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偏要勉强

　　江城最近流行说一册玉女银枪灭宵小的书，书不长，反反复复讲来不过三两回，其中人名姓皆隐去，前后缘由也无，唯写一个姣容玉貌的小娘子如何如何一杆银枪挑林中小贼，直杀得遍地血光天地失色，江城无数贵胄簇拥其后，悍勇无比，武艺高强。因此书中对那无名小娘子的形貌着墨极多，将那娇艳明媚眉目风姿宣扬得满城皆知，同样出名的是她那风中杨柳般纤柔却又能摧朽拉枯的武力。

　　此处乃文胜之地，江城推崇的还是贤淑女子，讲究一个知书达理深明大义，虽然也不像某些地方一样习惯把小娘子们都养在深闺不让外人见，但也没想过能让女娘去习武。说到底像前朝那样的巾帼军是异类，本朝圣主以来再无效仿者，更何况是像说书里那样能抵百人胜的小娘子。写这本子的人妙笔生花，将那小娘子武斗奸贼的场景说得新鲜又生动，兼有美色与血色双重吸引力，又有不少人心知肚明说的是谁家事，很快在整座城中盛行开来。

　　不独江城中人，连贺家周边的人家都还不怎么熟悉那位在猎场上脱颖而出力战群雄的章家女，而贺家也似乎并没有把人带出来让各家认识认识的意思。自从贺凝之受伤之后，那些被章家女和贺凝之护下来的年轻人是直接封了口，没过多久，脸色还有些苍白的长公子还是出来走了一圈，看起来除了眉毛更黑了一些，脸色稍稍有些青白之外，与以往那样冷淡端肃的形容也无甚差别，甚至更显凌然气势，让人更加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了。

　　而那位贺静之公子，和他带回来的这个章家女，一直都没有露面。

　　消息灵通的贺家旁支说，她是受了伤，不方便出现在人前。

　　江城中流传的说法里，没有提及那小娘子受伤之事。

　　章河清也确实没有像他们所说的那样安安静静躺在床~上养伤。她的眼睛好得差不多了，在庄子上也待不住，总是要往外头走。偏偏她身份又敏感，虽然下仆们都还恭敬，但人人都知道贺家没有要让她见人的意思，又怎么会轻易放她出门。

　　贺静之知道她没有外表看起来那般娴静谨慎，虽说现在看起来沉静，并没有为难这些下人，但其实心里一定是在想别的主意的。他从来也想不出章河清下一步会如何做，这个从他醒来时就一直陪在他身旁的姑娘内心任性得很，她想做的事还没有做不成的。

　　不知为何，他却也无法对章河清生出一分厌恶。

　　旧日的梦隔了几日回忆起来已经大多模糊了，他唯一确定的是自己之前必然见过章河清那张美貌绝伦的脸，不仅见过，大抵还是认识的，每每见到她不耐烦地看过来都会下意识地心虚后退，仿佛她说什么都必然是要听从的，这样的顺从埋在他的骨子里。

　　这样无原则的信任和服从，至少比起那些人告诉他的自己的身世要让他安心得多。

　　他想，无论章河清要做什么，他都是要助着她做成的。

　　可章河清这样的聪明姑娘，必然也就不太听话。她似乎也不需要贺静之如何去倾力助她，也看不出到底来江城是做什么的。贺静之只隐约看出她想要更多人想起夕照章家的名号，虽然不知她所图为何，当然是不肯放她一个人去游园会。

　　游园会不是贺家人的游园会，他那个还没有明面上被承认的嫡长子身份不太派得上用场。贺凝之能起身之后，贺家人对他们的管束倒是放松许多，大抵也是排除了他们与那些灰衣人同谋的嫌疑。

　　世家子做事手段了得，即使是心生怀疑也并不苛待，连脾气最大的章河清也没生气。她养眼伤的这一阵子脾气好得过头，虽然不至于见人就笑，但那股子从骨头里透出来的冷硬之气却收敛许多，连那些因为好奇跑过来看她从墙头上掉下去的萝卜头们都没有计较，还把胖团团哭哭啼啼小女孩抱起来擦干净脸蛋再放回她哥哥怀里去，实在是温柔可亲。大抵也是因为这些人对她心生好感，后来游园会的帖子送到庄子上来的时候就没有经过什么阻拦，直接送到了章河清手里。

