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偏要勉强

　　“我要跟着你。”章河清固执地说。

　　她双目明亮，眼神熠熠，再正直不过。

　　离她最近可以将这美人神情一览无遗的贺静之心中明白，这漂亮的章家女其实对他是一点私情也无，只是秉着一腔子让人无所适从的热情要为他主持公道，乌黑的眼珠子亮晶晶，也不知道是坚定个什么信念，总之就是倔强地徘徊在贺静之身边了。她骑着匹自己养的同样漂亮的年轻红马，马蹄打着转在贺静之身后滴滴哒哒，不会离开他十步以外，哪怕不笑，看起来也夺目得很。

　　然而贺大公子没觉得是个十足的艳福，只觉得苦恼。

　　当然也不是他还停留在十年前的十三岁，没对男女情~事开窍的时候，他又不傻。

　　世家嫡子的启蒙都早，当年他生怪病睡觉之前，贺夫人已经在挑选容貌气质上佳的侍女准备放到他们身边了，贺家家主也不是没过问，早早就给他们留过隐晦的书籍，防着他们身子骨还没长结实就被女色迷了去伤身。

　　这些理所应当记得的事，贺大公子记不得了，是半分记忆都不剩，但也还知道男婚女嫁是人之常情。章河清生得漂亮，出身也还算大家之后，人又没什么大毛病，论理说不该拒绝。可他看到章河清那美得很对得起她出身的脸却一点见猎心喜的愉悦都生不出，哪怕是他刚刚从十年的沉睡中醒来看到那乌发白衣浓丽明媚的美貌少女时。

　　“河清，你没有必要被我拖累到这地步。”

　　贺静之好言相劝，章大小姐置若罔闻。

　　她很不耐烦地睨了踌躇不定的贺静之一眼，轻喝了一声身下红马，干脆滴滴哒哒到贺静之身前，完整地出现在城墙上众人的视线中了。虽然还不如贺静之身材高大，也是身高腿长气势逼人，让人一下子想起，她不光是个漂亮姑娘，还是当年那个章家出来的小姐。

　　“你怎么这么没出息？到了自家地盘还不敢叫门，还不如我来。”

　　她这么说了，也这么做了，单枪匹马地驭马站到那城墙上的人弓箭阴影之下，勒住马头昂首挺胸大声道，“夕照章家女携家眷回门省亲，江城贺家人在做什么，为何不开门？为何不应声？”

　　“什么夕照章家？”十三岁的少年轻声问他身前挡得严严实实的家人，小小的眉头皱得紧紧，薄薄的贺家人的嘴唇天生带点嘲弄，他眼睛却还带点圆，确实没有什么恶意，“夕照章家算什么，都血脉断绝了没有家臣了，还算什么大族。”

　　谁敢在贺家面前提及自己的出身？就是明堂上坐着的那位，除了他本人之外，皇家都不敢在贺家人面前自称诸葛家子弟，是都知道贺家眼中根本没有其他世家的人，自然也懒得去记。她难道不知道她是孤女？

　　提到夕照章家，能记得的也少有人还能历数章家辉煌当年。那毕竟只是一个已经衰落的家族了，南阁之乱之时跌落世家队伍的可怜家族多得很，也都是曾经出过世人皆知先祖的名家大族，章家不过是其中之一，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因而贺如涛能记得夕照章家都已经算是他天资聪颖过目不忘了——

　　这个因为资质上佳而被主家特许住到贺府三十里内的少年是这五年间最被人称羡的科举神童。自从他的天赋有所展现之后，他就不再是有限于孤儿寡母只能天天埋头苦读的可怜遗腹子了，也不再是住在江城城郊没有资格参加贺家宗祀，而是前途光明有府中先生亲自教导再有几年说不得就能得见贺家家主的人才了。

　　贺家对出色的分家子弟并不吝惜资源，那些高高在上地居住在江城中心的主家贺家子代代传承下来了如此的规矩，维系着这个文胜之地微妙的平衡。

　　他既然是半只脚已经跨入了主家的神童，当然就有资格能在贺家的藏书阁出入，每一旬都有三天能去贺家府学里做客居住。去贺府的机会难得，聪明的孩子都十分珍惜。且即使是住在贺府中，要想见到贺家家主所出的几个公子还都是要靠碰运气，尤其是贺家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已经得了小半贺家权力到手里的贺凝之公子。

　　虽然江城还有贺府还有位沉睡不醒的大公子，但那位睡了快十年，已经是默认不会再醒来的。贺夫人也没有再生育，贺凝之就是贺家唯一的嫡子，当然不是他这样的小孩子能接触到，他也就是偶尔会在先生们书房里见到贺凝之身影。虽然见得少，但他也还是记得贺凝之长相的，那是位少有笑容的端肃公子，年轻俊美，脾气算不上坏，就是不怎么爱搭理人。因为对他的印象深刻，有一日黄昏的时候看到贺凝之在和人说话。身披日光月华，不可逼视。那段模模糊糊的泄露出来的声音里，就有提到章家的事。

