绊念

　　天色渐暗，快到架锅煮饭的时辰，然而屋里的来客并没有离开的意思。是打算在这吃晚饭？多一双碗筷倒是无所谓，只是家里酒微菜薄，怕是被误会成怠慢，也怕他吃不惯。他的嘴特刁，自己的厨艺甚差，一定会被他狠狠奚落一番。
　　白紫嫣正琢磨着如何询问较为得体，听见有脚步靠近的声音，抬首看去，怔了怔。

　　来人停下步子，脸色一派震惊，不利索的说话声吞吞吐吐，“你……姑娘……是你？”
　　“恩，咱们又见面了！”白紫嫣微笑，看向今早破口大骂自己的车夫。
　　“是……恩……”张仪支支吾吾，一下竟不知道要说点什么。低垂着眼，怕是再多看一眼便收不住胡思乱想。
　　“咱们还挺有缘！”苏紫嫣看着他略显拘谨的模样，一时有点被逗乐。早上的嚣张劲去哪了？原来是个色厉内茬的人！？

　　张仪抓了抓脑袋，有很多想说的，又不懂如何开口。思了好半会，才想起重要的问题，“姑娘，今早可有受伤？”
　　“没事，就是膝盖有点痛……”见他愈加不好意思，她笑着宽慰，“现在早没感觉了。”
　　“都怪我！”张仪痴痴看着她的笑脸，一时又不知该说什么。
　　苏紫嫣见他呆呆地站着，思了思，妄自猜测了他扭捏的原因，“你放心，我不会告诉齐王的！”
　　“啊！不是！”张仪连连摆手，原来她误以为自己是怕她到齐王那告黑状，才沉默不语的。殊不知，他只是太紧张了。

　　“你找我有什么事么？”白紫嫣以为他不好意思被拆穿了心思，便也不再多谈及早晨之事。
　　“没有！”张仪无意识地摇摇头，心扑通扑通乱跳，虽不愿还是假装有事先离开。走了几步，忽地顿醒，才想起此番前来的要事。赶忙回转身，“快……快到晚饭时间了。我已从酒馆买好了现成的食物，姑娘准备三副碗筷过来吧！”
　　“好！”白紫嫣点头应承，想来是自己刚才忧虑多了，他身边从不缺照顾衣食的。洗干净碗筷拿进前堂的时候，桌上已摆满菜肴。

　　家中的槐木桌子不大，根本不够放。几个侍卫手中还端着菜盘子，等待着随时置换。
　　这种一餐定要有十几道菜上桌的富足生活，已经很遥远。白紫嫣有些不习惯，不过也晓得，若是不备够数量，恐怕又太不符身份。难为那些侍卫们尽职尽责，偏远之地仍能弄来好看又颇有档次的菜肴。
　　扫眼看过桌上的菜色，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初来此地之时，常会舔着嘴唇怀念曾摆在自己面前的山珍海味，然越是想念越是饥肠辘辘，索性自我催眠地忘却一切，反而过得轻松。

　　白紫嫣摆好碗筷，站立着等待齐王入座。
　　苏恒随意择了个位置，白墨跟着对立坐下。白紫嫣有点为难，想寻个借口离开。因为是个四方桌，先前的两人相对而坐，她若坐下，无论哪一边必定要相邻于齐王。她，不想再坐在他旁边！
　　奈何借口还未说出口，白墨已开口，“嫣儿，坐下吧！”
　　“恩！”白紫嫣矮身坐下，尽量使自己神色如常。想了想，不过一起吃餐饭嘛，好歹算是旧识，也没必要把气氛搞得太尴尬。
　　因为离得近，可以闻到他身上惯常的清淡檀木香味。这么多年了，他喜欢的东西还是没有变！？

　　白紫嫣执起碗筷，不愿与之有太多交集，便只管低首择面前的菜肴。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大方的人，再见面时淡淡一笑便泯了恩仇。可到了如今，才深刻认识到，她也不过也是个爱计较的女子。对一些往事仍旧没有完全释怀，才会努力想避开他。
　　苏恒看着面前的两父女，皆对一盘白色的食物感兴趣，好奇地跟着夹了一块，迷茫地打量，“这是什么？”
　　白紫嫣并不想和他多说话，连个冠冕的礼貌表情也没有。埋首继续吃饭，假装没听见。
　　白墨笑着回答，“是山药！《本草纲目》中叙其补中益气。”
　　“哦！老师若喜欢，我明日着人多送些来！”苏恒轻咬一口，粉糯的口感并非自己一贯的喜好，却是接连吃了两根。只因看到她喜欢，他便愿意去了解。只是，一切还来得及么？
　　白墨以前在皇宫教导这些皇室子弟，向来被他们称呼为老师。但这个身份早已被剥夺，其实苏恒完全不用再如此敬称。但若是出言相劝，又觉太过做作，只能微笑地回答，“还好，还好！”

