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秋

作者:小檀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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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耿耿楚天阔


      他和魏晋认识,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算起来倒已经有整三十年了,一辈子那么长,他居然一辈子都在等这个人。浓情蜜意的时候,魏晋也问过他,是怎么会喜欢他的。他觉得很好笑,这是女人的问题,魏晋看起来文质彬彬的,跟娇痴少女三杆子打不着的,居然也会问出一样的问题。他当然会回答,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这大概是所有恋人的谎言。也很套路地相信了。这大概是所有被恋之人的虚荣。
      实际上唐宋是忘记了。
      是金清先认识的魏晋。上海闹起了商人罢市、工人罢工,金家的投机生意做不下去了,仓皇把女儿十万火急送来北平,那里大多是权贵巨擘,好找个腰板硬的女婿帮衬家里。金家的娘舅病急乱投医,把主意打到唐家头上。唐宋当然是不愿意的,他万花丛中过,这么早绑定自己很不合算,好在这姑娘长得不坏,他勉强能敷衍几句,不至于两边下不来台。魏晋是金清的同班同学,唐宋来接了她几趟,总还跟这个少年见过几面,然而没什么印象。大概是因为魏晋还是学生,见到金清跟陌生男子往来就有点避嫌的意思。
      唐宋是家里的庶子,早早送去美国读了几年书,学会了抽雪茄、泡洋妞,挥霍完唐家的半壁江山就回来了。还是永定门的驴肉火烧搪口,还是八大胡同的婊子够骚。唐宋支着二郎腿在课桌上发表这番高见的时候,魏枚就站在他身后。唐宋觉得脑袋后面凉飕飕的,正要说哪个王八蛋把门开开了,一转头却见王八蛋一身长衫胡子抖动,气得手上的讲义都拿不住。唐宋天不怕地不怕,只怕两个人,一个是他那人称北平花木兰的姐姐唐元,一个就是这位前清遗老魏枚。魏枚说起来还是前朝铁帽子王爷的后代,祖上从龙入关,功勋盖世。满清的规矩,老子是王爷,继承爵位的儿子就得降一级做将军,一路削到魏枚这一代,还吃着官家的俸禄,当年风光,可见一斑。魏枚祖上虽然是武人,自己却只爱读几句圣贤书,魏家代代都是两个儿子,到了他这一代,弟弟魏权死在鸦片上,只好由他代为照顾留下的两个侄子,封建家长积威甚重,当了教授也是整日一副教训人的面孔。唐宋手面大、家世好,平时哪怕上课嗑瓜子开堂会也没事的,只有这个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魏枚,敢提起教鞭敲在唐大少手腕上叫他原地转三个圈。
      魏枚是君子,讲究诗书雅言。唐宋是君子的学生,伪君子装不成,流氓本性还在老师面前暴露了,他觉得自己凶多吉少,于是十分狗腿地给他扶了扶摇摇欲坠的讲义,赔笑说:“魏伯伯别生气,有话好说。我给您倒茶。”顺手抄起茶杯送到魏枚面前,魏枚接过一看,劈头盖脸泼了唐宋一茶杯热水:“混账东西!”指着他鼻子气呼呼骂道:“你父亲把你托付给我,叫我好好教你为人之道,你倒好,逃了两天的课去逛窑子,你怎么对的起你父亲!”原来不知道哪个缺心眼的玩意把烟头摁在茶杯里,魏枚看了,以为唐宋故意羞辱他,勃然大怒也是情理之中。水还是烫的,唐宋早上出门前捯饬好的头发塌了大半,热水顺着他鼻梁一滴滴流下来,沾在羊毛大衣上,很是狼狈。周围的学生早就跑光了,顾命大臣和太子吵架,惹不起惹不起。
      唐宋慢慢抬起头,伸手从刘海一直顺到发梢,捋下沾在耳际的烟头甩在地上,忽然咧嘴一笑:“魏伯伯,我这人是挺怂的。可是我爸自己不也到处坑蒙拐骗、引诱良家妇女吗?要不是这样,怎么会有我呢?他这样的人,还盼着自己儿子正经,是不是叫痴人说梦?”
      魏枚看着他,这个孩子才满二十,是他从戏楼里的小阁楼上抱回来的,他母亲,一个十六岁的旦角伶人不等他周岁就撒手人寰,小唐宋还是在阁楼里饿得哭喊才被人发现的。魏枚还沉浸在回忆中时,唐宋已经走出了教室,看见门口一个清秀苍白的少年,端详了半晌才认出是魏枚的大侄子,也在建筑系,有点眼熟。魏枚看看衣着整洁神情惶惑的少年,忽然高声说了一句:“托付给你?他才是托付给你哪!我算什么东西!”