　　那时的少年还是个十岁的半大娃娃，薄薄胸膛里砰砰乱跳的心脏响声太大，让他在袖子里掐着自己手腕才站稳。立在所有人视线正中心的贺凝之依然是他存在于人们传说中的冷静自若，一双黑得微微发出光芒的修长眼睛里透着明亮的色彩。他说的是他自己的私事，却也并没有特意避开趴在窗户上光明正大偷看他和夫子们说话的那些小萝卜头族弟们。因而也才能让那些弟弟们记得，他和先生们说话的时候神情并不坏，好似并没有因为提到章家而心生不悦。

　　然而他却总觉得，大哥哥那大人的漂亮眼睛里有什么若隐若现的阴霾。小小年纪的孤儿本能地环顾四周看了看同伴们神色，却没发现他们和自己有同样的感觉，俱都是叽叽喳喳的欢喜，于是也就聪明地闭上了嘴，被挤出了人群躲到最后。也唯独一个他，在终于见到大公子的狂喜中，也还深深地记住了那个章家。

　　“大哥哥要娶的不是云间章家的女儿吗？”那少年继续问道，身边上了年纪的中年人却没有回答，只是横了挡在那少年身前的家人一眼，示意他们把贺如涛先带回去——中间那些解释，自然不是这个孩子该听到的。

　　于是贺如涛知趣地跟着转身离开之前，就只能听到贺家主将那位下令开门放行的号令了。

　　随后的那些人走下城墙的声音都被铁门缓缓拉开的巨大声响淹没，顺便把那些客套话也淹没在尘埃里，待在江城多年的普通庶民都明白这已经不是他们可以围观的场景了，因而十分善解人意地都早早退开，是早就习惯了的路数，不到半刻城门前已经只剩下了稀稀落落的几点行人和贺家主家派来的几位人物，另外路边还有人胆大地有意无意地看着那两骑少年少女，眼神中带点兴奋。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两个人回到江城来，会给这座无人能动摇的文胜之地带来些说不清是好是坏的变化。

　　贺家人最不怕的就是命数，因为深信人定胜天。

　　贺如涛把那心中的微妙感觉捋了一捋，不知不觉笑了一声。少年人身材单薄，面容清秀有神，开怀地笑起来，熠熠生光。我果然是贺家的人，他想。无论如何，对我来说都不是坏事。

　　不过对于那位一直处于贺家顶端的大哥哥来说，也许就不一定了。

　　——大哥哥就再也不是贺家的长子了。

　　骑着漂亮红马的男装章小姐滴滴哒哒地入了城，漫不经心地勒着缰绳行在贺静之身后三五步，明媚修长的大眼睛横扫过侧身看过来的贺府家将，顺便瞥了一眼那缓缓合上的城门，似乎在那密丝合缝的黑漆漆阴影中间看到了什么活物一样。然而这漂亮小姐脸上也不带笑容，腰身挺直，像一支杨柳静静插在净瓶里。

　　被她看过的人都自觉地避开，倒不是害怕她一个才十六七岁的女孩子能如何暴起伤人，而是循礼不去看大公子未来夫人的面容。旁人不知道，这些常年在贺府主家来往的人哪里还不知道章家小姐是怎样的一个麻烦。然而家主说过，无论这是怎样的一个麻烦，都还不是他们可以置喙的，要像对待贺家的贵女一样侍奉她。那美丽无论多么惊人，也与他们无关。

　　“你要等，等到你父亲来见你为止。”

　　章河清蹙着眉头对他说。

　　这少女强装大人的严肃话语还在耳边，贺静之抬眼看了看束手侍立在一旁的侍女，眼神像浮云一样飘过那秀丽恭敬的脸，停留在窗外的几竿痩竹上。

　　贺夫人传话来说，那挺拔清瘦的青竹是贺静之十三岁那年想要的生辰礼物。然而贺静之本人却丝毫不记得了。贺家的长公子要什么没有，怎么会惦念几株竹子直到十五岁？他想不通，说这话的人脸上却看不出什么情绪来，竟是一点提醒都不给他。

　　贺静之翻阅自己那贫瘠的记忆，那里头连生身父母尚且没有怎么出现，又怎么会理解这一片细节里的慈母心肠。即使是侍女点明了说到他面前，他还是毫无实感，一时之间觉得有些头痛，好像能看见十三岁的笑容明亮的少年在跟他年轻的母亲撒娇赌气，又好像能看到一个青衫的年青人立在高高的悬崖上看前方明黄的阵仗。那悬崖上山风猎猎，卷起他的衣袖，遥遥的有人笑眼看过来，在一片白雪中美得面目模糊。

　　——面目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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