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秋

　　礼堂里面人非常多，魏晋拖着半身不遂的唐宋不好多走动，索性靠在后门的角落里。也好，没什么看见，落得清静。他们来的正是时候，台上请来的学者已经到了。是个个子不高的半大老头，穿着一件长衫，前额已经秃了，在电气灯下照得锃亮，个子虽然矮，模样倒是很精神，脸膛红红的，显然是心情颇为激动。
　　唐宋觉得这人有几分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于是扭头问旁边坐着的魏晋：“你伯父从哪里搞来这么个宝贝，还上台做演讲？”
　　魏晋正在发愁这家伙的拐杖怎么放，人太多了，搁在哪里都不合适，听见他问，就没好气地顶了回去：“没大没小，什么宝贝不宝贝的，好好说话不行吗，梁先生是我伯父的至交好友。”说完还曲起手指在唐宋脑袋上敲了一记。
　　唐宋被他玉手一敲，整个人都荡漾了，嘴巴更是抹了蜜一样甜：“是是是，你才是宝贝，是我一个人的宝贝。”
　　回答他的是踹在腿上的一脚。
　　魏晋怎么也想不到这个人居然这么露骨，这这这，这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众目睽睽的！想也不想就给了他一下。没想到这一下有点狠，唐宋吃痛，猛地一蹬脚，把前排的同学吓了一跳：“干什么！”
　　唐宋看看魏晋，他那辣手摧花的宝贝鼓着腮帮子把脸别到一边，耳根子都红了，看来是打定主意不理他了。前面的人余怒未消，还在等唐宋道歉。唐宋为人虽然无赖，基本的礼貌还是有的，龇牙咧嘴地挤出一个狰狞的笑容：“同学，不好意思哈，您继续，您继续。”伸手做了个自觉绅士实则狗腿的邀请手势。恰巧台上的梁太傅讲到感情澎湃处，背着手高声朗诵一首上古歌谣，他自己热泪盈眶，引得台下的学生也跟着脸红脖子粗。被冒犯的同学唯恐错过什么，匆匆丢下一句“没事”，立刻转身跟上节奏。
　　唐宋看魏晋还没有搭理他的意思，摸摸鼻子，东张西望。来的大部分都是低年级的学生，穿着统一僵硬的制服，大部分女孩子都剪了短发，男女混杂，一眼看去就是无数个一模一样的西瓜头。他们都是十几二十岁的年纪，满腔热血无处倾倒，稍微的一点触动就会攥紧拳头双眼圆睁地看着你，觉得你亵渎了他们的信仰。和台上的梁先生一样，他们的心里都装着一片共同的千里江山，不管是支离破碎的大清也好，丧权辱国的□□也好，总归是他们的身家性命所在，只要他们活着一天，就会坚守这片江山至死不渝。
　　唐宋想起他十一二岁的时候，还没被送去美国，一个人住在空荡荡的别院——唐融的续弦不会愿意见到他。家里雇了一个女佣来照顾他，那女佣自己在乡下也有两个儿子，因此爱屋及乌，对唐宋十分地疼爱。有一回唐宋生了腮腺炎，两颊肿得老高，嘴里好像含着一大只乌梅，又酸又涩，话也说不出来。女佣为了安抚他情绪，用金刚石刀裁了几片玻璃，胶水粘成一枚八角透明的玻璃球。唐宋第一次见到那个玻璃球时，里面还养着一只腿粗肚儿圆的大蝈蝈，翅膀来回摩擦，发出喇喇的声音。很久以后，蝈蝈早就变成一团麻絮样的干尸了，唐宋还保留着那只玻璃球，直到后来他最小的妹妹失手打碎。
　　唐宋想，这些孩子大概把脚下这爿土地当成了玻璃球，就算是一堆碎片，就算把手心扎出鲜血，也是光华璀璨的。
