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偏要勉强

　　猎场遇袭的消息传来的时候，贺夫人正在和她的那位好夫君对峙。

　　两位贺家的当家人气氛不对，沉默良久，侍奉在门口的下仆连头都不敢抬。这样的情况少有，经年也未必能见到一回，哪怕退开远处，也恨不得自己这一刻能变成个聋子瞎子。

　　贺夫人能在贺家掌权，自然不仅仅因为她是贺家家主夫人。历代家主夫人鲜有像如今这位一样抛头露面与丈夫平起平坐的，与贺家亲近些的人家都知道她手段厉害，不是贺家家主说什么都听之任之的寻常贤妇。有这样的主母掌握大权，连贺家的下仆都比历代伶俐些，知道贺夫人是真的能当家，而不仅仅是后宅夫人们的领袖。有些时候也会有人暗中指责贺夫人权欲过盛，到底贺家家主什么都不说也已经是一种态度，没人敢多置喙，姑且就当是贺夫人贤惠替夫分忧罢了。

　　这样的权势下，江城人却很少真觉得贺夫人有哪里不好。贺夫人手下的侍女们隐约能察觉到主母与家主之间的隔阂，但这样的隔阂由来已久，也都相安无事，从不影响贺夫人行~事，可见家主还是爱重正妻，她们也就不去多想别的，忠心追随在这位夫人身后了。

　　贺夫人生得美，是美得娴静风流品貌贵重。作为上一任家主临终前给儿子定下的宗妇人选，这样的美貌虽然有些扎眼，却因她本人素来端庄温柔，对待贺家人也一向公平公正，挑不出半点毛病来，也就鲜少有人会拿这美貌生事。而她这样的美貌在她那位夫君眼里跟寻常人也没什么差别。

　　因为贺家家主是个脸盲的。

　　贺夫人知道他这毛病后也没指望过他能因什么夫妻情分认出自己来，向来是主动在头上戴着贺家聘礼中送去的簪子，旁的也无什么指望了。他们成婚多年，除了头两年夫妻感情还算和顺之外，之后都是贺夫人主动为他纳妾生子了，因而独处的时候还不如他们单独和儿女们在一起的时候长，如今两两相望，竟都有些陌生。

　　说到底是都心知肚明，如今他们两人坐在这里都是为了那两个儿子而已。

　　“我知道你怨我十八道书信追你回来，不肯你替静之撑腰。”终于还是贺家家主没憋住先开了口，他也习惯了永远是自己做让步，并没有觉得羞愧，“你从来就不信命，但这次无论如何也得听我的了。”

　　“你们贺家了不起，唯命是从，不也还是要龟缩在江城里？好一个文胜之地，不过是贺家的埋骨处，”娴静温柔的贺夫人笑意微微地回答他，“你以为我是为了贺家才回来的吗？”

　　贺家家主脸上的温和刷地消失了。他生得一副风流相，不知是像了祖上哪一位，年轻时不知多少次被族中人明里暗里说过轻浮太过，到了中年才好一些，因而为了展现威严大多数时候都尽力维持一个温和而严肃的和谐神情。维持太久的神情消失之后，他看起来就还是那副年轻人赌气似的怒气。

　　他冷冷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夫人，知趣地换了个话题，“那个章家女你确认过身份了？是夕照章家嫡系血脉？”

　　“是呀，”贺夫人翘~起了嘴唇，似笑非笑的弧度十分明显，“不真确认了我怎么可能放心回来？夕照章家嫡系的人你也不是没见过，有她一个庇护静之，比起贺家护卫靠谱许多——”

　　“你以为激怒我让我离开，他们就能答应你饶了静之的命？”

　　贺夫人闭了嘴，终于不再是那股子眉目间都透着嘲讽的阴阳怪气。一旦沉静下来，她那原本就偏向温柔的容貌该是显得柔弱可欺的，然而她身上却毫无一丝软弱，倒似是冷淡得过了头。

　　“你要如何？杀了贺静之？”

　　“朝廷那边还不知道他死而复生了，如今事态有变，谁不知道他才是名副其实的嫡长子，你说他突然出现难道还用得着我动手？”

　　“我看他们谁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动手，”贺夫人不耐烦地推开了丈夫挡在门前的身躯，“让开！你连自己儿子都护不住，我来护！”

　　然而贺家家主第一次在被她推开的时候抓~住了她的手。

　　“你是忘了贺静之······”

　　贺夫人没着急挣扎，嘲弄地盯着他那毫无波澜的脸庞，“你想继续说下去，也要看看我肯不肯。”

　　“夫人，家主。”

