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偏要勉强

　　“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贺静之说。

　　他这话说得一点气势也无，虽说是规劝，语气却十分软，显然是自己也不觉得有什么用，所以没有底气。

　　明明是十分英气挺拔年轻气盛的青年人，因为神情太过温和无奈，倒把本该有的锐气减掉了七八分。

　　身后城墙上一身铠甲的贺家人都皱了眉，不再掩饰自己存在地看过来，大抵是觉得他和贺凝之明明是一样的容貌却如此柔软温和，实在是很丢那位未来家主的脸。他们看这位死而复生的大公子眼神就很复杂，是见到他就能想到安坐在贺家门堂里的那位，但又时时刻刻能发现他与那位的不同。

　　若是他只停在城门外不进去的话，或许还有归路。

　　当然还要再加上跟在他身后的男装少女。

　　那少女装扮起来其实还是很有些男子气概，也能看得出来是尽力掩饰身份了，脸上一点儿娇艳妆容也无，还把眉毛描得粗粗长长，眼形修长，嘴唇也抿得紧紧，乍一看确实像是个雌雄莫辩的英气少年。

　　然而这个英气的男装少女是孤身一人一路护送贺大公子到贺家所在的江城，从清河县到江城如此跨越了大半个国度，途中遇到不少阻碍还都能平安通过，到达江城脚下的时候两人都毫发无伤。

　　十三岁的贺大公子绝做不到，十三岁后躺了整整十年几乎可以算得上是个废人的贺大公子更不可能做到了。

　　归了故地的贺夫人并未对自己的长子做出过什么评价，不过看她如此果断地放弃曾经心心念念了整整十年今年才被迫送走的长子，贺家也有人能猜到她最终还是为了保住次子的地位而做出了退让。毕竟贺家家主并不是只有这两个儿子，而贺夫人只生了这两个嫡子，在过去十年里相当于只剩下贺凝之一个独苗，嫡公子之外，贺家家主却还有四个儿子，从十岁到二十出头不等，最小的那个也聪明伶俐，还颇受家主喜爱。贺凝之是最好的那一个，但并不是无法取代的。

　　而从贺静之突然有了动静从清河县试图向外走的那一日起，他所有的言行就都摆在了贺家家主的案上。

　　他毕竟是家主和贺夫人亲子，曾经珍贵的嫡长子，除了贺家家主和贺夫人同意亲自下令之外，当然是不能杀也不能动，只能小心翼翼地看顾着，直到他真做出什么会危害到贺家的事来才能有所动作。

　　却无人能看不透贺静之安安静静地在清河县待了快一个月，为何这么快就想着要回到贺家来——

　　当然是想回到贺家罢，他也是在江城最高处长到十三岁的贵公子，骨子里当然向往文胜之地。

　　旁支的贺家子都拼命想往主家里挤，哪怕是做个依附的学子也做得。比起在朝为官，很多人都会选择在贺家祖地所在的江城为一小官。更有多少人宁愿做贺家的下人，在贺府近处建草屋相邻。当然这未免也有些难看，因此多年前贺家就声称不再收庶民为奴了，已经收下的那些倒是和家奴一视同仁，自贺府所在方圆三百里之外辐射开去，俱为贺府相干人等所住之处。因而江城倒有八分贺家城之称，还有二分是贺家的血亲诸族所属，与那坐镇帝都的天子毫不相干。

　　自从这八分贺家城的名号传出去后，南阁之乱后的南方文胜之地就渐渐迁移到了江城周边。

　　这当然不是因为江城自古出文人，而是因为贺家在。

　　前朝贺家鼎盛之时，一州之地所出举子泰半贺家侄，其余又有不少从贺家出走改名换姓参与他州文举的，诸如河姓与贝姓学子，若是统统都算上，竟无一人敢说自己与贺家毫无相干，可见世家之首的声势。彼时国君圣令不出皇宫，也是因为世家声势太过煊赫而固步自封，直到南阁之乱后有圣明君王出世才打破此局势。饶是如此，移居江城的贺家并未受多大损伤，仍然是世家之首，坐镇文胜之地，与如今坐在明堂上的那一位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这样的贺家，这样的江城，别说是长大后才知道自己有贺家血脉的私生子拼命想要回到主家了，这位本来是贺家名正言顺嫡长子的大公子又怎么可能甘心放弃自己原先唾手可得的世家家主位置，拱手让给他那十年未见的幼弟？就是不与他争，大公子肯定也是想回江城住着再做打算的。

