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偏要勉强

　　“阿青喜欢海石榴。”

　　皇帝说。

　　他正在侍弄花草，一脸嫌弃地挥舞着个寒光凛凛的巨大铁夹在那儿随着心意乱剪，因为身着白龙的常服，倒也不怕把自己身上弄脏。年轻的皇帝生得好，只插了一根簪子将浓黑的长发披散在肩后，眉眼带笑，像是个很好说话也很好骗的纨绔子，半点威势也无。然而他身后站着的宫人却都深深低下头去，连大胆接话的勇气都没有。

　　深宫中藏了多少如花美眷，这些留在皇帝殿中的宫人比谁都清楚。论相貌，那些妃子都是各有风姿的绝色美人，梅兰竹菊，香粉四溢，看得寻常女子都眼花缭乱，皇帝当年也是无比欣喜地一一收下了，在皇后主持选秀的时候十分配合，只看画像容貌，不管身份地位，统统都点头留下，因而倒让好些心高气傲的世家女子逃得一劫，诸大族心知肚明彼此都是借送了难得的美人为名把自己家的女儿留在家中，两厢情愿，没什么不好。

　　送进宫的美貌少女大多身份平平，也就很少掀得起风浪来。这也不是说她们真就一点想头都没有，想陪伴在君王身边的愿望大抵是相同的。然而她们到底是没做出什么大事来。宫中老人们说，是那位出身名门的皇后功劳。

　　这话真假先不说，在形成后宫中嘉妃一人独大，剩下皇后与一群美人儿们分天下的格局之前，宫人们倒也没觉得皇帝比起先帝来要难伺候多少。

　　先帝是定朝少有的明君，虽然子嗣艰难，后宫却是开朝以来数得上的平静，除了生下先太子的燕嫔之外，连让前朝有些印象的宠妃都没有。原配中宫早逝，中宫同族幼妹燕嫔生下先太子后就成了实际上的后宫之主，此后也没有再去争夺先帝的宠爱，一心一意地把先太子养大，深受先帝信重。先太子十二岁的时候燕嫔香消玉殒，没几年先太子也跟着去了，再没几年先帝也没了，宫中就剩下了冷宫里无人记挂的小皇子一点血脉，生生被人送到了皇位上去。

　　原本按照皇帝的草包程度来说，出身高贵被贡献出来牺牲的大家小姐皇后才该是宫中说一不二的那个人。国舅爷也正是如此考虑，才把自家常年连自己庶妹都容不下的女儿嫁到皇宫里来。

　　然而他登基没多久，还算安分守己的时候，突然就在前朝为那扫洗宫人出身的侍女阿青夺得了个正式的妃号，从此再也无人敢直称她的名字。在他有所动作之前，皇后倒是一直想跟独宠于一身的嘉妃好好计较，奈何皇帝看似好对付，也温柔多情，却把那宫人护得很紧，片刻都不舍得让她离开自己身边。

　　等到真想下狠手的时候，皇后父族又被皇帝在前朝的发难打了个措手不及，几经考虑后并不同意她直接把人弄没的提议，反而反过来勒令她把后宫中其他身份稍微高贵上一些的人清理干净，只叮嘱她看紧嘉妃的肚皮，旁的一概不要管。皇后能当上皇后，都是因她背后有一族支撑，是世家贡献出来给皇帝的漂亮摆设，无论自己有多不甘心，也不能对她的父兄阳奉阴违，到底是从此把视嘉妃为无物了。

　　连后宫中最有权柄的皇后都要退避三舍，这样的两三年过下去，连知道嘉妃原先的闺名叫阿青的人都所剩不多了。

　　毕竟嘉妃已经是宫中唯一的妃位美人，旁人要轻易称呼她闺名是大为不敬的。

　　尽管还有人记得，她当年只是个谁都可以随意为难的小宫女的时候，这名字早就被人叫滥了。

　　不过皇帝和皇后如何暗中计较，对这些宫人们来说倒不是什么为难事。

　　皇帝虽然对美人来者不拒，却对普通的宫女没什么兴趣，也不喜欢用宫女服侍，大部分时候是只用嘉妃一个人在内室。等她有了妃位论理不能被如此轻贱时时追随后，皇帝也没再挑其他的宫女入他内室，据说是他从小如此独立长大，不习惯那些宫人如影随形的服侍。皇后不知道多少次在自己宫里骂过他贱骨头，连当上了天下之主能享受都舍不得享受天生的小家子气，和他那个卑贱的母亲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皇帝对此充耳不闻，气得她把心爱的青天瓷砸得稀巴烂，十天半个月就要更换一次。