　　谁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日子呢？死死抱着某一样东西或者一个人，把它放在最靠近心口的地方，肝肠寸断的时候、走投无路的时候、欣喜若狂的时候，都要背着人偷偷拿出来迅速地看一眼，好像这样，彼此就圆满了。心性短的，或许两三个月就扔在脑后，心性长的，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忘怀。古人不是说么，“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可是就算它腐朽殆尽，尸骨无存，还是会牢牢盘踞在你的心里，预备着什么时候突然扬起星星点点的火花，把你的心烧个一个二净，狼藉满地，让你记得它，记得你曾经只爱过它……
　　这就是青春。

　　“喂，喂，唐宋，姓唐的！”
　　魏晋已经叫了他很多声了，唐宋只听见最后气急败坏的那一声，于是转过头来。魏晋却被他吓了一跳：“你怎么了？”伸袖子擦他脸上的水渍，“疼的这样厉害吗？”
　　唐宋摇摇头，一开口喉咙居然有些发紧：“没什么，可能是伤口裂开了。”
　　魏晋扶着他起来，心里有点过意不去，还是勉强开了个玩笑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跟那些小孩子一样，听得哭了。羞不羞？”
　　唐宋的脸色不像是害羞，反倒有些苍白，削减了他平时那种油滑轻浮的气质，灯光下看起来好像他才从梦里失足掉回人间。
　　不过这种神态很快被他收敛起来，重新恢复了原来的不着调：“切，我又不是小孩，说两句话就当真，哭得鼻涕眼泪一起出来。”
　　魏晋叹了口气：“我们都是油锅里滚了好几道的老油条了，再和他们一样容易牵动情绪，不是要人笑掉大牙么？”
　　可是他的口气，明明就是很怀念。

　　魏晋搀扶着唐宋出去，因为是坐在最后，所以出去的时候反而走在前面。不少人早知道演讲会有很久，随身把饭盒装在书包里，这会就直奔食堂了。魏晋唐宋却是临时起意，两手空空。魏晋平时生活还算规律，到了饭点，肚子就很诚实地咕咕叫唤。
　　唐宋看看手上的表，问他：“你下午有课？”
　　魏晋摇摇头：“只有工图课，可去可不去。”反正他都学会了，逃课也是家常便饭，老师碍着他是魏枚的侄子，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唐宋神秘一笑，拉着他往外走：“带你去个好地方。”
　　两个人特地绕开唐家的汽车，从小巷子里穿了过去。北平胡同虽多，可是挡不住唐宋熊熊燃烧的食欲，魏晋看着眼前这个健步如飞拉着他一路小跑的人，心里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被他坑了，可是唐宋的智商看起来不像是会用苦肉计的人啊？
　　闲话不多说，唐宋一个急刹车停在一家馆子门前。魏晋还没缓过神呢：“这就到了？”仔细一看，好嘛，唐宋带的好路，都跑到前门来了，这是抄了多少近路了！
　　唐宋还洋洋得意，一指招牌上““两益轩”三个大字：“看见没？两益轩！”
　　魏晋一脸无奈：“我认识字。”
　　唐宋端出一副“一看你就是个外行”的表情，一边给魏晋上吃货启蒙第一课：“他们家的烹虾段是一绝！还有一个下酒菜，一般人我都不告诉他！走走走，进去说，今天让你开开眼。”
　　其实魏晋不是不知道两益轩。全北平最够排场的教门馆，资格甚至压过东来顺、西来顺，手头没几个真金白银的怎么敢光顾两益轩！魏枚倒是去过几次，回来对两益轩也是赞赏有加。魏晋自认不像唐宋那样讲究，可是都走到门口了，好奇心也被勾起来了。他摸摸口袋，里面装着一封稿费，是他上回画的山墙设计图人家给的酬金，吃顿午饭应该够了吧？一抬脚，也跟着进了大门。
　　唐宋早就瞄好一张靠窗的桌子，不等小利巴招呼，自己先一屁股坐下，墙上一水点绿漆的水牌，写着各等菜色，唐宋先问魏晋：“有忌口的没？我记得你不爱吃辣的？”
　　魏晋点点头：“你随意吧，我听你的。”