　　苏恒又挑了几个话题闲聊，然而总是只能得到白墨的回答。旁边的女子只管低头沉默，似空气般透明。
　　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她似乎打算一直不理自己。如果他还是以前清高的齐王，一定会任性地装出更不在乎的模样。可是，有什么意义呢？他踏过千山万水来找她，除了她，早已没什么可在乎的。
　　苏恒撕掉伪装的矜持，干脆直接问话那个总不大言语的姑娘，“嫣儿，你也很喜欢吃山药？”

　　最怕的就是不想搭话时，还要被人点名参与。白紫嫣微抬头，不敢直视他，模糊敷衍地回应，“恩，还好……”说完，又自顾低首扒饭。
　　苏恒像不晓得她尽量回避的心思似的，手中的竹筷飞快落下，夹了片莲藕放到她的碗里，“这个你一定喜欢，以前你最喜欢吃啦！”
　　“谢谢！”白紫嫣紧握手中的竹筷，他这般示好，弄得她更加不自在。
　　“不用客气！”苏恒抿了抿嘴，自顾往她的碗里夹着，他自认为她以前喜欢现在仍旧喜欢的菜肴。
　　他的热情，让她受宠若惊。觉得太阳真是打西边出来，高傲的齐王居然会替人布菜？欲拒绝的言语被父亲的目光逼回，只能安静地听之任之。

　　晚餐虽不热闹，尚算和谐。白紫嫣忙碌着收拾碗筷，却被父亲叫停，“嫣儿，送送齐王！”
　　于情于礼上，她无法拒绝只能遵从。然而，原本以为送出院门便可。谁知他竟提出饭后散步消食，无奈只能送佛送到西，跟着走了一段路。

　　月朗星稀，适合沉默无语，白紫嫣安静地跟随。他的脚步越来越慢，她也会跟着放得更慢。不与之并肩，但也不愿落后太多，始终保持着自认为最合适的两个步子的距离。
　　往常这个时候走在街道上，一定会因为黑暗飞奔如风。此刻，却没有丁点着急的心情。因着两个小厮一前一后提着灯笼照路，增添了几分明亮。况且下午落过雨，空气中还夹杂清爽的水汽，拂在人脸上有舒适的感觉，颇为惬意。
　　侍卫们远远地跟着，像是一群鬼魂，一个赛一个地安静，一个比一个没有存在感。

　　苏恒突然停住步子，摆手撤远打灯笼的小厮。随意折了片旁边灌木上的叶子把玩，良久才吐出两个字，“苦吗？”
　　虽然是没头没尾的两个字，彼此却都清晰地晓得指代的是什么。
　　“都习惯了！”白紫嫣别过头，压制鼻尖突然窜出的酸楚。虽苦却都习惯了，其实算不算另一种难以言明的辛酸？她虽不是娇生惯养的弱质女流，但从锦衣玉食的大小姐降成整日操忧三餐的平民，诸多不适应终究是熬过来了。因为习惯，曾经那么多艰辛，亦生生淡忘成过眼云烟。
　　如今，再回首想想，也算不得多大痛苦的事情。只不过当初的落差太大，才会有过失控的眼泪和埋怨。现在想明白了许多，看开了许多，自然也活得轻松了。

　　“想离开这么？”苏恒掌心微用力，绿叶化成粉末散落于地。
　　离开这？若是三年前初来时被询问，她一定会飞快地点头。而当下，日子虽贫淡，好歹也熬成了习惯，离开了也许反而不习惯。余下的光阴，她只期望平淡安静的岁月。
　　白紫嫣摇摇头，“齐王，我们在这生活虽艰辛，但不用忧虑朝权的翻转无常。现下的日子十分安然，所以并不想离开！”
　　生活，能简简单单地过着也是一种福气。他不会明白，也不需要懂。所以，她也并不打算过多地解释。

　　“不想离开？”苏恒轻叹的语气中满是毫不掩饰的失落，像是没预备得到她这样的答案。
　　白紫嫣无视他的失落，鼓了鼓勇气，直接挑明话题，“你今日来看我爹，并非叙旧吧！？我不晓得你的目的是什么，但请不要再让我爹陷入困局。我宁愿就这样平静地生活下去，也不愿再度承受无妄的灾祸。”她看向他，加重了语气，“还请齐王，安静地来，安静地离开！”
　　她的疏远，她的拒绝，让他的心一寸一寸地凉下去，胸口被疼痛胀得难受。

