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周山城

　　琉璃出生在不周山城，她从小就听着各种各样的传说长大，爷爷告诉她，不周山城里有神仙，也有妖魔，他们常常变成凡人的样子四处走动。
　　“他们来我们这里做什么？”琉璃感到很好奇。
　　爷爷哈哈大笑：“能引得神仙妖魔都出现的，自然是藏有宝贝了。”
　　琉璃撇了撇嘴，立刻变得不太高兴：“爷爷，你骗人！我在不周山城住了十六年，要说有宝贝也早该被我先找到了，哪还轮得上什么神仙妖怪！”
　　爷爷把药篓背上，转头把另一个药篓扔给她，笑呵呵地将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丫头，你可别不信，爷爷小时候是见过神仙的，你才多大，以后的日子长着哩！”
　　爷爷都已经这么说了，琉璃只好取了药锄，锁上院子门，跟在他屁股后面进山去采草药。
　　琉璃打记事起就在爷爷身边了，她不知道自己的爹和娘是谁，爷爷不说，她就也不问，谁让她是个孝顺的好姑娘呢？琉璃和爷爷采药为生，维持着简单清淡的生活。闲暇时候，琉璃也帮绣坊做女红，赚点碎银子给爷爷买酒喝。日子没有大富大贵，但不偷不抢不惦记，过得也算舒适安心。
　　琉璃从来没想过，她的生活会发生什么不一样的变化，直到她十七岁的这一年，进山采药时遇见了一个人，那个人与她仅有一面之缘，但却用数句话将她的命运迅疾地推向了不同的方向。
　　不周山城是不周山脚下的一座小城，无论站在城中的哪一条街巷上，抬头远望出去，那座巍峨的高山一定会映入眼帘来。不周山是断裂之山，山下环绕一弯清清的河水，滋养出一方水木丰茂的好天地，而越往山上去就越是云气缭绕。在古老的传说中，“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女娲于是炼五色石补天。自从有传说之时起，不周山就已经叫“不周山”了，没有为什么。人们都说，不周山是凡世唯一能够到达天界的路径——对此，琉璃抱有怀疑态度——不周山上终年飘雪，寒冷刺骨，她和爷爷去山上采药时，每次最高都只到达半山的松树林就不再往前，太冷了，越往林子深处走就越冷，“不要跨越林中那株系满红绸带的老松树，不能再往上走去搅扰神仙的清静！”爷爷曾无数次告诫她，当然，那也是千百年来居住在山下的人们所达成的共识，而琉璃却对这样的说法嗤之以鼻——“明明走到半路就该被冻死了，也去不了天界、打扰不到神仙们吧？”
　　那天进山，琉璃和爷爷分别在松林两个不同的方向采药，琉璃摘到一些千斤拔、鸡骨草、牛大力以及不少的金樱子，觉得收获颇丰的她乐滋滋地背起药篓往回走，走了没多远，忽然有个青衣布袍的男人与她迎面走来，当时没在意，以为是寻常路人，等擦肩而过了之后，琉璃才意识到此人面生，孤身一人好像是要往山上去。
　　“喂。”琉璃忙回身叫住青衣男人，“你要上山去吗？千万去不得，山上都是冰雪，你会冷死的！”
　　青衣人略微一愣，转头看她，那是一个中年文士模样的男人，面相生得慈和，他笑一笑，走近细细端详了琉璃几眼，开口说道：“我看你眉间萦绕一层死气呀。啧啧，小姑娘，你长得这么好看，可惜寿命不怎么长哟。”
　　琉璃瞪大眼睛，脸上倏忽一红，忙退开几步，支吾骂道：“你……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我好心提醒你不要去送死，你倒好，竟反过来咒我做短命鬼！”
　　男人摆手：“欸，此言差矣，我可不是咒你。要不是看在你好心的份上，我也懒得告诉你了。你看看你，还这么青春年少，要是早早没了，你的爷爷一定会伤心死的啊。”
　　——爷爷！
　　琉璃当下惊惧得脸色雪白：“那，那我应该怎么办？我不想死！我不要离开爷爷！”
　　“后日清早，会有两个人在不周山腰西侧的亭子里下棋，你准备好一些酒和鹿肉干，去到那里什么也不用多说，只在一旁斟酒添肉就够了，到时候他们自然会帮你。”