      魏枚清醒过来之后照旧关了唐宋的禁闭,让他在湖边废弃的生物实验室里自个儿待着。唐宋这个窝囊废,也就硬气了那一回,到头还是乖乖听话,去小黑屋蹲着了。他还吃着他爸的,喝着他爸的,魏枚告他一状,自己就要滚蛋。大丈夫能屈能伸,唐宋在小账本上记了魏枚一笔,有机会再报复他。实验室在湖边,湿气很重,唐宋蹲了两天不到就开始发疹子。可是他不敢翻墙回去,魏枚气得不轻,叫了自己两个侄子轮流看着唐宋,越狱是不可能的。唐宋从漏风的窗户里观察这对传说中的模范兄弟,虽然都是白皙修长的样子,大的那个好像瘦些,眉目也更加清癯些,两人真正相像的地方,好像只有名字。
      今天轮到大侄子。魏晋据说是建筑系的疯子,为了研究木质楼阁塔的稳定性,居然跑到山西去,徒手爬上了九层的应县木塔,带回来一张纤毫可辨的斗拱结构图并内外断面图。魏枚不能理解他这种为科学献身的精神,把他摁在祠堂里狠狠抽了一顿,那回魏晋足有一个礼拜下不了床。病好之后,一切照旧,该爬塔爬塔,该上梁上梁,什么要命就做什么,魏枚知道这个侄子性子薄如钢刃,可为片片折,不可为绕指柔,生怕刺激到他再做出点抹脖子上吊的事情来,也只好随他去了。还好,还有一个魏京可慰老怀。
      魏晋须臾离不开他的宝贝图纸,坐在小板凳山写写画画,不时拿出衣领后面别着的尺子比划两下。从唐宋的角度,正好能看见他的侧面,他衣领有点懈了,露出一段雪白的脖子。魏晋忽然朝着唐宋的方向看了一眼,出了一会神。唐宋别的本事没有,一双贼眼特别厉害,隔着几十步能看清墙上蟑螂腿上的倒刺。这会关禁闭闲极无聊,就看着魏晋,简直要看出朵花来。他发现魏晋的睫毛特别长,垂下来犹如鸟羽,在眼睑上投下一片扇形的阴影。现在这片阴影就贴在面前,唐宋还花了一点时间反应:他什么时候开门走过来的?魏晋当然不知道唐宋的心思,把一只饭盒塞给他:“吃饭了。”口气冷淡,真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狱卒教训犯人。唐犯人坐在门口的石阶步上,魏晋就搬着小板凳坐在对面监督他。魏晋还盯着唐宋的方向看,不过目光稍稍高出他,落在后面的一堵墙上。唐宋也跟着回头看,墙是土坯墙,只有正中刷了一块巴掌大的白漆,钉了一支短竹钉在中央。
      “是日规。”
      唐宋没反应过来:“什么龟?”
      魏晋望着那片灰白,一段阴影端正地落在竹钉下面,形成一个折角。
      “那个是日规,相当于古代的日晷,原理是一样的,不过刻度没那么精确,判断时间要靠经验。”
      唐宋没好意思说自己其实没听出这俩玩意有什么区别,他不想在这个小白脸面前露怯。如果说魏晋这样万事不关心的人对唐宋为什么突然有点亲近,还是因为唐宋做了他们两兄弟从来不敢做的事情:顶撞魏枚。魏枚是所有十七八岁少年的天敌,这一点上,唐宋和魏晋是一国的。少年人共有的狡黠两人心照不宣。天底下有多少少年的友谊是建立在同一个厌恶的老师身上的?魏晋和唐宋算一对。
      唐宋吃完饭盒里的饺子,点评一句“淡出鸟来”,被魏晋看了一眼,浑身毛骨悚然:“饺子是我包的。”这时候再收回那句诋毁是来不及了,也不知道魏枚什么时候能放他出来,魏晋是得罪不得的,唐宋想找点话说,可是改口夸他厨艺高明好像也太矫情了,违背了唐宋实事求是的做人原则,只好闭嘴,两个人盯着花圃里一片亮黄色的蝴蝶花发呆。昨天下过雨,花圃里还是湿的,松软的地上还有蚯蚓慢吞吞爬出来透气,拱出一个个小孔。
      唐宋看着看着就开始头一点一点地昏昏欲睡了。不知道哪个生物系的教授这么丧心病狂,把狗的神经剪断了再重新接上,那狗也是命大,居然还活着,只是夜里常常发出凄厉的嚎叫。唐宋不堪其扰,睁着眼睛熬了好几个晚上。魏晋还在摆弄他的图纸,唐宋非常不耐烦,他自己也是建筑系的,整天对着几幢破房子能看出个什么道道来,要他说,小羊圈胡同的毛坯房跟后海的亲王府也没什么区别。唐宋犯困的时候尤其孩子气,伸手把魏晋手上的图纸扯下来扔在地上,头抵在他肩膀上来回蹭,因为静电的缘故,唐宋的额发都直愣愣地翘起来,好像下完蛋的老母鸡。魏晋捡起图纸叠好,夹在一本厚重的书里。唐宋属于手欠得不得了的那种人,不痛快的时候什么都敢胡揉一通。书被他打翻在地上,飘出一张木褐色的标本。
      好奇宝宝唐宋手疾眼快,捡起来在眼前翻来覆去的看,还用手捏了捏:“这是个什么玩意?”
