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偏要勉强

　　“阿青不会武术。”皇帝说，弯下腰端详儿子因为吃奶糊糊吃得乱七八糟的圆脸蛋。

　　三个月大的婴儿眉目还没怎么长开，除了吹了气一样长圆长胖之外看不出什么未来太子的英才美质，眼睛乌溜溜地转着，只是在看就放在他眼前的粉瓷小碗，那里面装了他现在唯一能吃的东西，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至于那个站在他前面的古古怪怪的大人，他好像压根就没有注意到一样。

　　国师大人若有所思地颔首，“嘉妃娘娘的确也不像是能自幼习武的材料。”

　　“那就不要让我再听到什么嘉妃出身武将世家的流言。”皇帝盯着傻儿子看了半天，伸出手在他软软脸颊上弹了一下，险些没把小皇子圆圆脑袋弹飞出去，还好国师想得周到，给他在小西瓜一样圆~鼓~鼓的肚皮上栓了条软软的长巾，这一下被扯出自己的小床里，摔到国师大人敏捷扑过来的怀抱里，倒也没哭，睁着一双大眼睛上下看人，一点也没感觉到疼痛。

　　“小娃娃身子骨是软，但也不能这么糟践。”国师熟练地调整姿势把皇长子抱好，想对皇帝多说几句照顾小孩儿的事，却看出他那双狭长美貌柔情似水的黑眼睛里几分毫不掩饰的不耐，于是知趣地没再往下说，在皇长子背上轻轻拍着，防止这个小家伙受到惊吓大哭出声，皇帝并不喜欢婴儿的啼哭声。

　　皇帝直起身笑了笑，不以为然，“既然是天命英主，我的孩儿，又怎么会因为这一点小事受伤？”

　　他回头看了一眼亭子外围跪着的乳~母，那是下面人进献上来的普通仆妇，眉目慈和圆胖，十分温和有礼，是最淳朴可信的村妇，让手下人去查都查不出半点错处。

　　然而怎么可能会有人毫无错处？

　　这就是那些百死不僵的人的试探。

　　他们是当真不相信从冷宫里走出来的那一刻开始就被他们高高供起的小皇帝能成长到如此地步。

　　固然皇家血脉在此，为了防范这个草包，他们也是竭尽心力，自觉堵住了所有能让他接触到朝政的路，怎么也想不通皇帝那些个人马是从哪里召集得来，偏偏个个还都是年轻的英才，简直像是从土里长出来的萝卜，鲜嫩有活力，一茬一茬地冒出来，难缠得很。有这么些忠心的年轻臣子在，皇帝要做什么不能成，自然不用依仗那些将他当成傻~瓜来养的老家伙。这样的道理谁不明白，只不过那些人始终还想不通皇帝到底是如何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学会这些治国之道的手段的。

　　明明当初那个小皇子除了相貌漂亮之外，什么也不懂，没有半分他父皇和长兄的心胸，沉溺享乐，心性单纯，除了偶尔会任性过头之外，没有什么脱离控制的地方，前朝有国舅爷和谢大人他们支撑着，后宫有皇后娘娘一手遮天，没有给皇帝任何机会学习朝政，即使是他天天不得不去前朝听臣子们理政，那里面到底写了什么都未必能看懂。

　　皇帝有时候都懒得跟那些人说话。

　　成王败寇的道理照理说人人都懂，偏偏那些享受了太久荣华富贵的还会不甘心，这种时候在牢狱里了还天天嚎叫着拼命挣扎，要皇帝给他们一个说法。剩下的日子只剩下熬一个字，因而还有不少精力用来诅咒圣上。谢启玲报上来的时候还特意用言语修饰了些，大抵是怕他生气。

　　谢启玲这个小家伙是遗腹子，还是母死子活的棺材子，还是个心肠狠毒不择手段的少年人，被族人当成狗养了几年，八岁的时候屠了整个族村放了一把大火逃出，本地的县长抓了他两年才在山上把人绑回来，还是因为他杀了群狼受伤过重没法反抗。本来这个吃人血长大的狼崽子是该立即处死的，没人知道他怎么落到皇帝手里，成了他手里淬毒的一把刀，将还心存反志的一府一府往牢里塞。谢启玲做这些事做得如鱼得水，皇帝用他也用得十分顺手，可谓君臣相携。

　　谢启玲今年才十七岁，脸长得嫩，毛都还没长齐，也没读过书，略识几个字，人是够聪明的，吩咐着手下人写起文书读起来也十分漂亮，皇帝难得看他递上来的东西时还能笑出声，不过也没说什么。

