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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
蔚蓝的天空,飘着几片如烟般浅薄的白云。热浪铺天盖地袭下,卷干了原本生机盎然的花草绿叶,只剩下哔蝉苦苦挣扎的叫声。
灿烂的阳光投射在河面上,折出刺眼的亮白。偏头躲开那道积聚的炫光,白紫嫣压低头上的草帽。本想就着河水洗把脸,手却不小心先碰到岸边的鹅卵石,一阵灼热立时窜上指尖。
熟透的空气满含炽烈的热流,豆大的汗滴如小雨般滚滚落下。酷日当头,虽有心却着实无力继续赶路。抬手拭去满头的汗水,就近躲入桥洞下小憩。
白紫嫣靠着垒砌的青石桥壁,双膝曲起,将清早赶集买好的东西放在腿间夹稳。
今天初二,亦是城北的圩日,集市上叫卖的东西不仅多且划算。为了买到比平时更便宜的米面,天蒙蒙亮时就起床赶路。折腾了一上午,早就疲惫不堪。松懈地坐下来时,困得发慌,无法自抑地眯上了眼。
半睡半醒,一觉歇得并不踏实。迷迷糊糊中,像是做梦又像是在回忆,许多往事于脑中走马观花地过了一遭……
怀念曾经住的大宅院,那时的自己,每到这般盛暑,便会窝在园林里的八角亭下吃西瓜。想到清甜的西瓜汁,白紫嫣的舌头不由自主地舔了舔唇,却只尝到干裂嘴皮上的咸咸苦涩。复杂的苦涩之味,是因为那般悠闲舒适的生活,早就消失三年多了。
父亲白墨才华横溢,本是皇家的师保,授课于皇室子弟。却因太子废黜,被责教导失职之罪,贬至沧源县,为此地县府做些文书的杂活。俸禄只够温饱,生活很清贫,必须事事精打细算方才勉强过活。
母亲的身子一直不大好,来此地不到一年就病逝了。灵堂摆了三天,却只寥寥数人前来吊唁。寒风冷雨,更显寂清。烧了三天钱纸,哭了三天,心痛到麻木。终于明白,失去的永远不会再回来。不再盼望渺茫的期望,从此亦再没于人前掉过泪……
狂风袭来,白紫嫣的脚猛地一抽,如同走路时忽然踏空,无防备地要跌倒,却只是把自己惊醒。强撑开重重的眼皮,发现天色已变得阴沉。本是燃得旺盛的烈日失去了踪影,先前被晒卷的绿叶迎风招扬,亦没了萎靡不振的模样。
看来是要变天了!?此地夏天的气候反复无常,不时几阵狂风便能卷来数片乌云,带下一场雷雨。
白紫嫣宁愿被淋成落汤鸡,也不会白花钱去买把雨伞应急。不过,淋湿的感觉太难受,能避免还是免了吧。
暴风卷起地面的沙粒落叶漫天飞舞,扰得人只能半眯眼前行。白紫嫣紧紧抱着货品,低头往家一路狂奔,直到快跑到时才敢停歇。只是还未平复急急的气喘,心中又是一惊。但见两个侍卫模样的人,像石头墩子般守在家院的门前。
难道跑偏了?白紫嫣疑惑地晃眼看了看四周,确定是自己的家院无疑后,一丝惶恐漫上心头。疾行向前质问,“你们是谁?”
一侍卫丝毫没有私闯民宅的愧色,底气十足地反问,“你是谁?”
“这是我家!”白紫嫣愈发心觉不妙,最害怕是帝都又起波澜,连累了父亲。肃色厉声喊道,“让开!你们凭什么拦着我回家!”
另一侍卫迅速把刀横在大门前,阻了她硬闯的身躯。阻拦的态度虽坚决,语气却有些松动。平和回应,“姑娘稍等,我先去通报一声!”
那侍卫话刚落音,便听见屋里传出淡淡地吩咐,“让她进来!”
虽然只是短短四字,足以让白紫嫣的心剧烈一震,再停止。漏跳几拍的心,顷刻间又已止不住地颤抖。
这个声音,太熟悉又太陌生。熟悉,是因为声音的主人,曾陪伴过少时许多欢乐的光阴。陌生,则因物是人非陡然腾起的沧桑感。毕竟三年多未见,原本以为一辈子也不会听到他的声音,竟然就这样突兀地再次闯进耳朵。
可是,他们之间差的何止是声音的生疏感。数载春秋,所有的一切皆已天囊之别。
无意识地后退一步,反而失去进门的勇气。不可置信地微摇头,他怎么会来这?不可能?应该是幻听!可是,怎么会有幻觉?
白紫嫣不安的内心纷杂混乱,一时挪不动发软的脚步。直到旁边的侍卫不耐烦地催促,才从彷徨中抽离出来。
强自镇定地往里走,明明进的是自己的院门,却莫名地害怕。害怕再见面时无话可说的尴尬,害怕他眼中出现无法令自己适从的怜悯。如果可以选择,她并不希望再相见。或者说,她可以忍受任何人或讥讽或同情的行为,除了他。
然而没有选择,只能走进正堂直面他。步子走得愈发慢,心却跳得愈发剧烈。
白紫嫣匆匆看了眼屋内的人,得体地跪地施礼,“参见齐王!”