　　年轻的女孩子清澈的声音在这一片静默中传了进来，“猎场有变，凝之公子受伤昏迷，和伤到眼睛的章家小姐一起已经送到离得近的庄子上去了。”

　　那是贺夫人最心爱的侍女翠鱼，有个名号叫寒嫦娥的，生得好，生得有多好，脾气就有多古怪，平常不是跟贺夫人说话是一个字也不会说出口的，待人如冬日的寒风，脸上从来不带一丝笑容，见了谁都硬~邦~邦，人缘很不好。不过贺夫人宠爱她，也教她修习些典籍和功法的，在贺家除了公子小姐们就算是头一份，人人知道贺夫人跟前的翠鱼姑娘不好招惹，无事不要去她面前凑热闹。她对贺夫人倒是十分的忠心，连家主的话也不听，对贺夫人所出的子女也漠不关心，她那毫无感情的声音传过来也就格外明显。

　　贺夫人眼神一厉，一点一点掰开了丈夫握住她手腕的手指，提起裙摆就往外走，到了门槛才留下了一句“懦夫”，说完就率领一众她调~教出来的女孩子们浩浩荡荡地走出了正院，步履焦急，显见是去看她心爱的儿子去了。

　　翠鱼跑得快，给贺夫人牵了她的马来，跑得额上汗珠亮晶晶。贺夫人见了绷着的脸色也微松，伸手摸了摸她发顶，对她点点头自己拍马先跑了。贺夫人的马是当年她出嫁时带过来的紫金种生下的纯血小马，十分神勇，嘶鸣一声就生生跃过了贺家正院两丈高的院墙，也不打转，就顺着主人想去的方向毫不停歇地奔去了。

　　“你们没听说过夕照章家当年那名头！

　　据说跟着静公子回来的这位，父兄都是当年杀得南边那位全族血流成河的煞星，更兼姐妹骨头里也留着杀神的血，嫁到谁家都搅和得全族不得安宁，南边那位为了灭他们一族血脉，是动用了千机军数万人马围追堵截，最后还是让章家逃出了一个嫡系的女婴，受人护送一路去了清河县千祖山，任是再有谁想动她也都得先过世家们那一关，灭族之事自然就不成了。

　　我听说，除了章家女之外，其实当年还留下了嫡支男嗣，借着女婴被人一路护送走的掩护逃去了西北章家起家之地······”

　　贺夫人站到那个挥舞着手臂讲故事的小家伙身后的时候，那一堆挤在一起的小萝卜头们还叽叽喳喳地说着话呢。

　　领头的那个她认识，看起来个子大，其实才十岁出头，仗着自己个子高打出个大哥的名头来，嘴巴也利索，因为爹娘在主家人面前有脸面，他知道得确实也比别人多，讲起故事来弟弟妹妹们爱听，连比他大上几岁的都能被他哄住。小孩子们玩闹倒也没惹过事，旁支他爹娘也知道自己儿子这个名气，试探着问过主家的意思。

　　那时候她是怎么说的来着？

　　小孩子活泼一些不是什么坏事，不要拘束了孩子，只要大人懂事不把不该说不能说的往外说，小孩子哪里会讲得出？

　　贺夫人当时确实没觉得这是个什么值当说的事来着。不过彼时那小男孩儿个头也还不如现在大，缩在爹娘身后怯生生的模样，她连长相都没看见，让他们带了两包点心和一封银子回家。

　　“我不要听这个！十三哥你讲的这个没意思，”小女孩儿捧着脸颊摇头，腮帮子上的软~肉肉几乎要挂下来，小手和脸颊俱是红通通圆胖胖，“我要听章家姐姐大战三百刺客的事！十三哥你会不会讲的？”

　　“是呀是呀，章家姐姐到底长什么样呀？”“我听说她生得青面獠牙三头六臂，跟书里的龙宫夜叉一个样的！”“才不是！我哥哥说章家姐姐长得可好看了，跟观音一样，一笑一道光的！”

　　“都闭嘴！”刚刚打断何十三说话的小女孩儿生气了，很有架势地挥舞着胖胳膊，“我要听十三哥说！你们是十三哥么！”她跟那十三哥看起来是亲兄妹，说话毫不顾忌，嗓门也大得很。

　　“凭什么呀！十三哥也是我们堂~哥！”“就是！十三哥可不会只听你这个妹子的！”“我们也要听别的！”

　　“阿妹你又蛮不讲理了······你们也都声音小点儿！”那小家伙也没回头，只把妹妹圆胖胖脸蛋往下面按了按，“要是被抓到了爹娘又要打我了！”

　　“我们不就是来看章家姐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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