　　他没必要对这些人生气，本来也没把他们放在眼里，该死的人早就送他们上路了，那些罪不至死又没有价值的交给谢启玲处置再适合不过，至于那些漏网之鱼那还是要留下来慢慢揪的，一次想屠尽太没意思，对他来说也没什么好处。他在冷宫里长大的时候从来没有过对皇帝这个位子的强烈野心，然而母亲死之前抓着他的手说他是先帝偷偷藏在那里的血脉，他不能辜负先帝希望，而时运又是那么巧，挡在他身前的人都早早去世，他登上皇位的时候甚至连一点阻碍都没有遇到。

　　国师说这就是天命，当初即使不用他带路，其实朝中百官也会发现还有一个皇子活着，他也还是会成为皇帝。

　　如果皇帝不想当皇帝，那就是痴人说梦。国师又说。

　　身具先帝血脉的唯一皇子如果非要一个劲说些不当皇帝的怪话，怕是早就连命都不在了。他是先帝的儿子，这天命就逃也逃不掉，而皇帝还没有愚蠢到真要天下给他陪葬。很多时候他都觉得茫然，但人总是能给自己找到新的事情来做的。

　　比如玩小孩。

　　宫中多年未闻儿啼。而新抱回宫的这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刚刚血洗过一遍前朝的皇帝说他是嘉妃所出的皇长子，那他就是珍贵的皇长子，金尊玉贵地养了三个月下来变成圆圆一团，胖得皇帝已经不太想抱他了。

　　也不是抱不动，他就是再胖一些，皇帝也还勉强能忍。只是这个小儿子生来就不见母亲，只有生父，皇帝又不是个爱和人亲近的，虽然对自己唯一的孩子还多有包容，但也多少嫌弃会流鼻涕会哭叫不停的软~绵绵小婴儿，是绝不肯自己来照顾这个嘉妃留下来的孩子的，也因为皇帝少有长时间亲近他，这孩子每每见到他时就会变得很兴奋，然而皇帝也就初始几次还愿意抱着哄哄他，后来觉得看他哭更有意思，就不再哄了，任由他哭去，哭的次数多了，小婴儿也晓得教训，抽抽搭搭的时候不指望那个坏蛋来跟他玩了，开始不认他，视他为无物。

　　皇长子不理自己亲爹了，也不当着他的面大哭了，皇帝却反而觉得有趣起来，天天还腾出空来一天三回地往殿后跑——他虽然自己不亲近这个儿子，也没傻到把唯一的孩子交给后宫那些嫔妃抚养，因而是力排众议地将小孩儿连同十几个宫人乳~母放在了自己寝殿侧殿，去前朝的时候也让人抱着到后殿和花园里逛逛去。如此一来自然是方便了皇帝时常去看他，渐渐琢磨出能让他那儿子哭出来的法子，一一用起来，非要逗得皇长子嚎哭出声不可。

　　国师也见过许多次皇帝玩自己儿子时的任性，心想皇长子若是长大一点，到有个两三周岁的时候逗起来那才叫好玩，如今才三四个月，就是欺负起来也不过就是哇哇哭一个结果，偏偏皇帝还觉得很有意思，比起一开始刚把孩子抱回来的时候更热情，大抵也真是亲生父子间的小乐趣了。不过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是有人气的，看起来还像是疼爱自己的孩子。

　　皇帝心性是好的，只是陪着他的人太少，因而他连说话其实都不太会，时常让人误会了他的意思。

　　不说那位嘉妃娘娘在皇帝心中到底算得什么了，就是这个皇长子，皇帝怕也是不知道该如何对待才好。二十多岁才当上父亲对于寻常人来说是晚了，但对皇帝来说，怕是还有些早。尤其是这个孩子将来注定要继承他的位置，怕是刚见到这个孩子的时候，皇帝是把他看成一个未来的继承人来看，而不是看成自己的第一子，应该疼爱的孩子。

　　“他什么时候才能学会说话？”皇帝却又问了，蹙着眉头像看个傻~子一样看着长子，十分忧心忡忡，“朕看他有点傻。”

　　国师大人摸~摸自己用袖子抱起来还在乱动的小孩儿脑袋，也像是在看傻~子一样看着皇帝，“皇长子才三个月大啊。”哪家孩子三个月就能张口说话的，那才叫有毛病。何况太聪明有什么好，做天子的哪里需要这种会折寿的早慧，只需要到了年纪能学会治国才是正道。

　　皇帝疑惑地看看他又看看那一头软~毛的小男孩儿，眼睛里也难得露出一点笑意，伸出了手指——

　　“哇呜哇啊啊啊啊啊！”皇长子又一次把眼泪鼻涕都抹在了国师白得十分圣洁的胡子上，整个人连着小屁~股一起往他怀里钻，是恨不得离那个又弹了他一脑崩的坏人万丈远。

　　“唉，又哭了，”皇帝叹着气转过身，“到底是像谁？朕和阿青都不爱哭的，等阿青回来让她来带孩子吧。”

　　他气定神闲地往外走，抛下一句话，“你是国师，给朕算算什么时候封后吉利，呈个折子上来，朕好在朝上堵他们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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