　　琉璃低头一字一句认真记着男人的话，片刻后再抬目想问清那二人样貌如何时，面前却是空空如也，男人早就不见了，琉璃一边疑惑一边抱怨那人走得快，这时候，归巢的林鸟在啼，她想起爷爷，便匆匆转身跑出了松林。
　　琉璃半信半疑，偷偷用自己藏的几两私房钱上街打了酒、找猎户李大哥买了一些鹿肉脯，后天天还未亮，她就爬起来把家里水缸灌满，煮了一小钵白粥放桌上，然后才抱着裹了酒与肉的包袱蹑手蹑脚溜出了家门。
　　忐忑爬到了半山腰，果然见着有两人正襟危坐在那亭中下棋，一穿红衣，一着白袍，皆是年轻俊逸，清朗面目，琉璃先头不敢靠近，转念一细想，还是觉得命更重要，遂依中年文士之言，默不作声上前去，侍立一旁倒酒切肉，那二人酣战不觉有异，酒来则饮，肉来便食，如此往复，直到许久后胜负终见分晓。
　　白袍的男人不苟言笑，神情略显肃厉，他将掌中余着的几粒棋子放回笥中，冷声说道：“真是可喜可贺，你又赢了。”
　　红衣男人较为温柔貌美些，他挑了挑一双艳丽的桃花眼，合掌嘻笑：“加上这一局，你都欠下我十七壶琼浆了。”
　　“喋喋不休当真聒噪，难道我还会不要脸赖你的账不成？”白袍男人蹙了蹙眉，似有几分恼意，然而忽然间神思微动，一旁的娇俏小人儿终于入了他的法眼，他盯着琉璃审视半晌，疑惑问道，“你是谁？在这里干什么？”
　　比之于他，红衣倒更显活泼通达，只听得他哈哈大笑道：“紫微尊上真叫贵人多忘事，你刚才可有吃这丫头递上来的酒肉？”
　　白袍愕了愕，复看琉璃一眼，然后低头慢慢从袖中取出一卷书，边翻边嘟囔：“管辂那小子怎么尽干这种闲事，以为你我二人当真好欺负是不是……”
　　红衣支颐，随意拨弄着棋枰上的白子戏玩，挑眼看他说：“说到底还是‘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呀——哎，十几来着？”
　　白袍头也不抬一下：“一十七。”
　　红衣人倾身向前，一把捞过那卷书，不知何时手中竟多了一支笔，他认真看那书卷中的内容，沉思自语道：“琉璃、琉璃……呃，改多少合适呢？”
　　“二三四五六七都行。”
　　“九！”
　　“喂……”
　　“就这样决定了！”
　　白袍伸手来不及阻止，红衣人已挥笔将“一十七”改作了“九十七”，然后一甩手，阔气将书卷递还回去：“给你。”
　　白袍脸色瞬间黑了下来，虽和气接过了，语气却甚是不悦：“胡闹！”
　　“那么小气干什么。”红衣眨眼笑笑，努嘴示意白袍男人去看杏眼圆睁、呆若木鸡的小丫头，“你看仔细些，这个可不一样哦。”
　　白袍闻此言，终于肯正眼再看琉璃，他凝神打量着琉璃，最后目光紧紧盯住了她的脸，良久才叹一口气，道：“回去了。”
　　“好。”红衣莞尔。
　　琉璃正要退几步给他二人让路，岂知他二人起身便变作了一双白鹤，惊骇得琉璃立时就跌倒在了地上，那两只白鹤震动双翅，清风拂面过，白影倏忽间翩然而去，琉璃脸色发白，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她转头看亭中石桌，空的，没有棋枰，没有黑白棋子——真像一场梦！
　　唯红衣曾坐过的凳椅下滚落一支细毫笔。
　　琉璃爬过去用颤抖的手将那细毫笔捡起来，她紧攥着它，脚底发虚地走下山去。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神仙啊……”
　　“爷爷没骗我？”
　　“不行，我还是不太相信！”
　　……
　　琉璃想着刚才发生的事情，脑子里乱极了，她停下来深深吸了口气。
　　“姑娘——”有人在涩涩哀求。
　　“嗯？”琉璃竖起了耳朵，四下望去……那边草丛里似乎卧倒着一个人？她跑过去扒开高草堆一瞧，嘿，可不是一个人么！
　　“喂，你怎么了？”
　　那人一动不动，伏着不答话。
　　“喂！”
　　琉璃谨慎再摇一摇他，还是无声无息亦僵卧不动，费力翻过来一看，唬了琉璃一大跳，是个容貌俊秀的年轻人，面色却惨白得瘆人，唯唇乌黑诡异，琉璃回过神来赶紧检查年轻人身上有什么伤口，不周山上有一种红色的小蛇，毒性甚烈，琉璃有点儿担心……果然，叫她在年轻人右小腿处发现了两个渗着黑血的小洞。