　　“嫣儿……”苏恒不知该怎么说下去。或者要说的太多，一时也不懂如何叙述。沉默良久，缓缓道，“以前，你从不称呼我齐王！”
　　“以前，你也不叫我嫣儿，只会称呼我白小姐。”白紫嫣低首避开他直视的目光。因为低着头，可以细细打量他织锦长靴上的图案。金丝绣成的云纹，好看也高贵。与自己脚下打了两个补丁的布鞋，形成鲜明的对比。
　　从前，她只叫他阿恒，因为觉得叫齐王会辜负彼此之间熟络的友谊。八岁便相识，九岁已能一起打麻雀斗蝈蝈……无拘无束的日子的确很快乐。
　　奈何斗转星移，生活早教会自己，与他已是云泥之别，再不可能像从前那般没大没小的嬉笑玩闹。疏远，是当下最适合两人的距离。

　　“不过我早不是什么大小姐，你不那样称呼也对。以后直接叫我白紫嫣就行。”她含着丝自嘲的笑容，以最生疏和得体的言语，隔断与他曾经的种种，也许是希望再也不要过去的回忆。因为回忆越美，会衬得当下越苦楚。
　　“从前碍于礼法，觉得那样称呼才妥当……”苏恒解释的言语越来越弱，因为有些往事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明的，那是一长串的错误。如果他能早点明白自己的心意，绝不会放任当年的疏忽。
　　在她离开后的无数个夜里，反复练习着唤她嫣儿，今日才有机会叫出来，却只换回一声声生疏的“齐王！”

　　“齐王，不必解释！”这些解释没有了任何意义，就像当初的她，并不觉得那样的称呼是见外。反而，当年的小紫嫣认为，声声带着他独特磁性嗓音的“白小姐”很好听很特别，总会让他多叫几声。

　　苏恒看着原本总是高扬着的苹果脸，如今只是低垂着，说不出的心疼。三年多的光阴，收敛了她所有的趾高气昂？自己是不是来得太晚了？
　　明明有些心痛，面上还要维持淡笑，因为知道她性子好强，并不需要怜悯和同情，“我要在此地呆上一段时日，你有什么事情可以去找我！”

　　“是！”白紫嫣应付地答了一声，目光随着远处点点的萤火虫乱飞。有的困难太多，但他能帮得了多少？好不容易戒掉了依赖，学会独立，再没有心情去找依靠。而且他断不会呆在这很久，能依靠多久呢？依靠容易，但依靠过后的落寞谁来抚平？

　　苏恒沉默地往前走了几步，终是忍不住又停下脚步，“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来这里？”
　　因着他突然停步，白紫嫣没留意一不小心就超过了他，忙倒退回来，“我只是一介平民，这些事并不方便问。”
　　“那你至少该问我现在居于何处，你有麻烦的话，该去哪找我？”苏恒有些激动，手抬起欲抚上她的肩。却看到她极快地退远，无奈只能放下。

　　其实根本就没想过会去找寻，所以懒得多问。他该也能猜到，何必要揭穿？他们早没了交集，不该去做无意义的靠近。白紫嫣不想再敷衍，选择告别，“齐王，太晚了，我就送到这吧。”
　　苏恒抬首，目光落向明亮星辰，轻叹气，“是太晚了，你一个人回家不安全，我送你回去。”
　　“不安全？以前你……”白紫嫣冷笑一声，没有说下去。

　　苏恒的身子在发寒，十分明白她没说出的话是什么。以前的自己，喜好调侃她心狠手辣，常说在她的残暴无道下，方圆一公里的人随时都有生命危险。
　　他从前认为，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没在意过，她也会被人伤害。也许，其中伤她最深的是自己。

　　多加纠结并无益，白紫嫣转身，潇洒地摆了摆手，算是告别。
　　“嫣儿……过去的事，我很抱歉。”苏恒叫停她的脚步，“如果回不去了，我们可以重新开始。”他不敢走到她的身前，害怕面对她就会语无伦次，“我知道几年未见，你我都经历了许多，改变了许多。但我们可以重新认识，重新做朋友，重新有说有笑……现在开始，一切都是新的！”

　　白紫嫣的身子微颤，何止是回不去，而是拿什么重新开始？他们，还能做朋友？她早失去了自信，仅剩的坚强支持着自己尽量坦然面对他。
　　想理智地和他说道理，然而什么也说不出口。只能，果断地离开。虽然知道他不放心地跟着，还是狠心地没有回头等待。回头又能怎样，已经回不去了！
　　他和她之间，隔着的早不再是转身就能微笑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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