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秋

　　唐宋被接触禁闭后随即被自己的军阀父亲家法伺候了一顿，唐融一生戎马，前半生荒唐，后半生风光，老来更是不肯让自己的赫赫威名有半点损伤，唐宋两个哥哥分别在政军两界扎了根，大姐唐元也跟委员长的外甥好事将近，唯独唐宋，还是个游手好闲的二流子。唐融虽没对他抱什么期望，可脾气上来的时候，也还是下了狠手。
　　唐宋差点半身不遂。他再见魏晋的时候，已经是年末了。国民政府不肯用旧历，对许多新派人物来讲，元旦就是头等大事了。唐宋从汽车上拄着双拐下来的时候，门上的满地青天白日旗差点拂到他脸上。他仗着身上有伤，刻意要来晚一些，这时候校园里静悄悄的，地上还剩下五颜六色的彩带，风吹着旗子发出噗噗的抖动声。唐宋从侧门过去，忽然之间电铃发出滋滋的噪音，教学楼里涌出穿着制服的年轻学生，女孩子的裙裾款款摆动，头发花白的老教授胳膊底下夹着讲义慢慢走近教室。唐宋远远看着这一切，有一种不真实的亲切感。
　　“喂。”
　　唐宋认得这声音，回头却看见两个一般身材的少年。唐宋从来不觉得魏家兄弟有什么相像的地方，即便两人并排站在一起，他还是能轻易分辨出魏晋。还不够简单吗？魏晋的鼻子是荔枝一样的白，魏晋的睫毛很重，眼皮上有一块细小的疤痕，魏晋的眼角有小小的红色泪痣，魏晋的耳垂是倒挂的金盏花形状。唐宋不知道，这些，魏晋自己都不曾在意。
　　唐宋看向左边的那个少年，微微点点头。魏京莫名其妙，明明是他先叫的唐宋啊，怎么跟魏晋打上招呼了？他摸摸自己的脸颊，看来自己跟哥哥是真的很像啊。
　　“今天礼堂有演讲，去听吗？”
　　“大伯让你去办公室找他。”
　　两兄弟同时开口，唐宋自动屏蔽了其中一个：“走吧。”很自然地把拐杖递给魏晋，半压在他肩上，朝两层的礼堂努努嘴：“等下上楼辛苦你了。”魏晋没回答他，保持着半背着他的姿势，慢慢搀着他往前走。
　　“你不在的时候发生了很多事。”
　　“比如？”
　　“大伯升任校长了。”
　　“哇，那我以后的日子岂不是更难过了？”
　　“恩，以后不听话，大伯可是要开除你的。”
　　“你不给我求求情？”
　　“恩，我求他把你再关禁闭。”
　　魏晋忽然住了口，不知道想起什么，抬起头看了唐宋一眼。唐宋恰巧也在这时候看向他，目光相遇的时候，唐宋看见魏晋的瞳仁里映照出深深的一条影子，镶着一圈浅棕色的光晕，一下一下闪动，让人头晕目眩。
　　明明已经走了很久了，也才走出百米不到的样子，魏京在后面哇哇大叫，伯父见不到唐宋是要发脾气的，两个人都假装没听见。
　　无话可说的时候其实也很美妙。
　　唐宋倒不这么想，他只想多说话，多跟这个人说话，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路过畅春园的时候，几个学生在那咿咿呀呀地吹箫唱曲，叮咣的牙板铙钹声夹杂着“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的字句，他因为母亲的缘故对梨园行总是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魏晋心里从来只有建筑和图纸，对此更是一窍不通，他伯父虽然好古，然而自诩君子，不但自己不听戏，也不许家中人听，唯恐玩物丧志。唱戏对两人来说都是十分遥远的事情，并不知道这唱的是《霸王别姬》。
　　唐宋站着听了一会，见到那妃子拔剑自刎，叹道：“自古美人与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魏晋以一个工科生的思考模式回味了一下，说道：“这个妃子何必要死？”
　　唐宋知道不能指望他完全理解其中曲折，只好轻轻在他头上揉一揉，答道：“这个世界上总有些事身不由己。” 尤其在当你爱上一个人的时候。
　　听了一场戏，气氛有些沉重，让唐宋觉得心慌。
　　他有意缓和一下，于是捏着嗓子瞎哼哼：“近侍何在？”
　　魏晋这时候反应倒是很快，欠欠身接道：“臣在！”
　　“孤不在帐中，军中有何大事？”
　　魏晋清清嗓子，以正常的嗓音道：“金清订婚了你知道吗？”说罢偷偷观察唐宋的神色。
　　唐宋果然绷起脸：“跟谁？”他被关在家里两个月，与世隔绝，外头的风起云涌统统不知道。金清的舅舅是个老狐狸，怎么肯把外甥女贸然嫁人？他一门心思琢磨其中的利害关系，全然不记得自己曾与金清出双入对、你侬我侬。
　　他不记得，有人记得。魏晋看见他两道剑眉拧起来，就有点吃味，他并不知道金清的未婚夫是谁，对方好像很神秘，订婚宴也只邀请了亲近亲好友，外面风声不大。不过他有心气一气唐宋，装出一种极为向往的神情大声说：“是委员长的外甥！”
　　唐宋哦了一声，长长舒了口气，扯淡！那多半是金家自作多情，谁敢挖他姐姐的墙角！
　　魏晋看他好似放下一个极大的包袱那样，神情舒缓下来，还以为是唐宋自视甚高，不把委员长放在眼里，忍不住刺他一句：“你可别得意，我听说委员长的外甥很是优秀。”唐宋心情大好，连声附和：“那是当然，很好很好的。”天知道他为什么忽然就开窍了，偷偷瞟了一眼魏晋的神色，果然，嘴唇紧抿着，好像被人欺骗了又强忍委屈的样子。唐宋心情更好了，简直好到能拧出糖水来。为什么魏晋这么有意思？他生气发呆的小情绪能让唐宋乐不可支。
　　魏晋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引起了病号唐宋的强烈不满：“哎哎哎，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俩练健走呢？演讲还有半小时呢，至于吗？”
　　魏晋回头气呼呼瞪他一眼，吼了一声：“来！不！及！了！”
　　唐宋摊手，安慰自己，魏晋这种任性的脾气一般人都不知道，他很荣幸能见识到翩翩君子魏晋炸毛的样子。
　　礼堂的门口有两级台阶，放在平时，唐宋都不放在眼里，长腿一撩就跨过去了，现在却不啻登天。
　　魏晋还在气头上，站在高一级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唐宋，也不问他要不要帮忙，就这么冷冷盯着他，唐宋浑身发毛。
　　要魏晋这头倔驴消气还不如自力更生，唐宋叹了口气，正要挪动拐杖想扶墙上去，一双手忽然伸过来环住他肩膀。唐宋还能闻到他身上新鲜的皂角味道，带着十七八岁的体温。魏晋比唐宋矮些，两人这样正好是拥抱的姿势，视线平齐。
　　身边的同学来来往往，却没有一个关注他们的。这两人身上的气息如此和谐，温存一点点渗透在空气中，仿佛开天辟地的时候他们就是如此拥抱着，没人有会对一朵花开、一朝日落感到惊讶，因为这是它们与生俱来的本能。时间在他们身边缓缓流动，明明才是半年不到的交情，却好像走过了春夏秋冬。
　　“喂，松手。”魏晋觉得脸上有点热，挣扎着想把手抽出来。
　　“是你先伸手的，我就不放。”
　　唐宋说这句话的时候就靠在魏晋的耳边，他说的那么慢，好像在许一个郑重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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