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偏要勉强

　　皇帝确实没有派人到悬崖之下去寻人。

　　一手扶着年轻的皇帝登上皇位的国师都已经认定嘉妃娘娘已逝，还赞誉了她对帝王的忠义。国师地位崇高，从帝王岛民间百姓都对他深信不疑，这事原本就已经该是铁板钉钉翻不了盘的。

　　朝臣们又本来都不满帝王宠爱民间出身地位低贱的宫妃，正想着要小皇帝在后宫多勤奋勤奋早日生个血统高贵的皇长子来，对这个结局欢迎得很，哪里还会去提醒皇帝再去把人找回来，早就开始计较起来该把宫中自家的女儿往皇帝身边凑了，就是自家没送过女儿进宫的人也开始思考是送适龄的侄女进去，还是干脆跟着那几位扶植有潜力的宫妃了——

　　原先皇帝倒像是个痴心人，对旁的女人正眼都不瞧一眼的，如今那位绝世美人被国师认定没了，他却也没有多么悲痛，一时的愤怒过后连自己差点掉下去那位嘉妃娘娘或许是代他受过都忘了，带着诸位美人回了行宫继续饮酒作乐。可见他原本就没心没肺无情无义，看起来对那位是宠爱得很容不得任何人出手，到了见真章的时候也就如此而已。那位得宠两年都未怀上身孕，想必是天不佑她，再送一个合帝王心意的女子去他身前，这一次说不定就能再得盛宠，生下子嗣来。

　　皇长子诞生于谁腹中，这件事已经迫在眉睫。

　　独苗儿皇帝是还活蹦乱跳着四处出游恨不得游遍山川，毕竟是满打满算也没有二十五岁的年轻人——因自幼被养在那无人看顾的冷宫里，先帝又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把他那一页出生的时辰给撕去了，包括皇帝本人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多少岁，只能就着当时模糊的记载猜着皇帝今年应该是二十二三岁，还完全是个风华正茂的年轻帝王。因在冷宫完全是自力更生，即使是成为了至高无上的帝王，他也不像大齐以往的皇帝一样身体极弱，十分健康结实。

　　但他也是二十二三岁了，该有个孩子了，无论男女。第一个就是皇长子当然更好，若他不小心死了，还有个备选可以顶上，这孩子身体里流着谁家的血，就决定了下一任重臣是谁，当然非常重要。

　　为了抚~慰失去爱妃的皇帝，朝臣们决定诚恳进谏，大齐再来一次大选吧，让那些还没有见过年轻帝王担心他是个缩头缩脑猥琐大汉的小姐们有来抚~慰帝王心灵的机会。自从这位年轻的帝王被国师好好包装着祭过天打过猎出过行之后，他那肖似母亲的容貌和猿臂蜂腰的身形（这大抵是谣言）让诸多闺中女子都心神摇曳。

　　当年的大选是帝王登基后没几天举行的，彼时还无人看好这个除了血统外没什么大齐帝王气质的小皇帝，因而入宫的多是民女和低级小官之女，宫中分位也就都空了大半，现在想来，也许恰好是为这些人留着的罢。

　　皇帝无动于衷。

　　皇帝凝眉叹了口气。

　　皇帝眼中含了泪。他相貌原本就因男生女相而偏清秀，肤白发黑比宫妃还要细致，他自己也知道，在接受重臣们管教时被拖去大太阳底下晒着练身体都没能让他黑下来，只能教他无论何时都要神情坚毅严肃，才维持住了天家尊严。此时他硬是用这双泪眼倔强地扫了一圈恭敬地跪在他周围的大臣们，似乎是觉得自己的痴情遭到了侮辱，非常悲愤。

　　“嘉妃方逝，朕没有这样的心情！众爱卿退下罢！”

　　又来了。

　　还都跪在那儿的众臣都偷偷扫了一眼不动如山地立在一旁闭目养神的国师，没见到国师有什么动静，手中的拂尘也安安稳稳地待在他怀里，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一样沉静。

　　于是他们也只好自己来了。幸而要应付这位时不时抽风喜欢标榜自己有情有义风雅多情的皇帝他们也不是第一次，能在这朝堂上待一年以上的都知道该怎么戳中帝王的心思，唱念做打并不能让他们难为情，只要能达到目的，皇帝爱玩什么就陪着他玩就是，这又有什么不能。

　　“陛下！”有人趴在了皇帝的御座前嚎啕大哭，眼角旁落下的泪水沾湿~了衣袖，“嘉妃娘娘如此大义女子，想必也不会希望陛下从此因为挂念她而错过其他有心人的！”

　　“陛下啊！”有人哭倒在了柱子旁整个人都滑下几乎扶不住被几个同僚一起合力撑着，“嘉妃娘娘已逝，您若当真伤心至此，娘娘也不会因此感到开心的啊！”

