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偏要勉强

　　小文臣觉得，嘉妃娘娘可能喜欢他。

　　这话说出来可谓十分大逆不道，他想到这里时也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反复确认了一下自己入朝以来的回忆，真的还是第一次这么清晰地见到嘉妃娘娘的长相，之前和嘉妃娘娘可以说是素未相识。

　　不过是刚能够上朝觐见皇帝的品级，在朝中也只待了两年不到，小文臣的存在感连皇帝身边的内侍都不如，也因此他随着嘉妃坠入山崖才无人发觉，谁会去注意一个与自己殊无关系又默默无闻从不冒尖的低级小官呢。

　　嘉妃娘娘入宫时是什么时候他是不清楚的。天性温吞老实的小文臣习惯于跟在那位虽然爱责骂他但也真心爱护他的上司身后缩头缩脑地听教诲，是连朝上到底有多少党派有哪几位不能忽视的重臣都没记住，第一次听到嘉妃娘娘的名号还是在他初次跟着上官入朝的时候，他记得非常清楚。

　　那是登基不过一年的皇帝第一次做出的无理要求。

　　封一位民女出身的宫人为妃。这位民女出身的宫人，也就是后来一直被君王独宠直到坠下悬崖的嘉妃娘娘。

　　独苗儿皇帝上~位后朝政十分稳定。因他从未被期待过成为帝王，陡然被拎到冷宫以外的地方坐在了龙椅上，当然是毫无理政的才能，也从未有过治理天下的经验，先帝和先太子都没有给过他任何机会，他们更愿意忽视这个小皇子的存在。这忽视的结果就是皇帝继位时已经十八岁了，却还是畏畏缩缩不敢见人，连正经的政事书也没有念过几本，学过的都是先帝赏给他母亲的一些杂诗怪谈，几乎算得上是本朝第一个毫无长处只贵在血统的帝王——

　　哦，脸倒是还能看的。

　　皇帝长得像他那位早早过世的低贱母亲，身份低贱的宫人能得先帝宠爱生下一子容貌必然是极好的。一众朝臣踢开冷宫的门找到后院时，十八岁的少年老老实实地待在冷宫自己种菜挑水煮饭吃，生长得倒是十分茁壮，发黑肤白，换下那身布衣后只要不张口也是丰神俊秀的王族一个。

　　这些腹诽是不会在明面上说出来的，也更理所当然的是，先皇生前得过重用的臣子们一人一刀，默契地划分开了权力范围，头一次齐心协力地把天下从这位懵懂的少年帝王手里拿了过来。而这位少年帝王原本自己也从未想过能成为帝王，甚至也不太懂自己这个皇子的身份能给他带来什么，初登基之时也就非常乖巧，任由他们安排去了。

　　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也许是夺取了他江山的朝臣们心存愧疚——小文臣自己是不太相信上官这种睁眼说瞎话的习说法的，但就他自己观察来看，朝臣们在其他地方对这位帝王也十分恭敬，几乎不会拒绝他的要求。

　　前提是，他一直如此聪慧，只会提出在他们接受范围之内的要求。

　　而小皇帝第一次提出无理的要求，让站在前列的几位大臣都抬起了眼皮眯起眼睛似乎是要看一看他是不是真心有想反抗的念头的，就是这一次为嘉妃力争后宫分位。

　　年轻的皇帝在各种方面受着挟制，唯独后宫上，还是给他留下了些空间，也是那些人怜悯他，给了他一个可以发挥自己至高无上地位的机会。因此即使他从来不宠爱那些出身高贵的权贵小姐，甚至没有碰过她们，只一心在乎那个伴在他身边的小宫女，除了她之外谁也不愿意搭理，那些人也没有出手干涉过，并不觉得是什么大事，若是他能够一心沉浸在浮华美色中，说不定还更合他们的意。

　　然而他并不止满足于此。

　　所以他孤勇地在这朝堂上提出要封那宫人为妃，声音还微颤着砸在寂静的殿上。

　　为首的重臣捋了捋自己的美髯，用余光瞥了一眼自己身边的同伴——有一位皇后女儿的国公爷，也是一脸茫然地看回来，对此毫不知情的神态做不得假。

　　所以皇帝是明知这些事该经由皇后之手让他们同意，却故意跳过了这些程序，直接在这殿上提了出来。若是他们真心顾及这个被他们架空了的小皇帝仅存的面子，就不该拒绝。

　　若是正常的帝王，朝臣们弹劾一下他宠爱妖妃不顾禁宫规矩倒还可以，也许还算得上一桩佳话。然而这是从来就没有自己独立处理过朝政的独苗皇帝，他第一次明明确确地提出自己想要一个东西，而这东西并不能给那些掌握着权力的人任何好处。

