绊念

　　“醒了？”白紫嫣正坐在桌边喝白粥，见床上的姑娘翻身坐起，即刻放下瓷勺。着人打来盆热水，拧了条毛巾递过去，“用热巾敷敷眼吧。”
　　叶青橙揉了揉耷拉着的粘重眼皮，接过热巾抹了抹。意识到昨夜哭得太失控，恐怕如今的样子十分憔悴。无法不在意，叹气发问，“很难看么？”

　　白紫嫣本想善意哄上几句，但见那一双原本俏秀的杏眼变得毫无生气，实在难以昧心扯谎。实话实说，“今天还是不要出去见人了，我帮你拿吃的进来。”
　　“恩！”叶青橙抹了许久，仍旧觉得眼皮粘重，干脆跳下床，将整张脸浸在盆里晃了晃。

　　白紫嫣对于她这般豪气的洗脸方式颇感有趣，笑了笑，也不好多言，外出拿回些食物给她垫肚子。

　　叶青橙快速整理好衣发，坐到桌边不客气地大吃。醉过酒的第二天，肚子总是出奇地饿，三两口便喝下了整碗粥。一边啃馒头一边好奇地看着她忙碌，“你在做什么？”
　　“做衣裳！”白紫嫣翻出包袱里的一块蓝布料子，娴熟地穿针引线，“前些日子答应给苏恒做的，赶路的时候又是生病又是忙碌，把这事给耽误下来了。趁着还在一起，赶紧做完给他，也算了却一个承诺。”
　　“承诺？我听说，你们这些官家女子不会随意赠男子衣裳，更不会亲手缝制相送。”叶青橙撑腮打趣，“你对苏恒不错，他对你也很好，你和他关系匪浅哦……”

　　白紫嫣急忙打断，“我已经不属官家女子，只是个普通人，没有那方面的意思。只不过因为收了他些好处，不想欠他什么。所以，用手艺偿还。”一番解释说得滴水不漏，心思却由不得控制地浮浮沉沉。针扎向食指，顿时冒出点红血，赶忙用一指压住，“我，不大想谈与他的事情。”
　　“好吧，等你想谈的时候再说。”叶青橙想着昨夜苏恒对她嘘寒问暖的模样，还是忍不住感慨，“不过，我觉得他对你很上心，你比我有运气。”

　　白紫嫣继续低首忙碌，密密缝了一行针脚，方才淡漠回应，“其实，以前的他，并不喜欢我。”顿了顿，言语中含着几丝酸楚，“以前的他，有很喜欢的漂亮女子……”
　　叶青橙放下手中的半个馒头，软语劝慰，“为什么要计较从前的事，只要当下好就够了。”

　　“当下？”白紫嫣的手顿住，很是迷茫，“没有将来的当下，值得珍惜么？”
　　“你怎么会如此悲观？没有将来？”叶青橙玩着空碗里的瓷勺，试着猜测，“你怕他会变心？”

　　“我担心的很多！况且，当下他对我好，也并非你认为的那种……”白紫嫣重新忙碌手中的针线，淡淡的声音中带着点落寞，“我真的不想谈他。”
　　“好！”叶青橙虽好奇，但也晓得不该强迫她吐露心思。闲闲扯了几个其它的问题，又绕到自己最关注的人身上，“杨昱如今在干么？”
　　“一大早就和苏恒带着一众部下，沿着城墙巡查去了。”白紫嫣本以为自己今晨起得最早，没想一打听，才知他们早起来了忙活。似乎昨晚那场酒，压根就没对那两人造成任何影响。他们那种人，也许喝过酒比没喝酒更清醒有劲。

　　“又巡视？虽然此处是与大垣相邻的敏感地带，但防卫的城墙高大坚固，根本不用紧张。”叶青橙拿起一块糕点往嘴里塞，漫不经心地咀嚼，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其实，杨昱应该担心的是翠冥山。因为我们那，有条地道可以通往垣国。”
　　她的话犹如晴天里的一声雷鸣，将安静的气氛转了方向。白紫嫣被重重震住，手再度被针扎了一下，无暇去在意，正色看向她，“你，什么意思？是玩笑还是真话？”