　　“这还能救活吗？”琉璃为难看了看年轻人奄奄一息的模样，“……算了，死马当活马医，反正死了也不是我的罪过。”
　　琉璃利索地给年轻人清了毒血，然后就近找到几株羽状叶子的草药塞进嘴里嚼碎了敷在其伤口上用布条子绑好。
　　瘦弱娇小的琉璃没法子将年轻人带下山去，本想着等到有人上山来搭一把手，谁知左等右等等到太阳要西沉了，也没见空寂的山道上出现半个人影，这时琉璃才发现自己有多蠢：一整天的时间，够她山上、城里跑好几趟了呀！
　　晚风吹来泛凉，琉璃一面在心里给爷爷说对不起，一面捡了枯树枝、打了干净泉水来守着年轻人。
　　——月圆的夜晚，这山上常有狼啸之声，但愿它们最近不太饿！
　　琉璃心惊胆战在火堆旁守了一夜，天将晓时，这才撑不住睡过去的，朦胧中有人小心翼翼推了她几下，片刻转醒睁了眼，就见面前半跪着一个人。
　　“姑娘？”
　　“唔……”琉璃揉了揉眼睛，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白脸秀气的小子，“你，你是——呃？你没事啦？”琉璃想起来他是谁的时候，突然一下惊喜交加地扑上前抓住了他的双肩，“脸上有血色了！嘴唇也不再紫黑了！你的蛇毒解了！太好了，我救活你了！”琉璃雀跃不已，高兴得无以复加，想也没多想就伸手搂住了年轻人，“苍天保佑，我竟然将你从鬼门关里拽回来了！”
　　年轻人俊白的脸上霎时一红，好在琉璃灵台清明后赶紧松开了手：“那个……第一次救人，太、太激动了，你别介意啊。”
　　年轻人绯红了一张脸，讷讷摇头，继而声如蚊蚋讲道：“不会。多谢你了。”
　　“啊哈，不谢不谢，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琉璃尴尬半天，打起哈哈，两人相对无言，又没别的话可说，她便指指山道说，“那，下山去？”
　　“……好。”
　　“能走吗？”
　　“能。我……我姓楚，单名一个‘语’字，楚语。”
　　“噢，我叫琉璃，就住在不周山城里。”
　　琉璃扶着一瘸一拐的伤员楚语走得辛苦，幸好半道遇上了运柴进城的林二伯，好巧不巧搭了趟顺风车。
　　“爷爷，我回来了！”琉璃推开院门的时候，爷爷正背对大门在晒草药。
　　“一天一夜不见人影，还知道回来啊？自己说，到哪里疯去了？”爷爷瓮声瓮气地问，头也不回一下。
　　琉璃没敢吱声。
　　楚语看看这祖孙俩，只觉得自己好多余。
　　隔了半晌，爷爷转头来看，然后就看见了那个陌生的年轻人，彼时，琉璃搀着他的手还没松开，爷爷的目光逡巡着在楚语绑了布条的腿上停下，别的话也没多说，单是挥了挥手：“过来我瞧瞧伤口。”
　　爷爷心肠好，得知楚语是一介外乡人，还暂且没有住处，便执意留了他在家里。
　　琉璃眼睛瞪得像铜铃：“我带他回来不是让他长住我们家的！”
　　“那你干什么要带他回来？”
　　“我那不是看他被蛇咬了吗！”
　　爷爷才不管那么多，端了满满一竹篾子的草药去院子另一头翻晒：“家里我说了算。”
　　琉璃被呛得哑口无言。
　　楚语的伤口换了新药敷着，他尴尬坐在院中小凳上，低头把卷起的裤腿放下并默默抚平。
　　琉璃快步到他身边，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我告诉你，我们家穷，养不起闲人，你要长住我们家呢也行，但是腿伤好了之后要包揽所有的粗活、累活，听见没？”
　　楚语连忙点头，眼神无辜极了，像一只无端受了惊吓的小白兔。
　　琉璃有种做了恶人的心虚感，自己生着气，转去收拾闲置的一间小屋子了。
　　爷爷瞥见这边状况，远远笑着对楚语讲：“我家那丫头啊，刀子嘴，豆腐心。”
　　楚语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细薄的唇：“叨扰了……”
