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八部之再生缘

　　第十四章

　　那林外的人俱都一惊，不由都直怔怔的向这边瞧来。更有些人眼里刹那间闪过熟悉、恐惧、惊骇、怯弱等等一系列的神色，连腿都打着颤，几乎想拔腿就往后跑。却不曾想过究竟跑不跑得过。
　　邵敏之淡淡的扫视了全场一圈，微微有些怒意。她不过初和妹妹重逢，一时喜极耽搁了些许功夫，那个俏丽野性的金红便被人打成这般模样！——那青紫肿胀的脸上满是血迹，污脏破损的衣裙也已辨不清颜色，那乌黑的软鞭还有一端正落在她身上。而旁边那人手里捏着的赤红的毒蝎子，想必也是待会儿给她享用的。
　　“金红姐，”阿紫听不到声响，莫名的有些不安，便要转过头去看，却被敏之牢牢按住，不禁抗议的叫喊道：“哥——！”
　　这一声“哥哥”喊出口，那些星宿门人更是抖成了一副筛糠样儿。那持鞭的人也不由一怔，手心一抖，那条鞭子的上半梢也“啪”的一声重重落到少女背上，疼得那少女使劲颤了颤，却仍然不吭一声。邵敏之亦不由暗暗赞道：“好一个倔强的姑娘！”
　　便走上前去，单手搀扶起了她。少女脚下颤晃着，却仍然挣扎着给敏之福了一福，说道：“金红谢过公子。”折腾了这么久，她那两条麻花发辫早已散乱了个彻底，还沾满了灰尘，狼狈不堪，惟一双眼睛里还含满着倔强之意。
　　邵敏之心里甚觉得过意不去，遂低声说道：“不必了，金红姑娘。说来还是我邵家人欠你的甚多。”
　　“我……我……”金红待还要说些什么，却直觉得头晕目眩，站都站不稳，忙挣扎着伸手要抓住些什么，青紫的嘴角缓缓渗下一行鲜艳的血线。她已被打成内伤。
　　邵敏之低叹了口气，喂了她一颗殷红芳香的药丸，道了一声“睡吧”，便伸手轻轻拂过她的睡穴。少女也慢慢闭上灵秀的双眸，看起来很是安详。邵敏之却明白这只是看起来而已，若想痊愈，还必须尽快送到一处清净地方治疗静养。可这会儿哪有安全的地儿啊？更何况小阿紫还在她身边。
　　便想着带这位姑娘和阿紫回小乙那处荒僻山谷，来日再来计较。却忽然听到呼呼风声里隐约夹杂飘荡着的一丝筝音，邵敏之的眼睛不由微微的一眯，生生的透出几缕寒光来，当下再顾不得金红伤势，扯了她肩膀便一点足尖旋转着飞起，三两下掠至三年前那处山坳里的石窝前。至于阿紫，则一直稳稳当当的趴伏在她怀里。
　　邵敏之急急的把阿紫和金红塞进石窟里，嘱咐道：“阿紫，待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出来！”阿紫点了点头。邵敏之欣慰道：“嗯，真乖！”便又从袖口处撕下四条布条给阿紫和金红塞紧耳洞，才放心的守到石洞前。
　　此时，那筝音已经停了，林子外一阵一阵的喧哗，星宿派门人的阿谀奉承可谓是沸沸扬扬、层出不穷，“武功盖世”“洪福齐天”“天下第一”等豪不吝啬的直往上叠加，大有要把全天下夸奖人好的词句全都穷尽的势头，却正如甜腻得过分的蜂蜜，教人一闻就倒了胃口。那丁春秋能数十年如一日的忍受下来以至最后竟甘之如饴，倒也令人佩服。
　　又过了一会儿，林子外安静了一些。一道阴测测的男音适时的响起，却在这略显寂静的夜里显得分外得刺耳。

　　他说道：“师弟，三年不见，你又大驾光临啦。不知那‘神木王鼎’可否还我？”