　　“地道是翠冥山的前辈们挖的，具体存在多久，没人知道。我当家做主后，爹爹才告诉我。在翠冥山，如今只有当家的，才晓得这地道的存在。”叶青橙淡然含笑，犹若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爹说，如果大兆容不下我们的时候，可以从那离开。”

　　“那当真只有你一人晓得？那，可不是件小事！虽然，你们给自己留后路无可厚非。但，垣国人也许会……”白紫嫣攥紧拳头，不敢说下去，因为潜在的危险相当严重。若是垣国也有人知晓这条通道，从地下进入，攻个出其不意，只怕大兆瞬间便会处于水生火热之中。
　　“垣国若有人晓得，早该物尽其用。”叶青橙曲起食指刮了刮桌面，“也不必担心有人偶然发现，误入其中。因为地道里有很多岔路，稍不留意就会走错，困于道中。且有一段地室里布了些毒物，需含着特制的草药才能顺利通过。所以，至少目前看来，应该不会发生你担忧的事情。”

　　白紫嫣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但亦不能完全轻松。此事的关键似乎转到了面前的姑娘，若她存着不该有的心思，大兆一样会面临困境。与其担心未知的变化，不如将事情转到好的方向。试着给个彼此都能顾及到的意见，“其实，你拿这事威胁杨昱，或许可以嫁给他。”
　　如果杨昱晓得此事，一定会做出理智的抉择。要么彻底毁掉，要么用其攻入垣国。无论哪样，都比现在不知不顾好吧！？

　　“此事非只关我个人，那是翠冥山的后路，我不会拿来做威胁的。”叶青橙正经论事时，也是半点没开玩笑的意思，“至于杨昱，他不喜欢我便罢了。熬个若干年，也许就看淡了。他若真的没有我会活得更好，我又何必要强将自己加入他的人生。”默了片刻，深深叹了口气，“也许，我们该相忘于岁月，才不枉彼此相识过的情谊。”

　　白紫嫣思量许久，诚心道，“恕我说句实话！纵然你不愿拿此威胁，但我总觉得，这事该告诉他。”
　　“只要我当一天家，这地道就很安全。”叶青橙自然清楚她言语中的顾虑，托腮认真思量了片刻，“也许，我会选择在合适的时机告诉他.…..”

　　白紫嫣轻嘘一口气，但立刻又意识到不对劲，皱眉问，“可，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叶青橙打了个哈欠，靠着大椅背，带着点玩世不恭的笑意，“我守着这个秘密憋得慌，又觉得你是个嘴严的人，所以便说了。”

　　白紫嫣怎会轻易相信她此番解释，肃色反驳，“我嘴巴大得很，又爱说梦话，兴许转个背就会告诉别人。”
　　“啊！”叶青橙低眉浅笑，“那可如何是好！？”
　　“你何必绕圈子？”白紫嫣脸上的肃色更为深重，“到底为什么，告诉我？”

　　“此事非同小可，如果仅我一人知道，风险也是极大的。”叶青橙的脸上，挂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比方说，我若突然死了，这地道的事就会跟着深埋于黄土下，太浪费。”
　　对于她无所畏惧地直言生死，白紫嫣忍不住插嘴，“叶姑娘说话也不怕忌讳！”

　　“刀口舔生活的人，有啥好忌惮！翠冥山的汉子皆是有勇无谋，我选了很久都没相中合适的人。但，不知为何，突然相中你了。”叶青橙深深看向她，“我相信你，愿意跟你说，便说了。”

　　白紫嫣陷入沉默，还想质疑点什么，却开不了口，眼前姑娘的坦诚令自己无言可对。虽与之相识不过两日，却早生出份隐隐的亲切感。只是这些年经历的风雨太多，将性子收敛了不少。不再如从前般豪爽，情感更为含蓄才无所表示。自己虽不在江湖上混，也知道该赤胆相对。诚心应话，“从此，我当你是一辈子的好友，定不负你信我的情谊。”