　　后宫中人人皆知皇后的心头刺是嘉妃，偏偏又不能动。这坏脾气的漂亮皇后出身矜贵却又不受皇帝宠爱，平日里就是大日子也不见年轻的皇帝去她那里坐一坐。年年朝见的宗妇们觐见时都面面相觑，谁还看不出她嫁了数年还是女儿之身。有这么个难堪的秘密在，任是她如何大闹后宫，皇帝倒也一直没说过他什么。

　　这样微妙的平衡倒也很不坏，至少皇后折腾人的时候只针对那些身份还能看的美貌嫔妃，对她们这些还不如皇后脚下灰尘高贵的宫人是连看都懒得看一眼的。皇帝宠爱嘉妃将近四年，也差不多该是厌烦的时候了，这之后是谁能成功生下皇长子才是关键，一个受宠但生不了孩子的女人能有什么威胁。尤其是这两年皇帝对嘉妃已经有些冷了下来，也不是非要她陪在身边才能玩乐了，总有一日是要被更新鲜娇艳的美人取代的。

　　然而谁也没想到，不过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出行，一切就都变了。

　　宫中的皇后突然被封了口。

　　身边很多熟悉的人突然不见了踪影。

　　那些还很没心没肺喜欢在各宫之间来回拜访的年轻美人闭门不出了。

　　游玩了大半个月的年轻皇帝带着一众朝臣浩浩荡荡地回了京，依旧是漂亮的草包~皮囊，脸上带笑。走在他最近处的国师大人怀里抱着个襁褓，安安静静的，一路被抱到皇帝的寝宫里也没发出过声音。

　　跪在最先的太妃抬起头还没来得及笑完就一口气没喘过来，当场昏倒在了自家侄女怀里。皇帝居然也没有像以往一样上场敷衍地安慰她几句，而是挥挥手就让人把太妃送回自家殿里去，接着转身就走，看都没看那些特意来迎接他的人一眼，是与他以往截然不同的处置，颇让人摸不着头脑。因他一向很好应付很好说话，也很给这些深宫妃子脸面，突然有一日不再顾及她们的想法，就让人心中发慌。

　　虽然是个众所周知的草包皇帝，他却也不是个爱吃亏的人，只是一直把自己的底线摆在众人面前，换来他自己的太平日子而已。侍奉过先帝的老内侍们私下里都说这位冷宫皇帝天资还是很聪颖的，不说些天真蠢话的时候颇有几分先帝气度，虽然他一张口就能把这些气度全崩坏，到底也还是有可造之姿。然而现在没人需要他有这份可造之才，因而也就少有人敢当面提及。

　　随后就有消息传到了宫中的每一个角落，那也许是皇帝亲自示意让人知道的——嘉妃没回来，而宫里突然多了个刚出生没多久的皇长子。嘉妃没了就没了，关心她的人没几个，然而这突然冒出来的皇长子却是铁板钉钉，有那位双目定天下事的国师撑场断言为天家血脉，又有皇帝默认，一时竟把朝中几位打了个晕头转向。

　　宫中人不如前朝消息灵通，等他们战战兢兢地开始往外打听的时候，走在最前面的人已经弄明白了现如今是个什么局势——那人人认为只有一身漂亮皮囊可看的好脾气年轻天子，终究是露出了他的獠牙。

　　不知该说是意料之中还是情理之外。

　　然而这些人到底是经历过先太子骤然离世和先帝撒手人寰的变故，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也幸而皇帝是一如既往的不把他们这些小人物放在眼里，平日里带着的阵仗依然还是那么些人，没事儿在自己殿里侍弄花草也不避开她们，仿佛十分坦荡荡无事不可对人说。只是他自言自语时提到的名字，还是让站得最近的那年长宫女眼中闪过了一些微妙的光芒。