　　邵敏之一怔，心道：“我什么时候成了他丁春秋的师弟？”又想起那竺大郎似乎说了一通瞎话，又有些好笑，那丁春秋还真以为她是逍遥派的门人，可见他对自己的师门长辈还是很忌惮的。便大笑道：“我和逍遥派不搭界的，那神木王鼎也早毁了。多说无益，打进来吧！”
　　丁春秋道：“你也是叛了那老贼吗？也是，多说无益，我便打进来了。”便飞身进了林子，甫一照面便劈空打出两掌。邵敏之随手接下了。
　　丁春秋又说道：“师弟，那‘神木王鼎’其实还在罢！看你武功长进了这么多，掌力里也隐隐有股寒气。”手下攻势却不曾停过。
　　邵敏之苦笑：“这也非我所愿，因缘际会，是祸非福。至于那‘神木王鼎’，三年前就成了粉末。”她倒是见招拆招，极是轻松。
　　丁春秋忽然叫道：“这是天山折梅手？！你是天山那位……那位的弟子罢？”他围着邵敏之上下左右个区域在在打遍了，却实在不能令邵敏之移动半步。她仍然牢牢站在那石窟口前，出手如行云流水，打得极为溜手，且没出一招一式都把丁春秋的后招克得死死的。
　　邵敏之淡淡的道：“我哪有什么福气拜那位神仙为师啊。不过学了一套名为‘独孤’的剑法。”掌势却越发的凌厉。
　　丁春秋渐渐的不敌，张口长啸，唤门人前来助阵。那帮子人忙呼啦啦的涌进来，得丁春秋示意，从怀中腰间取出锣鼓铙钹、唢呐喇叭，吹吹打打的弹唱了起来。那声音尖鹫凄厉，说不出的难听，又隐隐藉着内力激荡，直叫人听后心脏飞跳、直欲吐血——丁春秋真是好算计，似这等高手相争，那帮子杂鱼自然插不上手，然而对付阿紫一个武功低微、只学了点皮毛的小女孩却忒是容易。那阿紫死了，她哥哥自然也就心神大乱，直死了一大半。
　　“还好，先前听到筝音时，给自己提了个醒儿。”邵敏之出了一身冷汗，在心里暗暗的庆幸。可绕是如此，她仍不敢掉以轻心，也张口长啸起来，直与丁春秋那边的音功相抗抵溶，一双眼睛恨恨的喷出熊熊的焰火来。
　　丁春秋好以整暇的笑道：“怎么样啊，师弟？滋味儿如何？”邵敏之也不答话，只愤愤的瞪他，口里兀自长啸着。却仍不慌不乱。
　　丁春秋一时间大是得意，手里的功夫也不由松了几拍，还笑吟吟的说道：“师弟，绕你武功有多高、天资多聪绝，你最珍惜的却至少有一半是握在我的手上。师弟，这一局，你师兄我是赢定了!”却忽然感到喉间一凉，有什么液体蜿蜒的顺着他的脖颈直往下淌，手上的动作也不由渐渐慢下来，全身的气力一阵接一阵的流失……邵敏之却在此时动了，她眨眼间闪身到丁春秋身后，抓着他的脖子使劲一扭，只听“喀嚓”一声，丁春秋的头颅软软的松垂下来。雪白红润、英俊不减当年的脸孔上，一双时时半眯着的狭长眼眸还兀自大瞠着。
　　邵敏之退开身去，捂着胸口微微的咳嗽。她右手指缝间，不知何时，竟多出了一片窄窄的薄如纸片的银色刀刃，上面沾染了一层薄薄的浅红色的血光。邵敏之低低叹息着，这本是用来裁纸的刀片，却不想今日竟是它割断了丁春秋的咽喉。
　　不远处的星宿派众门人兀自大张着嘴巴、呆呆愣愣的看着这一幕，手里的锣鼓唢呐等等统统滚落了一地。直到丁春秋健壮魁梧的身躯重重倒地，雪白的头发沾染了灰尘，还没有反应过来。
　　邵敏之也不理他们，只兀自钻进石窟，抱起阿紫，又把金红夹到腋下，走出石洞往星宿川外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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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萧夜风中，寒气逼人。苍凉的月光下，大片大片的沼泽地里咕噜噜的泛着水泡，薄薄的毒烟瘴气不停的冉冉而升。而远处的白天里壮阔雄伟得很的昆仑丘此时也显得阴影憧憧，布满了巨大的压迫感。