　　叶青橙说不出煽情的言语，仅以点头应承，但心中的诚意绝不比她少。默了须臾，续续道，“你怕垣国有人利用此道进攻，但我更怕此道布于世后，大兆朝廷主战人士会用其暗攻垣国！”她的眉间皱出几道浅浅的褶子，“一旦开战，又会有数不尽的亡魂！所以，私心来讲，我希望这地道的事永远都是个秘密。”
　　“你！”白紫嫣愣了许久，才想通她的高觉悟。对比起来，自己的胸襟显得特别狭隘。不由得肃然起敬，“你，真是个好人！”

　　“其实，我真的挺好！都不明白，为何杨昱偏偏不喜欢我？”叶青橙自夸时，脸没有红，倒是提到杨昱的名字，瞬间红了。微撅起嘴巴，“我故意在此处的水里下毒，其实也想侧面提醒提醒他，这里的安保太弱！但愿杨昱能从中吸取教训。”

　　“也许安保是弱了点，但也因为你太强。地道的事……”白紫嫣一时不知该再说点什么，这个姑娘似乎活得挺明白，不需横加干涉，“罢了，这事你自会有决断，我就不多掺和。假若真有你……担心那一日，我会拼尽全力达成你所希望的结果。”
　　“谢谢！”叶青橙如释重负地笑了一声，虽不知将来会发生什么，但想从此以后，有了条后路，压在心头的一块巨石轻松了不少。

　　两人续续往下聊，时间过得极快。身子坐得疲乏时，偶尔切磋几招活动筋骨。待到夜色降临，仍旧着人拿晚饭进屋解决。

　　刚填饱肚子，便听到敲门声。白紫嫣正起针缝衣，一时不便去开门，只管坐着发问，“谁？”
　　屋外是独属于苏恒的低沉磁音，“我！”
　　叶青橙本已走去开门，听到那声音，触到门栓的手果断放下。回到原本的位置上，自倒了杯茶闲看。

　　白紫嫣脸蓦然通红，也不知是被叶青橙瞧红的，还是被门外的男子惊扰的。走去将门打开，“怎么了？”
　　“一天没见你，总要见过才能睡得安稳。”苏恒瞅着她，说得理所当然。只不过，没说出口的是，其实见了以后，可能睡得更不安稳。

　　叶青橙‘啧啧’两声，笑嘻嘻添乱，“苏公子的嘴可真甜！”
　　白紫嫣抚额，赶忙转移话题，“吃过了么？”

　　苏恒点点头，微微笑了笑，“咱们出去走走？”
　　白紫嫣一天基本都在屋里，也想透透气，潇洒地应了声“好”，跟着走出去。

　　“等等！”苏恒立在其跟前，无视她的推脱，将手中的毛皮斗篷搭在其肩上，细致地绑上颈带。
　　又重又厚的毛皮裹在白紫嫣身上，瞬间不再感觉寒冷，还捂出了点热汗。

　　苏恒领着她，一路向人少的地方走去。待行至一个黄土坡时，又径直往上走，“小昱说这里高且静，适合看星星。”
　　“看个星星而已，至于还要挑地点？哪不都一样！”白紫嫣虽是口里反驳，还是亦步亦趋地跟着走上去。

　　待到坡顶，苏恒扯下自己身上的斗篷，垫在一块平地上，“坐吧！”
　　“这个，不必了！”白紫嫣弯腰将其拾起，递还过去，未免他再度铺展，索性快速地矮身坐下。
　　“你！”苏恒无奈将斗篷陇在肩上，“就不能安静地接受我的照顾么？”

