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周山城

　　“我问你几个问题，你要认真回答，若是胆敢耍花招骗姑奶奶我——”琉璃掂了掂手中木棍，尾音故意拖得悠长，“后果你是清楚的！”
　　楚语倒是特别淡定，在前后无人的孤援境地里还能从容微微一笑，那一笑忽叫琉璃的心跳慢了半拍：“但问无妨。”
　　琉璃轻咳两声，稳了稳心神：“你是哪里人？”
　　楚语眉角稍稍挑起，一脸的古怪：“我告诉过你的。”
　　“少啰嗦，问你什么答什么！”
　　“……苴侯国人。在下楚语，家住苴侯国，时年二十，不曾婚配，上无老下无小，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闭嘴，问你这么多了吗！”
　　“这却奇了，你原是不打算问的吗？”
　　琉璃气结，想问也变作不想问了，她气鼓鼓地，横眉冷将手中棍棒一挥，直接豪迈问了最热切想问的最后一个问题：“你到不周山城来是为了什么？”
　　楚语神色一凝，目光忽然间变得有些怔忡而幽远，他不想欺瞒她，嘴唇动了动，于是轻声说出了实话：“一件……传说中的珍宝。”
　　琉璃愕然：“传说中的珍宝？”
　　“谁得到它，谁就会称心如意，一生无忧。”
　　“你说谎！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东西？”
　　隔了很久，楚语低声喃喃：“……我愿意相信它的存在。”
　　两个人于是一起沉默了。
　　一前一后回了家，吃完晚饭，琉璃把碗筷收到灶台上，她顿了一顿，悄悄走到门口去张望，小屋子的灯点起来了，楚语回屋画扇面去了，爷爷应该是去巷口跟人聊天了，琉璃舒了一口气，去到炉灶边对着火堆叫了几句“宋无忌”，谁知是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她一咬牙，拿出细毫笔来，这一招可真管用，只是作势要丢进火里，黄衫子的少年就火急火燎显了形：“你干什么！嫌命长呢？”
　　“想问你个问题。”
　　“问问问，烦死了！”
　　“我听说不周山城里藏了件了不得的宝贝——”
　　“哈，开什么玩笑！宝贝？就这穷乡僻壤？宝贝，哈哈……等等，你说什么宝贝？”
　　……真是神经病！
　　“不知道，据说会使人称心如意，一生无忧。”
　　“哪个王八蛋胡说八道！”宋无忌恼怒，“怎么可能会有这样一件东西？有也轮不到你们凡人的脏手来拿呀！”
　　果然是谣言无知、人更无知啊！
　　“不过，你……”宋无忌细量她许久，最后还是没说下去，但是他忽然一下抢走了琉璃手上的细毫笔，“先给你保管着！别再想以这样卑鄙的手段逼我出来，老子是神仙，不是听你随意差遣使唤的仆人！”
　　琉璃下意识飞身去夺，宋无忌却转眼没了踪影，直叫琉璃险些气炸了心肺，恨不能一把将宋无忌从火里拽出来揍成祭祀的猪头。
　　隔了两天，出去买菜的爷爷气呼呼地拎着一篮子菜回来，进门还不忘冲街上啐一口，再高声骂上几句，骂的是什么“兔崽子”、“世风日下”、“不长眼的外乡人”之类云云，琉璃赶忙将木桶里最后一件衣服晾晒好，然后快步迎上前去问爷爷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爷爷余气未消，重重将篮子往地上一撂，发恼地坐下在矮凳上，“也不知道最近是怎么了，外乡人扎堆跑来我们不周山城，跟有金元宝捡似的！那些不长眼的兔崽子，连老人家都欺负！撞了人连句道歉都没有，这就算了，现在还敢来抢老头我新买的油饼！”
　　这个时候，楚语正好打开房门走出来，他一身素净，什么也没拿，看了院子里的祖孙俩一眼，打过了招呼就径自出门去。
　　琉璃想起爷爷刚才骂外乡人的话语，忽然心头一热，赶忙解释说：“楚语，我爷爷不是说你！”
　　爷爷一愣，看琉璃的目光有些怪疑。