　　唐宋也不跟他客气，一口气点了七八个菜：“先来一个羊油豆嘴炒麻婆豆腐，少放点辣，再来一个‘他似蜜’，两碗鸳鸯羹，糖醋瓦块，烩三丁件新鲜的盛一碗来，还有茉莉竹菰汤……’”
　　魏晋一听连忙拦住他：“够了够了，吃不了这么多。”再吃下去恐怕要把自己押在这里，这个富家少爷真是不知柴米油盐贵。
　　唐宋嘴快，不等他再开口，抢着补了一个烧鸭丝炒海蜇皮，转头慌慌张张对魏晋说：“这个你一定要尝尝。”生怕魏晋再说些什么。
　　小利巴一一记下，又赔笑说：“对不住，两位少爷，今个儿恐怕做不了他似蜜了，上头，”用手指指楼上包厢，“几位爷包了小店的所有的羊里脊，要开堂会呢。”
　　说起来这也是两益轩的一绝。北平的梨园行大多住在南城外，吃猪肉又容易生痰，所以擅长牛羊烹饪、地理位置又便利的两益轩便成了他们的首选。正院里甚至还有一座小戏台，供名角儿票友们开堂会回宾客使。这回唱的是《失·空·斩》，来了不少王孙巨贾，王平、马谡、赵云个个都是一嗓子红遍北平的角儿，原本老板的意思是今天闭门谢客，好让戏迷们尽兴的，可是为了堂会耽误人家大半天生意别人也过意不去，半推半就地只留下底下大堂招待客人，楼上雅间、楼下内院人家可都包圆了。唐宋毕竟不是本地土著，不知道这规矩。
　　幸好魏晋的意思本来就是不要浪费，少了一道他似蜜也无伤大雅，两边一说合，小利巴高高兴兴给他们多上了两道敬菜。北平的老饭馆子大多有这规矩，甭管您能吃不吃、吃多吃少，先上两个小菜给您尝尝先，这样客人心里一痛快，多给几块钱消费自然不在话下。
　　给魏晋他们上的是酥鲫鱼和芝麻酱凉拌莴苣菜，也真是难为他们了，大冬天的，不知道哪里淘换来的莴苣。唐宋从小养尊处优（至少表面上是这样），却是个标准的杂食动物，一看见小菜上来眼睛都绿了。可是饿归饿，还是要注意阶级高下的。在魏晋面前，他就只有狗腿献媚任人剥削的份儿。
　　“他大爷的，这个鱼刺真多。”
　　唐宋嘴上爆着粗口，手里却十分细心地拨开鱼身上的大刺，夹起一块送到魏晋嘴边：“啊，张嘴，小晋，啊。”
　　魏晋一听见这个称呼一阵恶寒，立刻就炸毛了：“你，你你再叫一个试试！”紧闭着嘴巴，微妙地往外边挪了挪。
　　唐宋吧唧一声把鱼填进自己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不吃这个也行，反正等下有糖醋瓦块，更香，香掉你的舌头。”哼，要他改口，那可不行。鱼可以随便吃，人不能随便叫，这一叫，就是郑而重之的事情。
　　因为后厨特别忙碌的缘故，唐宋他们的菜上的无比慢，不过不急，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一人一杯热茶，时不时挟一筷子小菜交谈几句，冬天单薄的日光百无聊赖地洒满桌面，不是挺美的？
　　这样的二人世界很快被一个穿着月白长衫的男人打破：“劳驾。”唐宋微微侧着身子让他穿过去，一边脸颊暴露在阳光下，棱角格外鲜明。
　　“凤卿，你说他是不是长得挺像一个人？”
　　月白长衫的同伴，一个面容姣好的男子，闻言也随之回头看了一眼唐宋，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说：“多半是凑巧。”声音越发低沉：“小楼，师妹走了这么多年，你还惦记着她么？”
　　月白长衫莫名其妙看他一眼：“你这话是怎么说的？那是你嫡亲的师妹，难道你还比不上我这个拉胡琴的感情深厚吗？”
　　关凤卿抿了抿嘴，答道：““我自然也是很想她的。”可是她已经死了，不是吗？
　　查小楼哪里知道他百转千回的心思，上前拍拍唐宋的肩膀：“小伙子，关巧儿是你什么人？”