　　若是得主家看重，哪怕是旁支血脉都能有资格入住江城，而居处距离贺府的距离正是区分主家看重程度的重要依据。至于被派住在清河县的大公子，看起来是能与贺家先祖为伴，听起来也很清贵，但实际上人人心知肚明不过是被主家放逐了而已，怕是连他曾经都不会放在眼里的主家庶子们待遇都不如。

　　这样的待遇，大公子不甘心也情有可原，因而他启程开始往江城来的时候，贺家出现了分歧，最终还是没有出手阻拦他一路行来。尽管如此，他一个刚从怪病中醒来恢复不到一月、几乎手无缚鸡之力的世家公子，在无人护送的情形下能顺利到达江城脚下，脸上衣服上都毫无尘土，看起来还很光鲜，这就一定是他身边的人的本事了。

　　要查清那一言不发跟在大公子身后少年的身份也不难。

　　大公子醒来之后清河县县令千里送信，而闻讯而至的贺夫人也在数日后赶回，给贺家家主的交代里提及了那位江城无人不知的章家小姐。

　　江城人知道贺凝之公子早在五年前就成为铁板钉钉的下一任家主，当然也知道他唯一尴尬的缺点就是身为唯一嫡子必须娶那位当宗妇。那位出身于被前朝定罪为天下不交之族的嫡女长得如何模样，才德如何，贺家是一点风声都未透出来。知情人明白贺家自己都不是很了解，但他人看来未免就带些同情。谁都知道这个非娶不可的章家女身后是无数的麻烦，无论怎么处置对他来说都是个巨大的麻烦。

　　章家当年也是七将十二文士的豪门，教化有功，儿郎们个个才华惊世，嫡女个个容貌与气质俱佳，不愁嫁的。但自从南阁之乱后，章家还剩下几支血脉尚且是个巨大的疑问，也是这次贺夫人回来的时候，才有贺家核心人物以外的人知道，那章家独生的嫡女居然被养在了清河县，这个明文规定不可动刀兵的世家圣地。

　　除了她之外，大公子身边是没有人相伴了。贺夫人没有无情到不给长子留下护卫的程度，然而她临时奔出来带着的护卫论理其实只有她和贺凝之两人可以调用，而贺静之的名字还没有重归家谱，即使是她也不能强行安排下去。而在各地传来的消息中，除了这个相貌十分年轻的少年人，大公子确实没有和任何人联系过。

　　大公子停在江城脚下看那城墙上身着铠甲的士兵，抬起脸来就是江城无人不识的贺凝之的脸。

　　他们之中年纪颇大一些的都还记得十年前贺大公子名声，却也少有人真见过彼时还是稚嫩少年的贺家两个嫡子。都说贺家双生子容貌如出一辙地清华俊美，而贺凝之也是正式被定论为下一任家主的时候才在贺家家主身后祭天的时候才有江城百姓目睹过他尊颜，那是位平日里骑马过街时都不带一丝笑容的端肃公子，身披日光月华，不可逼视。

　　——那个漂亮小姐倒和贺公子十分相配。

　　有人忽然这么想到。

　　骑着黑色骏马跟在大公子身后的男装少女看起来英气又挺拔，即使是刻意描画过些眉目，第一眼看上去是个锐气十足的强硬派学子，知道她身份再多注意几眼后就会发现，那果然还是个美貌绝伦的年轻小姐。虽然因为肤色和嘴唇都苍白毫无点饰而少了些血色，按照世家的眼光来看，她那色泽如千年檀木般的黑色长发和苍白脸色却正好是符合他们审美的。何况她生的也确实很漂亮，眉目间若有星光，十分明亮，是让人看了都能自惭形秽的那一种惊人的美。

　　这是章家小姐，天下皆知的贺家嫡子婚事既定之妇。

　　然而如今她露出自己该藏在深闺的脸于日光下，坦然地控制着马头的方向跟随在大公子身后，显然是已经认定了这个被主家默认抛弃了的大公子了——她居然会甘心放弃嫁给将半个贺家握在手心的贺公子，选择跟在大公子身后。

　　这女子怕不是，有点傻？

　　真是可惜了这样的相貌。

　　贺家人有些怜悯地想道。多漂亮的小姐，怎么就傻了呢。跟在大公子身后即使是做个正妻又如何，怕是连贺公子身边的侍女都比不上。大公子要来送死，她也要陪着。

　　“我不回去了。”章河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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