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偏要勉强

　　章河清把贺静之给甩开了。

　　陪着他一路到江城的时候，她就把这个病秧子相公摸了个清楚，知道贺静之是个空架子。他复生得莫名其妙，恢复成常人的速度也极快，快得无法用常理解释，即使是生长在山野之中极少见人的章家女也知道。因而贺静之与常人身体不一样也就顺理成章，他那些筋~肉虽然都还是鲜活饱满的，但真用手去碰触就知道其实很虚，不至于一按一个坑，但也是虚浮无力的。贺静之的力气甚至还比不上尚未及冠的少年，他自己觉得跟十七八岁时差不多，但章河清觉得其实没有。

　　不过贺静之毕竟是贺家的嫡长子出身，力气不够自有别的本能来凑，他也就是第一天被章河清逼着上马的时候摔过几次，俱是平淡的神情，好像半点也不痛，很快就熟练起来，翻身上马时身姿潇洒挺拔，也还有模有样。他能够骑马去山林里溜达的第二日就说了要去江城，章河清理所当然地跟着他去了。清河县去往江城算不上近，但他们赶路很快，除了章河清偶尔闲心一起休憩半日之外几乎是日夜兼程，贺静之是咬着牙挺下来了，还让她很意外。

　　她是随时注意着想扶贺静之一把的。管家当年说做人娘子的要知冷知热，更要对夫君无微不至，谁知道这个眉目清朗看起来很好欺负的病秧子未来夫君还很会逞强，无时无刻不是一张温柔文雅平淡如水的脸，连气都很少生，但不想做的事也还是不会做的。

　　围猎的前一日~他其实正在发热，从噩梦中醒来时眼前模糊了半刻，身体是五指张开也不能紧紧握住的虚浮。他不肯喊大夫，把喉咙里的咳嗽也都压下去，难得强硬地对章河清坚持了不告诉外人的决定。到了围猎的时候其实也还没好完全，只是自己遗忘了昨日烧得差点睁不开眼睛，一路无恙地支撑着回到庄子上，以为是没事了，结果当晚在章河清身侧等着大夫帮她处理伤势的时候又复发，干脆和章河清一同做伤员多多休息去了。

　　他仍然好得很快，快得很奇，又是一夜就爬了起来，脸色微白，眼睛很亮，精神完全恢复，还能若无其事地陪在因为暂时看不见脾气更加人性的章河清榻侧看书，偶尔从鼻子里嗯一声回应她。然而几乎无人知晓他其实已经反复这样多次，唯一没有被他隐瞒的章河清即使再迟钝也发现了不对，偏偏又说不出到底哪里奇怪，他看起来确实并没有身体受损。

　　每每看到贺静之那双沉静得看不出任何情绪的眼睛时，章河清都会有微微的恍神，好像在什么虚幻的悬崖断裂风声中见过，似曾相识。但管家也曾经无意间说过她自从来到千祖山之后从来都没有迈出清河县之外过，也没有掉下过悬崖，她又能确定自己并没有见过贺静之，终究是不明白这幻觉的来源。好在贺静之大多数时候都是个很好说话也很好应付的人，章河清不担心他会追问。其实她也不明白，贺静之为何毫无怨言地让她跟着一起来了江城。他的眼睛里没有丝毫野心，甚至连被人遗忘的

　　他看起来气度高华身形挺拔，然而其实是个空架子，想要甩开他太容易了。章家不是武将世家，但章家养出来的女儿都天赋异禀，不但骑术精良武艺高强，还胆大包天性情暴戾，常常被父兄带到女儿不会去的地方一展英姿。

　　前朝时那位亡国之君称赞他抢到宫中的那位章家贵女龙章凤姿，原本这词是少用在女子身上的，然而他掳去宫中的那位正好是章家族长的亲妹妹，年少守寡，和亡国之君相识之时已经年过三十，和兄长一同以领军布阵暴戾无情著称于世，救了他一命反而被亡国之君下令带回了宫去，从此深宫无人得见。亡国之君是个无心政事的老好人，一辈子做过的最惊世骇俗的事就是抢了这位比他还大上十岁的守寡贵女，也并不对自己的离谱加以隐瞒，朝臣皆知他身边多了个极为受宠的章夫人。而章夫人入宫后再未见过父兄，在陪伴亡国之君葬身火海之前也没有再生育皇嗣。

　　很多人忘了她在入宫前的可怕名声，也想不起来她当初镇压秦江郡盗寇时下令活埋三千人的战绩了。毕竟章家人素来护短又任性，从未有人敢在他们面前指责章夫人太过狠辣有伤人和。这样的女子是章家人亲自养出来的。

　　而章河清被管家带着逃命到清河县千祖山的时候已经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她幼年失怙，没有父兄爱护，但骨子里还留着章家的血，自学成才，在千祖山也算一霸，打出清风寨的名声来，在女子中也算是不输男儿的豪杰了。