　　唐宋还在跟魏晋吹嘘他在美国的奇幻经历，什么单挑七个小混混，什么跟美国总统喝下午茶，好像一只咯咯叫的大公鸡。突然之间被人打断，极不爽快地回头：“干什么？”听明白那人的问话后，歪着脑袋想想，用自以为诚恳的表情说：“抱歉，我不认识你说的这位姑娘。”可是他的眼神明明在说：爷们正调情呢，识相的就快走。一边的眉毛毫不自觉地挑起，十足痞相。
　　查小楼一看，也许真的是认错人了，他的巧儿师妹一向是温柔羞怯的，这样的姑娘，养出来的孩子也必定是温文尔雅的，她跟了那个男人，一定是很富足很美满的。
　　于是欠身道：“打搅了。”
　　这时候关凤卿已经会完了账，拉着查小楼往外走。一边的小利巴直把两人送到大门口开外，打躬作揖：“两位慢走，下回还来光顾。”
　　查小楼走了两步又回头，小利巴还没进去，见查小楼折回来，还以为有话交代，那人却问他：“里面那两个吃饭的年轻人是谁家的公子？”
　　小利巴也朝里面瞅了瞅，说：“这小的也不认识啊，从没来过的。”
　　查小楼嗯了一声：“要是知道了是什么身份，派人到大江东去楼知会我一声。”又从拇指上褪下一只玉扳指递给他：“劳你费心了。”
　　小利巴眉开眼笑，连连答应：“好好好，小的办事您放心。”用袖子擦擦扳指眯着眼放在日光下细细察看。
　　“小楼，小楼。”
　　关凤卿已经坐上了汽车，敞开车门冲查小楼喊。
　　查小楼又叮嘱一声：“千万替我留心。”脚步匆匆上了车。
　　关凤卿把门带上，漫不经心地问：“你刚才问小利巴什么呢？”
　　查小楼不敢看他，声音却是掩盖不了的疲倦：“没什么，问问店里还有没有糟鸭条，你不是爱吃那个么？带点回去也好。”
　　关凤卿这才有点高兴样子，推他一把：“那个太费牙了，吃完了还吃不吃饭了。”
　　汽车绝尘而去。

　　这边厢饭量小的魏晋早早搁了筷子，唐宋也茶足饭饱，拍拍圆滚滚的肚皮，连个人准备起驾回宫。他不敢让唐宋喝酒，魏枚的脾气他还不清楚，魏晋要是敢沾酒，抄起戒尺就敢往人身上抽，抽的你满屋子窜、扯着嗓子叫唤，并且保证不伤不残。别问唐宋为什么知道的，他是惯犯。
　　唐宋非要把魏晋送到家门口，美其名曰消食散步。魏晋还不知道他那点心思，简直恨不得榨干他所有的空闲时间，不然呢？十冬腊月的小北风呼呼地刮你脸上，随风满地石乱走，刀子似的，唐宋自己是瘸子，还把别人当瞎子，他那点心思根本就是路人皆知好不好？
　　唐宋走到大门口提出了一个不要命的建议：“你不请我进去坐坐喝杯茶？”
　　魏晋白他一眼：“你要是想喝茶，明天可以去我伯父办公室喝。”
　　校长请喝茶，唐宋自问熊心豹子胆吃的还不够多。可是，真的就要回家吗？漫漫长夜，如何度过？唐宋两眼泪汪汪，委屈巴巴地看着魏晋。如果他有耳朵，一定已经萎靡不振地垂了下来。
　　“大公子回来了。”门房看魏晋跟一个看不清脸的男孩子站在一起，怎么看怎么瘆得慌，不由得一嗓子喊了出来。
　　魏晋一看，再不进去，家里下人出来看见了就不好了，连连催促唐宋：“走啊，快走啊。伯父出来打死你。”
　　唐宋吸吸冻得发红的鼻子：“那我走了？真走了？真的？”
　　“嗯，明天见。”
　　唐宋心说，祖宗哎，我今晚可就靠您这句话睡觉了。
　　慢吞吞地转身，他听见魏晋噔噔开门上台阶的声音。
　　“喂。”
　　唐宋还没回头，一团柔软的物事落在他脚边。
　　魏晋伸手在脖子周围比划：“围上，别着凉。”
　　这简直就是彩票的特别参与奖，完全在意料之外的惊喜，飞来的横财。
　　魏晋不知道，有一个人把那条深蓝色细纹的围巾抱在怀里傻笑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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