　　这便是星宿海的夜景。
　　可是阿紫此时并不怕。紧紧偎依在哥哥怀里的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安全。“这是我的哥哥呢。我的！”她紧紧依着邵敏之的胸膛，心里暗暗想道。
　　邵敏之奔跑得很快。使出全力施展轻功的她，不会儿便到了昆仑丘北麓。阿紫只听到呼呼风声中忽然闪过一声轻啸，一匹火红神气的大马便“嗖”的一下猛从林间蹿出。邵敏之也足下轻轻一点，轻轻飞上马背，拍拍大马转来轻蹭的脑袋，道：“快！往北！”大马欢快的甩甩尾巴，火速的往北跑去。那速度正如风驰电掣，阿紫趴在马背上，直觉得那呼呼的夜风刮得脸颊生痛。邵敏之察觉了，忙解开大氅，把阿紫拢进怀里，紧紧包住。却还觉得不放心，便轻轻问道：“阿紫，冷吗？”那右手早以轻轻抵到阿紫背上，打算输传少许内力以助她御寒。阿紫摇了摇头，又使劲往敏之怀里拱了拱，连声轻叫着“哥哥”。敏之也轻轻应着，拢紧双臂把阿紫搂得更紧。
　　马儿跑了小半个时辰，忽然钻进一丛黑鸦鸦的杉树林里，又三两下从林子里跃出，在一小片茂盛的草丛旁停下了。敏之抱着阿紫飞身下马，打了一声呼哨，便有一只雪白玲珑的狐狸“唰”的一声从三尺来高的草间蹿出，惹得阿紫欢叫出声：“哥，这是什么？好可爱呀！”
　　邵敏之莞尔，弯下身躯，把阿紫小心的放下地，说道：“这是狐儿，很机灵的。来，陪它玩会儿吧。”
　　“嗯！”阿紫高兴的点点头，大声应道。
　　邵敏之这才取下藏在树间的硕大包裹，从里面取出毛毯，在地上铺好，并从马背上提下金红，放她在毛毯上躺好。还升了一丛篝火，以驱毒虫野兽。又过了一会儿，阿紫抱着小白狐可怜兮兮的偎过来，道：“哥，我饿了。”
　　“饿啦？”敏之有些好笑，点着她的额头道，“怎么不早说。现在打鸟雀也来不及啦，只好将就用些肉干奶酒啦。”便取了些肉干、奶酒喂她吃。阿紫还真饿了，抓起肉干便狼吞虎咽起来，唬得敏之连连叫道：“阿紫，慢些，慢些，别噎着了。”待阿紫吃了半饱，又觉得有些困，便抱着小白狐滚到敏之怀里，闭眼便要睡去。
　　邵敏之忙摇醒她，“阿紫，快别睡。小孩子家家，才吃饱了就睡，对身子不好。”阿紫揉了揉惺忪的眼睛，道：“不睡的话，做什么好呢？”邵敏之微微沉吟了一下，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阿紫顿时便高兴起来，满脑子的睡意也都一扫而空，只拍着手笑道：“好呀好呀，除了那日金红姐讲你的事，我从小到大，还没听人讲过故事呢。”
　　邵敏之鼻子一酸，紧紧搂了阿紫，喃喃说道：“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又抚着阿紫的脸颊慎重问道：“阿紫，你肩上的字，你金红姐知不知道？”
　　阿紫道：“她不知道。我从三岁起，便没人伺候我洗沐吃饭了。来到星宿海后，师父也没着人来照顾我……我，我都习惯啦。”
　　邵敏之问道：“那你衣服也是自己洗吗？”阿紫答道：“金红姐有时会来帮忙。”