　　楚语头也不回一直往外走，就像没听见一样。
　　爷爷尚自在低声嘀咕着什么，琉璃却已经追着楚语跑出了家门。
　　“闺女长大了，到底是留不住咯！”
　　爷爷的嘀咕在琉璃跑出去的那一刻终于变成了大声的感叹。
　　楚语在街上走走停停，琉璃就跟着他一路走走停停，不知不觉已绕了山城一圈，最后楚语犹豫着没走上石桥，而是调转头，去到河边的石阶上坐了下来。
　　念桥下流水潺潺，琉璃在他身边默不作声站了一会儿，然后开口问他说：“假如你……我是说假如，假如你找不到你说的那件宝贝，你会怎么办？”
　　楚语认真想了想，回答道：“不怎么办，就是离开这里而已。”
　　“你要走？”
　　“当然。”
　　琉璃心上一紧，下意识声音细微地嗫嚅道：“能，能不能……”
　　支吾好半天也没听她说出一句像样的话来，楚语回过头看她：“能不能什么？”
　　琉璃有些脸红地赶忙摇头：“哦，没、没什么。”
　　楚语也不觉默然。
　　“楚语。”
　　“嗯？”
　　“你有没有觉得，城里忽然多了很多人？”
　　“是。大概……大概他们和我一样，也听到过那个有关于珍宝的传说吧。”
　　自从那天在河边说过话之后，琉璃与楚语的关系就变得有些微妙了，他们并没有发生任何矛盾或争执，但常日里的交谈越来越少，几乎到了同住一个屋檐下却视对方为空气的境界，爷爷觉得饭桌上的气氛越来越死沉奇怪，又不好多问什么，只好打了哈哈端着饭碗坐到门口面对漆黑夜色去。
　　不周山附近开春的时候从来不起沙尘，但是那一个春天，天色昏暗不明，沙尘乌蒙蒙扬起来像酝酿着一场巨大的暴风雨，那样的天象十足令人胆寒。
　　有一天清晨，琉璃早早醒来，等了很久也不见天色大明，她疑惑爬起来，还来不及走到门口去，就感觉到大地伴随着一声低沉的嘶吼震动了一下，在她惊愕呆住的时候，地面又继续颤动了两下，地底深处远远传来了类似于猛兽的吼叫声！
　　琉璃脸色煞白，赶忙拉开门，她看到朝阳已经在山的那边升起来了，但是浓厚的黑色云层漫天翻滚，太阳光芒黯淡，它的边缘出现了一点点缺角，那缺角正在慢慢变大——
　　“不好！是天狗食日！”
　　琉璃惊呼，正要大声喊叫，就见一道略为眼熟的身影提着一根木杖飞快从某个屋子里冲了出去。
　　“爷爷？”琉璃揉了揉眼睛，盯着那个跑出去的身影再仔细辨认了一遭，是爷爷没错的，只是他身上那件簇新的袍褂她从来没见过，而且她也没想过爷爷的腿脚跑起来能有那么利索。
　　琉璃心口“突突”两跳，来不及多想就追赶着爷爷朝城外跑去。
　　明明是白天啊，天色却晦暗不清，整个不周山城的人都惊醒了，城里的大街小巷全鸡飞狗跳乱成了一锅粥。
　　琉璃追着爷爷往不周山的方向跑，无论她在背后怎么叫喊，爷爷都是越跑越快，根本就不理她，大汗淋漓好不容易爬上不周山，她才瞠目结舌地发现那一片偌大的松林在一夜间就被烧成了焦土……大地又开始震颤了，地底下传来的吼叫声更清晰了一些，那像是一只巨大凶兽所发出来的声音，爷爷是往山顶去了，琉璃着急得不得了，只能战战兢兢跟着穿越了还残存着火焰温度的焦黑林子，快步往从未踏足过的神秘山顶而去。
　　地底下传来的兽吼声愈加振聋发聩了，不周山在那种令人不寒而栗的诡怪声音中剧烈摇晃，山石倾塌，琉璃为避一块从山上滚落的大岩块赶忙闪身靠向右边的石壁。
　　“琉璃，当心！”
　　琉璃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被突然出现的楚语飞身扑倒在地。
　　“你怎么来了？”琉璃惊讶不已，然而下一刻就注意到了楚语脸上痛苦的表情，她偏过头，看到地面上有断成两截的冰柱子，抬头朝石壁上方看去，那里正积着不少的雪屑和冰块，想来砸下的冰柱子就是山体颤落的了，地面还在微微震动，琉璃怕那些冰块再坠下来，急忙爬起来搀扶楚语，“走！不能在这里逗留！我们要离开这两方峭壁！”
　　楚语背上的骨头碎裂一般疼着，但他咬紧牙关什么都没说，借着琉璃手上的力道挣扎站了起来。