　　“她并不喜欢海石榴。”宫女说，修长的脖颈弯成美丽的弧度。

　　年轻的皇帝回了头，黑色的眼睛在日光下眯起，询问地嗯了一声，看不出脸上的情绪。

　　“喜欢海石榴的另有其人。”那宫女颤动着长长的眼睫微微抬起额头，柔顺地回答。

　　她说嘉妃其实和一个年轻人暗通款曲。

　　那时候嘉妃还不是嘉妃，只是个没什么人会注意的普通宫人。她成日低着头，看起来十分害羞内敛，大多数的时候是在先帝殿中做点扫洗的活计，因为不怎么惹事也很会看人眼色，是被总管内侍留下来当个不属于任何势力的调剂的。那时候也还没人发现嘉妃生了一张祸国殃民的美人相。

　　而她会注意到彼时还灰扑扑的少女嘉妃也是个意外。

　　也是她再次听到阿青这个名字才意识到，她八年前到底见识过了什么样的事。

　　年轻的皇帝像听故事一样认真，示意她继续往下讲，顺便把内侍抱着的婴儿揽到了怀里来，给这个珍贵的小儿子捋了捋稀疏的几根头发，手指屈着在横躺在他臂弯里的婴儿脸上滑了几下，觉得手感甚好，眼神倒是一直在这宫女身上。

　　“那一日，其实谢大人也在的。”

　　哪个谢大人？

　　年轻的皇帝在脑中过了一遍八年前朝堂上百官名号，谢明泽？这人倒是有点才能，不过他那时还没有到京城来，因为嫡母刁蛮，是在先帝过世前一个月才被想办法弄回来。谢若堂？他年纪已经很大了，八年前鬓发都白了一半，况且也不受先帝宠信，很少受召入殿，平日里就是眯着眼睛笼着袖子到处晃荡，孺子学舌一般从他人言，半点自己的想法都不漏出来。还有什么姓谢的？他记性很好，却无法判断这宫女说的是谁。

　　八年前他还是个无人记得的冷宫皇子，别说让先帝突然想起来自己还背着燕嫔宠幸过一个身份卑贱的低等宫女了，就是想安安静静地把这无人过问的日子过下去都艰难。

　　除了先帝之外，所有人都知道燕嫔远不如她的长姐那样慈善可亲。明面上她是因为先太子而放弃了所有先帝的雨露，为了她独子的前程却也将整个后宫女子的肚皮盯得紧紧，若非他那愚蠢的母亲在怀~孕时突然神智大开自请去了冷宫照应那些不能说话的老太妃，本身又是个姿色平平到多看几眼都不能让人记住的长相，不会惹人怀疑，他怕是早就不能来到这世上了。饶是如此，到他懂了事的时候还是好几次差点被燕嫔的亲信查到。

　　人要活下来，要吃要穿，一个半大的男孩子不一定做不到，但有人帮着总会好一些。

　　那时候阿青也还是个小女孩儿，不知道他的父亲是那位对先后和燕嫔痴心不二的先帝，甚至和他也还不太认识。

　　难道是他那时没注意过的人？

　　“是谢遗谢大人。”宫女说。

　　啊，是了，是那个莫名其妙和嘉妃一起摔下悬崖的小文臣。印象中这人年纪轻的很，眼睛还是纯澈的颜色，面皮很薄。

　　皇帝左思右想，愣是没想出来这人有过什么成绩，仿佛一直跟在他上官身后，看起来倒是个忠君之心十分赤忱的君子。若是他真有什么出众的才能，倒也可以一用。然而这人似乎真就只有心性还可以看看，没什么特别之处。皇帝也注意到过谢遗上朝时与众人不同的神色，只是他这样的人，现在还不是用的时候，也就没有刻意去收拢。

　　八年前的谢遗才十五岁罢。

　　他能在先帝殿中见到阿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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