　　“陛下。”有人脱下了官服，露出了其下一身素白的衣束和腰间的麻绳，神色端肃，“嘉妃娘娘永远活在大齐子民的心中，自有人愿意永远缅怀她。但若陛下真心为她，就该从此励精图治，帝后相偕，这才不会辜负嘉妃娘娘的期望。”

　　这又是个在大家说好了一致劝谏帝王纳妃时冒出来给自家女儿说话的。

　　左一片右一片哭成几堆的朝臣们声音停了一停，从袖子口看了一眼为了自己的皇后女儿牺牲颇大的国舅爷，恨不得怒骂出声。他居然连给那个民女穿孝的事都做得出来，简直是不要脸！不合规矩！就为了讨好皇帝去宠爱皇后简直不择手段！连自己是什么人都不顾了，做出这样没有廉耻的事来！

　　偏偏皇帝却非常吃他这一套。

　　皇帝偏了偏头，旁边的内侍及时地递上一张雪白的绣帕来，他珍惜地捧过来覆在了双眼之上，声音非常难过，“这是嘉妃当年送给朕的绣帕。朕没有好好珍惜她，辜负了她，让她大好的年华就这么葬送在山崖之下，是朕对不起她。”

　　内侍抬了抬眼皮觑了在那伤春悲秋的皇帝一眼，老神在在地合上了原本就只剩下一条缝的眼睛。什么嘉妃送给他定情的绣帕，那不过是嘉妃还不是嘉妃，只是帝王身边宫人，因独受帝宠被皇后暗中罚去做浆洗的活计还要缝缝补补那些下人的衣时随手绣出的一个玩意儿。

　　她被扔去见不得天日的地方，管着她的宫女要她缝个绣帕来擦脚，最终那没有缝着任何精巧花样只是勾了几条边的雪白绣帕被皇后扔到了质问她宫女去了何处的帝王面前，嘲笑皇帝一向品味不怎么样，宠爱了这么一个连绣帕都不会做的废物。

　　那也没有很久，不过就两年前。

　　骄矜的皇后原本以为，一向懦弱却从不爱搭理她的皇帝会忍耐下去放弃这个让她极不顺眼的小宫女，再去挑一个下~贱之人宠爱，谁知道皇帝最终却选择了在朝堂上发难，硬是给那宫女逼来了一个嘉妃的头衔，从此在宫中再也不会被人肆意欺辱。

　　皇后一向自傲于身世与美貌，认为自己是这京中最出色的女子，嫁给这个只会装腔作势的皇帝已经是让她出嫁前哭湿~了母亲的肩头，进了宫见到这位夫君还算能看的相貌还打算跟他好好过日子的。谁知道他却不识相，居然敢厌恶她，连她的手都不愿意碰。若是他一直这样对所有宫妃，她也倒罢了，只当他是个活瞎子，想办法让父亲安排个人进来借个种生个孩子就是，反正这皇帝珍贵也不过就是珍贵在只有他一个人可以继承皇位，手中半点权力都没有。

　　然而他看重的那个下~贱之人，居然真被他捧到了手心。年轻的皇帝在朝上第一次发难过后，惊怒交加的皇后得到了父亲的示意，居然是要她多多忍耐，以后在宫中也不要为难皇帝喜欢的人，她还年轻，等得起。她当然不会明白朝臣们在担心的是皇帝是不是长大了，因而要把权力夺回去，却在父亲几次警告过后也憋下了这口气。

　　当年的那块绣帕，皇帝还留着呢，就贴身放着。

　　是为了纪念那位红颜薄命的嘉妃，还是记着皇后一族对他的羞辱，作为皇帝身边的亲近之人，他可不敢随意猜测。内侍垂下了眼睛，继续听着皇帝在那儿感慨万千。

　　皇帝非常诚恳地走下御座，扶起了那位一身缟素的国舅爷，眼睛闪闪发亮，“朕明白国舅爷的心思。朕懂了，绝不会辜负嘉妃的心意，也不会辜负诸位爱卿的心意，选妃吧。朕要把欠嘉妃的债都还给她。”

　　“陛下圣明。”

　　还在那闭目养神的国师开了口。

　　于是众臣都心领神会，山呼“陛下圣明”，送走了心满意足的皇帝，直到再也瞄不见他的背影，才停了下来。跪在地上的站了起来，穿着白衣的厌烦地撕掉了那一层伪装，还靠在柱子上的咕噜一下跳了起来，纷纷欣悦，结伴往殿外走。唯有一个人留在了最后，对着那位还没有离开意思的国师低低问了一句，

　　“国师以为，那位心思如何？”

　　“既然说了陛下圣明，那就是陛下圣明。”国师毫不犹豫地答了他，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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