经年未见,他的眼睛仍旧明亮似星辰,璀璨的眸光散着如珍珠般的光彩。小时候,她便很喜欢这对眸子,常常开玩笑要拿对黑玛瑙换下来。她觉得,他俊秀脸庞的迷人度,完全是靠那双眼睛撑起的。
他,兆国的三皇子苏恒。十二岁时加封为齐王,名声与学识皆受世人赞扬。
以前,父亲每次从皇宫授课回来,都忍不住大大地赞扬一番。搞得自己未见其人,已生了几箩筐的质疑与嫉妒。
第一次见面是在年宴上,百官可带家属参宴。当时才八岁的小紫嫣屁颠屁颠地进了宫,好不容易逮到个机会,扯了他出来较量。
那时的她还不太懂事,丝毫不畏惧皇家的威仪。眼中视这个好看的皇子如普通人,轻飘飘地睨了一眼,带着惯常的不屑口气,“你是苏恒?听说你的才华好得不得了?”她双手拢胸,嘴也故意翘得老高。不等他回答,就急匆匆地下战帖,“要不要比比?敢吗?”
她为此战准备了很久,搜集了许多偏门怪识考他,意图一次性将他伤得体无完肤。
事实证明,她太幼稚太轻敌……
梨花树下,他神态自若地一一对答,且样样正确。
小小的紫嫣不可置信地将眼睛越瞪越大,却只容得下飞花沾衣的博识少年。其中有些怪识自己也不是特别懂,实在忍不住,还会叫他解释得更详尽些。于是乎,挑战缓缓演变成了求教。
那时的她,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恼怒了一阵,嫉妒了一阵,佩服了一阵,最终狼狈认输。仰天长叹,发出仅剩的高傲自嘲:“既生亮,何生瑜?”。而他只是轻拂袖上的落花,微笑不多言语,像一颗旁观人事的树桩子。
过了那天后,她发誓再不见他,以免自找无趣。谁知不过一月,他却托父亲递来封信。信上表意为,他不愿做亮,她也不是瑜。但他想做高山,希望她是流水!
高山流水!?伯牙子期般的好友知音!?她觉得他有点意思,又早没心没肺地忘了前次失败的痛苦。潇洒地回了个“好!”字,便算交了朋友。那个“好”字应得虽简单,却绝没有敷衍的意思。
她一直当他是朋友,很长一段时间,她也认为他一定是将自己当做好友的。彼此之间有好东西必会分享,或者送给另一方独享也在所不辞。他送给过她许多稀奇的珍宝,她也从不小气,回敬了大量爷爷自撰的诗书。
爷爷的才华名声比父亲有过之而不及,墨宝是多少人求都求不到的。她是真心当苏恒做朋友,才会毫不吝啬。
只是……如果早知道他并非诚意交友,那些爷爷在世时特意留给自己的珍品,是断断不会相送的!
一切所谓的“义字当头”,敌不过一句“再也不做朋友!”。彼此断交的难过情境还历历在目,仿佛就像在昨日一般……
狂风扫进前堂,带入数片枯叶。白紫嫣微闭眼,往事早过,不该再多回忆……
苏恒绷紧全身的血脉看向她,她瘦了,身子单薄得如深秋的枯黄叶子,轻柔一场冷风便能卷走似的。心上蹿下跳,曾练习过无数次的微笑丝毫展不出来,只能呆呆地看着她跪礼叫“齐王”!
齐王!?就是他们闹矛盾最严重的时候,她都没有这样卑微恭敬地叫一声,“齐王!”
苏恒强压胸口的起伏,平淡如常的口气夹着丝无奈,“起来吧!我今日只以好友身份来探,你不用多礼!”
“是!”白紫嫣起身,退到父亲身边站立着,纵然有许多疑惑想问又不敢问。
白墨举杯饮茶之际,递了个眼色给女儿,头微撇门外,示意她先出去。
白紫嫣会意,安静地退出前堂,方才轻吁一口气。既然他都说了不用多礼,自己也不必虚假地招呼。从屋子外,绕到后厨,忙活自己本该做的家务。
厚重乌云酝酿的大雨终是落了下来,顷刻带走了燥热,也带走了方才无法控制的慌乱心跳。可是,为什么会心乱?她又不欠他什么!若真翻算旧账,是他欠她的!
白紫嫣忙碌着手中的活计,终究还是无法抑制地胡思乱想。
他这些年在皇城的日子过得怎样?想必也没少经历“风雨”吧。虽然知道多想无用,还是忍不住思虑他如今的局势。
先太子被废后,发配于边疆之地不足半年,就染病身亡于异地。如今的大兆,只剩三个皇子,而皇位仅有一个……任凭谁,只要对皇权有点点理解,就会晓得如今太子之位的争斗,一定是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波涛暗涌的激烈之事。
二皇子苏明,封为楚王。与苏恒的关系向来不好,小时候的她,自打交了朋友后,便像站好了队,也就自然而然地对那二皇子充满敌意。其实,楚王做事做人圆滑世故,她当年没少无理地刁难,而他总能得体地化解。想必如今,楚王凭着成熟的心机与手段,已拉拢了不少权贵。
四皇子苏泽,封为襄王。性子温厚,当年常常和他们一齐玩耍,关系甚好。襄王整日醉心诗书琴画,向往闲散的生活,一看就像没有什么大志向的人。不过重在身份高贵,是皇后的亲子。就算襄王无意争位,他的母亲怎么会放过,他母亲身后的家族岂会甘心?
三个皇子,谁最有可能成为下一个国君?不是年迈皇帝一个人要思考的问题……就连曾经固执拥护先太子的官员,已不再明哲保身,开始识时务地择人站队。
暴雨走得匆忙,只剩下一片泥泞。
白紫嫣微弯掌心,去接屋檐上落下的水滴。如果自己还有能力,还是他的朋友,一定会义无反顾地站在他身边,不遗余力地帮忙。
可惜,没有如果。
张开五指,掌心的雨水顺着指缝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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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非传统历史文,文中的官员名和封号,皆不考据哦!^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