　　她说要去，想见见江南文胜之地世家的女孩子们什么样。

　　江城是贺家掌中之物，但他们也并不时时事事都要掌控。像游园会这样年年月月都会有的东西，都是贺家从手里漏出来的，是贺家人之外的人做主。春日曦光明媚，江城水土丰美，遍地见生机，就是养在深闺中的花在瓶中也盛开了，十来岁的少年们也活泛起来，纵马过街招摇过市他们没几个人敢，找个理由喝酒还是不过分的。今次的游园会是萧家主动提起，有意在猎场之后洗刷一下城中的微妙氛围，毕竟那桩事明面上是还没查出来谁主使，到底惹人不安。

　　萧家有女五人初长成，正是能定亲的好年纪，等了好几回才轮到此番机会，迫不及待地要操办起来，得了贺家的允许后帖子三天内就送了出去，请遍江城大族。为显隆重，他们不但把地方定在被称为江城三景之一的轻衣园中，更是耗费重金请来了庆都山的玄清道长坐镇。

　　那玄清道长是年岁已过花甲仍矍铄如青年鬓发乌黑如鸦羽的道行，年轻时天纵奇才，据闻有洞穿世人天命之眼，后不知为何誓言三十年不回道观，要为天下寻太平。事有凑巧，当今平定江山那年，声名远播的玄清道长恰好回到了道观中，又立誓除非有缘人出世否则不再出观，道家算有缘人跟别家不同，年年都有人求到道观中去都见不到。玄清道长不见外人的习惯维持至今，如今算来已有十年不现世了。萧家能请动这一位，倒也让贺家吃了一惊，不知是哪里能邀得这位国之大师的兴致。

　　按时日算，这位据说已经到了江城百里开外，怎么也不像是得知有此次萧家相邀才出发，倒像是早早得知江城有人要请他因而提前出发的敏锐。萧家连带着贺家的小管家千里迢迢赶去护送玄清道长来江城，却连人的半根~毛都没见到。庆都山的小道童说师叔祖早早做了准备一人独行向江城去了，压根也没理会他们当初说的话。等过了一半地界，玄清道长才派人送信到了萧家人手里，如今又是一批人快马加鞭出城迎接他去了。

　　贺静之醒来之后并没有听过这位道长的名头，因而也不如他人那样欣喜于这位神仙中人即将驾临的意外。他倒是想过章河清会不会是因为这个玄清道长才积极地要去个什么劳什子游园会，然而章河清甚至都不知道玄清道长是谁，听到他提及时不耐烦地蹙起眉头把人扇出去，茫然无措的贺静之慢吞吞地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才突然想起来，章河清的闺名和那位道长居然有一字相同，她生长在山野之中，本来就不认识那位道长，更是以为他在拿这种事来羞辱她了罢。

　　她那脾气对着旁人的时候还会收敛，不知为何在贺静之身上却丝毫不怕。

　　诸如章河清说她不愿意穿长裙。

　　明明都已经准备好了华丽的钗环和罗裙，软轿也已经到了她的院子门外了，她却偏偏这时候坚持不肯让那些侍女们服侍她着衣打扮。贺静之无可无不可地骑着马在门外等了半刻都不见有人出来，脑中闪过无数章河清终于抛下他跑了的可能，嘱咐人去问才知道大小姐又犯脾气了，揉了揉眉心就做主随她去，话音刚落一身蓝色骑装的章河清就骑马跃过了围墙，看都没看他一眼就又跑了。饶是再美貌的姑娘也会被日光隐去光彩的，她却并不惧怕那夺目曦光。

　　留在原地站在贺静之身后牵着马的颐翁人老眼花，因为一刹那的黑影乌云般压过，难得失态地擦了擦眼睛，一时也说不出话来。贺府的规矩，嫡子出行有十八人同随，这十八个英气少年刚刚被分到陌生的静之公子手下，还没有完全生出敬畏之心，此时乍一见到这样奇景，更是满心都是江城中流传的那个银枪小娘子的故事，不知是该同情静之公子将来必然夫纲不振好，还是羡慕静之公子有福气娶到如此佳人好。

　　然而章家女是贺家嫡长子的良配，这是当今圣主金口玉言促成的婚事，他们就是想说什么也都会知趣地咽下去，这不是贺家的下人们能嚼舌的人。

　　贺静之也只是吃惊了一瞬就恢复了平静，他毕竟是习惯了章河清的任性了，不如贺家人还会觉得章河清不像话，只是认真地想了想章河清是不认识轻衣园在何处的，以她的性子是宁可把整座江城都绕一遍也不会去问人的，也许她还觉得多绕几圈更开心？明明是她说要送他去江城，一路上却都是她在兴致勃勃地游玩了。到底是小姑娘心性。

　　但他又怎么会生气呢。

　　温和沉默的年轻公子叹了口气，还是甩开身后人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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