　　“我不习惯别人照顾我！”她直白的拒绝或许有点伤人，但也是真心话。她真的，不习惯或者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好。
　　本打算虚情假意地附和，但既感受到他满怀诚意的示好，自己便不能总虚与委蛇。可是若要真切地待他，心中堵着一些坎，怎么也迈不过去。她只能不停地告诫自己，保持得当安全的距离，让彼此都不会受到伤害。
　　白紫嫣抱膝而坐，整个身子躲在斗篷里，颇为暖和。遥遥看向夜空，转走话题，“今晚的星星好多啊！”

　　苏恒本欲说点什么，忽见夜空划过一道亮光，十分惊喜，“你看到了么？”
　　“是流星？”白紫嫣眨巴着大眼睛，试着寻找那消失之前的痕迹。脸上亦尽是喜色，“咱们以前守过很多夜晚，都没见到。想不到今夜无心，却碰巧赶上了。”

　　那些年，并肩坐在桃树下等待流星的场景涌入脑中。幼稚的面庞、期待的眼神，肆无忌惮的玩笑……一幕幕，仿佛就在昨日。那么近，又那么远！

　　苏恒清澈的眸子亦如闪亮的星辰，似正经又似玩笑，“我记得皇奶奶说过，牵着手一起看流星划过，就再不会分开。”
　　“我怎么没记得皇奶奶说过这个话？是你骗人的小把戏吧！？”白紫嫣无视他话中的深意，只管目不转睛地瞅向夜空，期望再看一次。刚才流星出现地太突兀，都来不及许愿。如果，再来一次，该许什么愿望呢？

　　“我们可以试试，把手给我！”苏恒不甘心地坚持着自己一戳就破的谎言，含笑将右手伸出来，等待她的左手落入掌中。然而等了许久都没有回应，脸上的笑意逐渐僵硬。
　　“我不相信！”白紫嫣故意将头转向别处，假装没看见他的失落，“再说，流星都过了，牵着也没用。”

　　他极轻极柔地坚持，“我相信还会有的。”
　　她搭在膝盖上的指尖颤了颤，觉得他的话有魔力，勾着自己欲将手伸出去。还好，及时遏制住，“我不相信！你，快收回斗篷里，冷！”

　　苏恒维持着伸手等待的姿态，也不再多言语。寒风穿过指间，纵然冰冷，但再冷，冷不过内心的失望。自己太无能，闯不过她厚重的心墙。谁能告诉他，该怎么办？

　　白紫嫣隐隐心疼，多番劝说无效，只能伸手推回。没想又着了道，被趁机紧紧地握住。本能地挣开，微怒，“苏……”
　　“嘘！”苏恒五指穿过她的指间，握着放入自己的斗篷里，扬着胜利的笑容，“别说话，错过就不好了。”压稳混乱的心跳，厚颜笑道，“待会记得许愿，让我们再不要分开。”

　　大约是因为在冷风中僵持太久，他的手很冷。白紫嫣突然很想给他些温暖，便任由其紧握着。

　　星辰布满夜空，如点点白花缀于其中。靠得近的两人虽一时无语，却都起了暖暖的心思。

　　他的手很快变得温热，暖得她的心开始慌乱。白紫嫣再难放任下去，试着抽回，“应该不会有流星了！”
　　“再等一等。”苏恒固执地握得更紧，生怕一放手人就不见。满腔的言语堵在胸口，难受又憋屈。

　　“都等了那么久，不会再有的。”白紫嫣低首避开他的目光，“其实，就算有！你真的相信？我们仅靠那颗流星，就能……”
　　“好，回去睡吧！”苏恒打断她的话，缓缓松开。并不是害怕没有流星，而是怕她又说出什么理智冷漠的言语。他努力地做尽一切挽回，似乎收效甚微。心底愈发地害怕，害怕她将心封闭得紧紧的，再不放他进入。他想追回曾经的美好，似乎没有可能。但，纵然困难重重，还是不肯放弃。

　　冷风轻拂，两人并肩往回走，一时各怀心思都没有多语。骤然，在他们身后的夜空上，一道长光转瞬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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