　　他这孤注一掷恨不得撕破脸皮的心思，朝臣们也是确实接收到了，面面相觑，均不敢言。

　　这桩要求，最后还是得到了满足。

　　小文臣彼时还是个愣头青，第一次随上官上殿听讲就遇到这样尴尬的情形，比那位得不到回应的年轻帝王还要惶恐，他跪在最远处看不清那位年轻的帝王藏在珠帘后的脸庞，只看得见他一身黑色龙袍孤零零地站在那里，自己却像代替他被羞辱一般涨红了脸，双颊烫得他连话都说不出来，眼眶发热。

　　其实他之前也从未见过这位在朝臣心中没什么地位的年轻皇帝，本来不该如此感同身受。他却为自己是这沉默的逼~迫着皇帝屈服的一员而感到无比地羞耻，原本兴奋期待第一日上殿的心情完全荡到了谷底，他到底还是一个正直过头的青涩书生，尽管已经披上了官服。

　　那日的情形是如何结束的，他不愿意回想。几日后听到圣上大封后宫，艳冠群芳的嘉妃娘娘终究是上了位的时候，小文臣在内心其实是松了口气的。他没有见过那位女子，只是在朝臣们议论时听说过姿容绝艳，皇帝迷她迷得要命，几乎言听计从，觉得这多少算是对那位被困在牢笼中的年轻帝王的安慰。

　　然而那一日的险境中，皇帝确实是带着她一起死了，却没有带着她一起活。他也看不清那位帝王到底在想什么了。

　　小文臣偷偷抬眼瞥了正在专心往番薯上涂蜂蜜的美人一眼——他还是端方君子，并没有看她的脸，只是往她的手上掠了一眼，不幸嘉妃娘娘衣袖被山崖刮破了一段，露出纤细的手腕和一段雪白的手臂，惊得他立刻收回视线，讷讷道，“不用再涂了，再涂就太甜了。”

　　嘉妃娘娘停了手，有点无辜地看向他。

　　其实他只是吃腻了这玩意儿，想再往外去寻些能吃的东西。而要去更远处，他就不能把这位一个人放在这里了。虽说只是年轻的文臣腿脚不如武将们利索，也许不能喝野兽搏斗，他毕竟是个身强力壮（并不）的青年男人，一旦醒来，就该承担起护卫嘉妃的责任来，不能眼见着把她置于险境之中。尽管他也不知道，让她这么活下去，会有怎样的结果。

　　帝王是不会再让失节的嫔妃回宫的，无论曾经多么真爱，无论她到底是不是清白。

　　但他陷入昏睡的那几天，是柔弱的帝王宠妃每日寻了果子碾碎放到他口中去，让他活了下来。自幼受过人之大义教育的小文臣其实是很感动的，说是感动可能有些肤浅，但他确实很宽容地想着，这位娘娘如此娇弱，还能坚强地护着他保他到醒来，实在是不容易。她原本也没有这样做的理由，真是个善良的人。

　　难怪帝王喜爱。

　　这句话划掉。他不能在嘉妃娘娘面前提这个，这也许是她内心的伤痕来源。毕竟她是已经被帝王抛弃了的，即使曾经宠冠后宫无人能及，即使她仍然风姿楚楚美貌绝伦。

　　两人清醒着相对了两天，他即使再怎么避之不及，还是终于看清了嘉妃娘娘的眉目。

　　皇帝不愿意让任何人见到她的美貌，因而她即使是随着帝王出行出现在人前也是用薄纱掩着大半张脸只露出眼睛的。从山崖上坠落下来时她的华服虽然不知为何并未磨损多少，面纱却是早就飞去了别处，他睁开眼时就能朦朦胧胧地见到那披散的长发下嘉妃娘娘平静的容色，反复几次，想忘记都难。

　　嘉妃娘娘对他十分地好。在他醒来之前，几乎是无微不至地照顾他。

　　小文臣非常为难。

　　他当然知道他是不应该接受帝王妃子的心意的，这与他的原则相悖。何况这样下去，他也会死，他们谁都保不住。即使是为了帝王尊严，那些人也不会允许他们活下去的。别的他们不在意，明面上要给帝王的尊重和敬意，他们倒是在意得很，他再明白不过。想不到退路，也不知道如何才能让他们都能重新回去。

　　不过在此之前，他还是先担心一下明天吃什么。不从这里平安走出去的话，无论考虑多少都不过是笑话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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