　　当天晚上，琉璃在灶间忙活，米饭还差些火候就煮熟了，她跑去添柴的时候，一支笔从随身挂着的布囊里掉了出来，她愣了愣，将那细毫笔捡起来，握在手里又发了一会儿呆，然后也不知电光石闪间想了什么，忽就扬手将其往火堆里掷，她看也不多看一眼，丢开了就径自起身去拿碗筷。
　　“啊！”琉璃一转身，猛然发现半人高的灶台上蹲着一个黄衫子的少年人，她吓得魂飞魄散，险些连手中的三个饭碗都护不住。
　　少年人两指捏着她刚丢进火里去的细毫笔，嘴里叼着一根草叶子，没好气白了她一眼：“放心，不是活见鬼。”
　　琉璃紧张得嘴角直犯抽：“你……你是谁……又、又从哪里冒出来的？”
　　黄衫子的少年从灶台上跳了下来：“我？我一直都在这里啊，我是火精宋无忌。”
　　流年不利，尽遇上神棍和神经病了！
　　琉璃暗暗在心里骂了一句“晦气”，然后当少年人是空气，自去取锅中隔水蒸的一碗鸡蛋羹。
　　“哎！”少年受了怠慢，耐不住性子发起燥来，“你这个丫头真是不像话，南极长生大帝的御笔竟也敢往火里丢吗？知不知道烧坏了你和我都是要倒大霉的！”
　　琉璃遽然一震：“南极……长生大帝？那个红衣的美男子？”
　　“真是有福，小小年纪居然得见尊上天颜。”
　　宋无忌颇是嫉妒地嘟嘟囔囔，把细毫笔搁在灶台上，转眼化作一道光钻进了炉火中。
　　琉璃总不太能相信最近几天的离奇遭遇，因为在她的认知中，神仙妖怪不过是人们虚无的信仰，最神奇的方士也不过是一些懂得利用自然风物愚弄他人智慧的人。
　　爷爷吃完晚饭就去院子里闲坐看星星了，琉璃一面慢腾腾扒拉着碗里的饭菜，一面不住地用眼睛瞟对面的楚语。
　　楚语又不是傻子，被琉璃意味不明的目光打量着，心里实在是慌，连多夹一筷子青菜都背上嗖嗖发冷：“……琉璃姑娘，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琉璃被他这么一问，忽然觉得一阵感动，忙放下碗筷，十二万分虔诚地望着他：“我看你像是个读书人？”
　　楚语不明所以：“是又怎样？”
　　“那你一定知道很多东西咯？”
　　“也不很多……”
　　“南极长生大帝和火精宋无忌听说过吗？”
　　楚语不觉蹙了蹙眉：“听是听过……”
　　琉璃激动不已：“南极长生大帝管人间生死对吗？火精宋无忌是躲在灶下炉火中的对吗？”
　　“也不能完全这么说。”楚语认真想了想，“有道是‘南斗注生，北斗注死”，生死之事，不是南极长生大帝一人所能决断的，即便是神仙，也不能没个章法，所以才会有南极长生大帝，北极紫微大帝共掌世间一切人、妖、灵、神、仙等生灵之寿数。至于火精宋无忌，恕我见识浅薄，也只是知道他为一方地仙，长年寄身于炉火中罢了。”
　　琉璃回想起那红衣人确是称白袍男子为“紫微尊上”，顷刻间，她忽然信了这世上的鬼神之说，更对解她疑惑的楚语顿生几分好感：“快吃饭，吃完我好收拾碗筷。”
　　不周山城民风淳朴，大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惬意似流水，没有大风大浪大波澜。
　　转眼，楚语已在不周山城待到第三个月了，他倒不是个好吃懒做或只会死读书的人，伤好以后，他不仅会帮着家里做一些诸如劈柴、打水、洒扫之类的活计，而且每隔几天还会去市集上摆摊代写家书，也会自己画些扇面让琉璃放到相熟的字画铺子里去寄卖，琉璃原本以为他缺钱花，但每次把卖扇面的铜板给他带回来，他一概都不取，隔段时间还会另给她一些替人写信赚来的钱。
　　琉璃本也不是个爱多管闲事的姑娘，但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好奇心一天比一天强烈，不搞搞清楚还真是没办法睡踏实，于是在某个傍晚楚语收摊回家的时候，琉璃揣一根胳膊粗的木棍在僻静的街角堵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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