　　太阳的光芒越来越少了，两个人互相拉拽着像在漆黑的夜色里奔跑，山上温度低，到处都是雪和冰，琉璃脚下打滑往前栽的时候，楚语却看见前面有一丛冰刺，他急忙将琉璃搂紧怀里，整个人以背部撞向那些尖锐的冰刺。
　　琉璃没看见他身后有什么，他松开手的时候，她还焦急地去拉他，催促他快走。
　　冰刺从后面扎穿了身体，楚语脸上血色失了个干净，他一动不动地低头靠坐在那里。
　　“楚语，快点，我们快走啊！”琉璃又急躁地推了他一下。
　　“蠢丫头！”
　　楚语没吭声，声音是从她身后传来的，琉璃急忙回过头：“宋无忌？！”
　　黄衫的少年眉头深皱，环起双臂站在她后面的雪地里：“你再催，他的命都要被你催掉了！”
　　“你说什么啊？”
　　“看看他肋下那根冰刺！”
　　琉璃低转头，看着从楚语身体里穿透的冰刺，五感顿失，冰刺上泛着淋漓的红光，那是血，雪地上漫开了一大片殷红，她的手上也沾染了。
　　“宋无忌，救他！”她厮声哀求，一开口便带上了哽咽的哭腔，“我求你，救救他！”
　　“我是火精，又不是长生大帝。”
　　“救他！求求你！”琉璃双目流泪，朝宋无忌连磕了几个头。
　　不周山上要出大事，宋无忌本来也没打算冷眼旁观，他心里发闷，烦躁地挥了挥手：“也算是你的造化，竟捡到了玉清真王的笔，你赶紧去吧，我会救他的。”
　　风雪中，琉璃神色狼狈：“去？我去哪里？”
　　宋无忌略一迟疑，继而蹲下来抚着她的额心，温声问道：“土地那老头子……我是说你爷爷，他从来没将你的身世来历告诉过你是不是？”
　　琉璃愣住。
　　“老不死的家伙，该说的东西不早说，真烦人！”宋无忌切齿后又幽幽叹了口气，“琉璃，简单说来，你是个普通的凡人，但同时你又十分不普通。你出生的那一晚，被镇压在不周山下的孽龙险些带着魔祖的头颅重临世间，天兵天将降它不住，最后是一位上古时候就诞生了的尊神舍却毕生修为布下一道结界，才令孽龙再度陷入沉睡。当夜，你爹娘赶路途径不周山，你娘于山神庙中早产生下了你，但是天地间的那一场恶战殃及了他们的性命，故而你生下来没多久就沦落为了孤儿。尊神垂怜你，本想亲自抚育你长大，可他竭力而战，自己的生命也即将消亡，实在是不足以达成所愿，所以他将你交给了不周山城的土地，命他好生照顾你，抚养你成人。”宋无忌微凉的指尖在她的额心停住了，他笑了笑，继续说道，“说来也是自私，尊神知道魔族群龙无首，必不会善罢甘休，来日方长，这不周山还是险境，所以他用仅剩的法力引天地之灵凝成了一枚封印，那枚封印就在这里，在你的额心。”
　　琉璃不自觉打了个寒战，她茫然无措了片刻，然后皱起眉狠狠一耳光打在黄衫少年的脸上：“宋无忌，你犯魔障了吧？胡说八道些什么！”
　　宋无忌挨了打，也不计较什么，他站起来，将一柄精巧的匕首丢到琉璃身边说道：“那好，我就跟你做一笔交易。你上山去，在法阵出现的时候，用这匕首划破自己的额心，释放尊神留下的封印，你做到这件事，我就救这个姓楚的小子，否则的话，你就等着给他收尸罢！”
　　琉璃脸色惨白，紧紧咬住牙关不说话。
　　宋无忌冷冷觑她一眼：“要他活还是让他死，就全看你的了。”
　　“你说孽龙会带着魔祖的头颅冲破结界？魔祖一旦出世，我们都活不了是不是……我根本没得选。”琉璃捡起地上的匕首爬起来，“破个相又不是死，这笔买卖我做得不亏。宋无忌，我把他拜托给你了。”
　　宋无忌看她走上山去，忍不住道出实情：“喂，那道封印以血为契，你会死的！”
　　琉璃身形一顿，在风雪肆虐的山道上站定没有回头，隔了好一会儿，宋无忌才听到她说了一句话，“请你一定救活他……”然后她迈开步子，迅疾地朝山顶上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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