　　邵敏之松了一口气，抚了抚阿紫的左肩，说道：“这个字，多少是个祸患，待离开吐蕃后，我就想法子给你去掉。”
　　阿紫仰着脸说道：“我也觉得不好看，可说是祸患，还不至于罢？”
　　邵敏之笑而不答，只问道：“你想认你娘和那个姓段的男人吗？”
　　阿紫想了想，重重的摇头道：“不想！”
　　“那就非得去掉了。”邵敏之微微笑道，“否则他们难免会发现的。”
　　“可，可，可那说不定好疼呢。”阿紫搂着邵敏之的颈项，苦着脸说道。
　　“放心！哥哪舍得小阿紫痛一下下啊！”邵敏之紧了紧包在阿紫身上的大氅，浅浅笑道，“哥给阿紫讲一个‘猴子闹天宫’的故事好不好？那只猴子本事可大着呢。”

　　到得第二日清晨，金红幽幽转醒，酸涩的眼睛猛见得天幕上直泻而下的白光，像被千万根细针齐齐扎着一样，刺痛得很，过了好一会儿才适应。不远处，阿紫裹着淡黑缎面的大氅沉沉睡着。而她的哥哥就在她身边忙碌。那熊熊燃烧着的篝火上挂了一只黄铜色水壶，阵阵马□□的香气正悄然在空气中弥散。
　　“金红姑娘，你醒啦，身子好些了吗？”少年回过头来，温雅的笑了笑。金红勉强撑起身来，虚弱的说道：“你是……你是邵公子，原来……原来，阿紫她姓邵，不姓阮。”
　　少年垂眸道：“阮是她母亲的姓。”便递给金红一块面饼，“荒郊野岭的，没什么好东西，就将就用些吧。日后我邵敏之定有厚报。”
　　金红接过，微红着脸欠身道：“多谢邵公子了。唉，金红身子不好，连累邵公子做这种事。真是不应该。”
　　邵敏之取下铜壶，往一个牛皮囊里倒了一些递给她，脸上微微笑道：“江湖中人，哪有那么多的讲究！你这话说得很不对。”又冷冷嗤讽道：“那儒家的圣言大都是不通实务，不听也罢！远的不说，就眼前这件事，要真是信奉遵从‘君子远庖厨’那句混账话，多少穷人家都没得活路了！便是那些跑江湖的，难道还要随身带着丫鬟厨子去闯荡四方吗？！”
　　金红一怔，那星宿海里汉人家中的老人们却不曾这么说过。
　　邵敏之又问道：“听阿紫说，在星宿海时竟没得一个人来照料她，从三年前便是如此。那时她还只是一个三岁的孩子啊，丁春秋就这般亏待她么？！”
　　金红面色一黯，低低说道：“师父不曾派给她任何仆婢，也不让她跟着师姐妹们。那个孩子也不知怎么的，不喜旁人近身。我暗中帮衬了她两年，她才渐渐的和我好起来，但也只肯我替她挑水煮饭洗衣服。”
　　邵敏之喉间一涩，心里面酸酸苦苦的，半晌才淡淡的轻声呢喃道：“……那孩子，性子倒和我蛮像的。”她也不喜欢欠人家人情。
　　便草草吃了些奶浆面食，收拾了毛毯杂物，把金红扶上马背，又俯身抱起阿紫，才牵起了马缰绳，说道：“走吧，我送你去一处安全的地方。尽心报答了你，再分道扬镳吧。”
　　金红忙胡乱摆着手说道：“不必了罢。星宿海虽地处边陲，你们汉人有句话叫做‘施恩不望报’，我却还晓得的……”
　　邵敏之微微一笑，说道：“姑娘肯费心照料舍妹，于我便是天大的恩典，怎能不重重的答谢？只恐不能涌泉相报。姑娘不必推辞。”
　　金红听他言语温柔，却自有一股淡淡的执拗之气，便知此人做下的这番决定只怕是难以逆转，她又本是个爽利的性子，便就此不再多话；只心里略略有几分难过，于阿紫，于……他，自己终究是个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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