      魏晋对他的无知十分淡然,回答说:“哦,是个木蝴蝶。我从山西带回来的。”
      唐宋撞他胳膊:“听说你因为那事被魏老头打了?”
      魏晋看他一眼,这人比自己足足高出一个头,可现在正抱着他的腰一脸期待地听他讲八卦,不是说是北平第一公子吗,不是说是京城四害之首吗,谁能告诉他这个差不多要摇尾巴流哈喇子的家伙是谁?
      魏晋想了想才说:“不全是因为我爬木塔。还因为这个。”说完从脖子里拉出一只黄铜色的榛子。唐宋靠近了仔细端详,原来不是榛子,而是一枚子弹,真正的子弹。唐宋不是头一回见枪子儿,他自己在美国的时候很有一些军队里一起鬼混的朋友,他甚至参观过西点军校的实战训练。这些经历,唐宋没有跟任何人提过。这种东西怎么能跟小白脸魏晋联系在一起呢?唐宋听他继续说。
      “山西有个地方叫灵丘县,三面临水,西靠长城,我中途跟同学绕道那里看望他的远房亲戚,遇上一队采风的学者。他们雇了一个砍柴的老乡带路,专往山谷沟涧的地方走,低声说的话谁也听不懂。我同学和他们随口聊了几句,发现这些人对地质地形十分了解,还随身带着简易测量工具。一个采风队,纵然是专业出身,却很难保持这样整齐划一的精英水平,并且没有谁出去采风游玩的时候,还带着工尺墨斗。”
      唐宋点点头:“他们骗人。”
      魏晋继续道:”我那同学起了疑心,特地到那个砍柴的老乡家里,假装串门。他去了很久,从午饭时候到傍晚都没有回来。“
      唐宋插口问道:”那你呢?“
      魏晋很惊奇地看他一眼,不明白他为什么问这样简单地问题:”我要整理图纸啊。“
      唐宋心里有点不是滋味,这个人就是这样,除了建筑,什么都不挂在心上。交好的同学以身犯险,他倒安心坐在屋子里整理图纸。可是如果谴责他好像也没什么道理,唐宋不知如何是好。
      只听见魏晋继续说道:”我那同学是在晚上被人用大马车送回来的。肚子被人打了好几枪,血淋淋的,眼看着救不活了。送来的人很快就走了,人命关天,谁也不想惹一身骚。我把他放在床上,他那时候已经不认识人了,手里紧紧攥着一截流出来的肠子,大声问我’这是什么?你告诉我这是什么?’喊了一晚上,最后连中国话都不会说了,只是反复唱着《基督降临》。他是在凌晨走的。后来我去找那个老乡,他已经连夜逃走了,连衣裳都没收拾,想必很匆忙。”
      唐宋明白,这种知情人,多半是被斩草除根了。他想起魏晋脖子上的子弹,于是问道:“这个,是你同学身上的?”他不好说是从尸体身上挖下来的,只好含糊其词。
      魏晋嗯了一声,停了停才道:“我一直没有打听到那些人到底是哪个大学派出的采风队,直到有一回,家里来了一个日本学者拜访我伯父,听见他们谈话,我才明白为什么那些人的口音和任何地方的方言都不一样。”
      唐宋惊地觉也不想睡了,一骨碌坐起来:“日本人?”
      魏晋不再看他,枕着手臂躺在空旷的地上。深秋的北平,天高云淡,是一种近乎透明的颜色,冷淡而温柔。他抬起一只手遮在脸上,树影已经偏了半边,原来是下午了。
      魏晋说了不该说的,唐宋听了不该听的。人与人之间就是这么奇怪,真正的深情与信任,总是从分享见不得人的秘密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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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部分情节借用汪曾祺、梁思成先生的生平事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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