以为大姐生下忻儿之后就可以松一口气，可后宫里的女人哪里能有松一口气的机会？忻儿没有出生就有许多人想要害他，忻儿出生之后想害他的人便更多了，毕竟他就是一个婴儿，稍微出一个小小的意外，便能丢了小命。”
　　“在大姐生下忻儿不到一年，淑妃也生了一个皇子。”
　　“我那时候虽然年纪小，却始终不能在宫里久留，忻儿满月之后我便离开皇宫回到侯府，只能不时的到宫里一回，看看大姐看看忻儿，每次见面，大姐都是微笑的抱着忻儿，将他照顾得无微不至，她那么喜欢忻儿，那么疼爱忻儿，她怎么可能会杀了忻儿呢？”
　　唐绫猛地一怔，她惊讶地看他，他的表情变得异常肃穆，重新拿起酒瓶，猛地灌了一大口。
　　“忻儿很小的时候就表现出了他出色的天赋，他三岁就能完整的背出一首诗，被平夏帝夸作神童，也是许多人认为他是将来太子的人选，可是……我是怎么都不相信，大姐会发了疯，咬死忻儿的。”
　　“平夏帝把所有的真相都掩盖了起来，对外只说忻儿生病去了，大姐伤心过度，没多久也随着忻儿去了。我一直都不相信这个事情，真的不信，所以我背着爷爷，背着所有人去调查这个事情，但永远只到大姐发疯，咬死了忻儿为止，再无进展，就像所有人都已经默认了这个答案，可是我不相信，大姐那么温柔，她怎么可能会突然发疯？！”
　　说到这里，他看了她一眼，修长的指尖轻轻地碰了碰她的眼皮，她双眼敏感地眨了眨。
　　“最后的真相其实是淑妃做的手脚。她给大姐下了慢性毒，一种诱发疯病的毒，让大姐在发病的时候变得六亲不认，结果活生生地咬死了忻儿，那淑妃……姓穆。”
　　听完这些，唐绫突然明白了裴海为什么不顾身份都要追随杨云昭谋逆了，她曾经也有想过，裴海明明是天之骄子，可为什么会参与这场谋逆？现在一切都变得清晰了，穆氏害了裴海的大姐，还让裴海的大姐背负了杀死亲生儿子的罪名，这样的仇恨，他又如何能忍？
　　想着想着，她不仅有些心疼，心疼大姐、心疼忻儿，也心疼他。
　　她轻声叹息，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裴海嬉皮笑脸的背后，竟然隐藏了这样的一段过去，这段过去，触碰到了她心底最柔软的一片。
　　听见她的叹息，裴海心中一动，突然将她按在自己胸口前，唐绫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连忙挣扎了起来，却被裴海按得更紧，挣脱不得。
　　“你别动，我难受着呢。”
　　他的声音里还带着淡淡的不安的情绪，唐绫一愣，终究是心软，没有再挣扎。
　　两人便如此拥抱着，在屋顶上静静地坐着，再无言语。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唐绫只觉得眼皮开始重了起来，在他温暖的胸怀里，渐渐睡去，于是，错过了裴海最后的叹息。
　　他轻抚着怀里人在月光下闪着幽幽光晕的长发，看着她沉睡的容颜，心底里冉气阵阵温软柔和。他情不自禁地、多此一举的点了她的睡穴，然后在这片静谧的月光下缓缓地低下头去，轻轻地、轻轻地碰了碰她的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