　　然而管家临终时说她不像自己的亲姑姑，那位亡国之君的章夫人。章夫人冷若冰雪艳若桃李，是天生不把人命当回事的冷血性情，若非被带进宫中成为夫人，传言中她是将要带着一支商队出海，也许再不会回来的。而章河清虽然承继了章家女的绝佳容貌，性情也固执刚强，却没传到她亲姑姑骨子里的那份狠辣。

　　管家说这是好事。他像待自己的女儿也像待家主继承人一样把章河清带大，曾经告诉她自己是按照章家嫡女的教习来照顾她的，也确实这么做了，对章家的忠心天地可鉴。虽然彼时章河清趴在他榻前呆呆看着他的时候，还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说这是件好事，但那时候管家清瘦又苍白的一张脸摇摇晃晃在她面前，小姑娘不由自主牢牢地记住了。

　　不过再如何不像，想要甩开贺静之找到轻衣园所在之处，对她来说还是轻而易举的。是没人对她说过轻衣园在何处，但人还能让不知道这三个字憋死吗？不知道去问就是，去找就是了。贺家背后支撑着萧家办起来的东西，循着那些马车过去的地方就能找到了。

　　蓝色骑装的姑娘抬头，眯着眼睛看了看日光下那格外流丽雅致的——围墙。

　　轻衣园素以清丽工巧俊爽明净著称，据传当年曾有位白衣仙人轻衣经过此处，与此间主人有过一段交往，离去时还留下了一株紫微融雪的树，长到如今已经是参天巨树，枝叶繁茂将大半轻衣园都覆盖了去，春日初绽时即会生花，丁香色重叠着雪青色浅浅淡淡晕染开去，繁盛烂漫一如漫天云霞。为了映衬这株紫微融雪，轻衣园曾经的一任主人专门修葺了与其相配的雅致围墙，蜿蜒中又有种常人看不透的层次。一直留到现在的就是那株紫微融雪大~片大~片探出墙头，如同云雾一样朦胧散开的江城一景。

　　想必入园之后能看到的会更美。

　　她俯下~身在小红马头上轻轻蹭了蹭，在它回应地撒娇般嘶鸣了一声后，夹了夹马腹，长啸一声，跃过了那被云雾般花瓣大朵大朵笼罩住的墙头。

　　小红马几乎是她一手养大的，通晓她心意，毫不犹豫地抬起马蹄向前冲去跃过墙头，被重重叠叠花朵搔~痒也没有躲避，而是不管不顾地向隐约能看清的平地落去。

　　章河清仍然是微微眯着眼睛，一晃眼间在花海中发现了身边树枝上挂着的一个玩意儿，不假思索地拧了拧手腕使劲将那看起来是个孩子的玩意儿拎了过来，于落地前在马背上折腰向后闪开了一大枝连在一起颜色鲜洁可爱的花群，平稳地落了地。

　　没规矩。

　　贺如庭用帕子捂住了自己的脸。

　　她做惯了江城闺秀的魁首，虽然只有十三岁，在贺夫人眼里尚显稚~嫩，但一向自持贺家主家女郎身份，尽力做到稳重端庄，实在极少失态。然而如今这情态并非她这年纪能不动声色应付，小姑娘脸上不受控制地冒起热气来，她甚至不敢去想自己是否已经红霞满面，下意识地用帕子将眼睛向下的部分全部盖住，顺便把喉咙里的尖叫声也咽回去。

　　坐在她旁边的小妹妹已经把手帕子塞到嘴里去了。

　　小妹妹还才七岁，圆嘟嘟的脸蛋，是个柔顺胆怯的小人，因为体弱养在深闺里，见到色彩斑斓的小虫都会好奇，如今更是就差把手帕子嚼着吃下去了。贺如庭也教过她无法控制情绪时就用手帕稍加遮掩，然而她年纪尚幼，不但没有遮掩住，反而慌乱之下手一抖放错了地方。幸好其他女孩子也没有比她好到哪里去，打碎杯盏的不计其数，还来不及注意到坐在上首的主家女郎的失礼之处。那厢萧家的二小姐已经不声不响地昏过去了，她姐姐僵硬地扶着她，脸上露出古怪的似笑非笑的神情来。

　　章河清抬头看了一眼这突然的寂静，难得地生出了一丝心虚，提起她刚刚从树上救下来的小男孩，滴溜溜地转着看了一圈，没看出那个已经晕厥过去的小家伙身上有任何家族的印记，也就只好腾出一只手来把他抱在怀里，拍了拍小红马的头让他安静下来，顺着马背跃下。

　　江城围猎的时候，她见过这流水溪边坐着的一些小姐。

　　江城的闺秀们并不是只会困在深闺中的柔弱，有不少人甚至能跟着兄长入到猎场中去试炼，虽然做不到出彩，更不能随着贺凝之入林中去，但在寻常女子中也算得骑术精良了，是吃过苦头才能练出来的。

　　可惜贺家主家这十几年来女儿幼小，没有机会参与。

　　“那就是章家小姐？”萧簌簌声音细弱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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