绊念

　　生活虽单调，但不算苦闷。白日里，杨昱和苏恒在各处巡视，检阅操练，常常从日出忙到日落。
　　白紫嫣埋头赶制衣裳，争取尽快做完送给苏恒，便算了掉件心事。然毕竟是她第一次缝衣送他，虽急切但也不敢怠慢。一针一线下得小心翼翼，生怕做得不好。
　　最为无聊的便是叶青橙，杨昱不许她跟着去巡视，又不让她四处乱走，只能整日闷在房里。想跟着学点针线活计，又没那个耐心，坚持不足一日就放弃了。

　　到了夜间，如无特殊事情耽搁，四人会一起围桌吃饭。饭菜一直是杨昱掌勺，苏恒打下手，两个姑娘只需等菜上桌便可。
　　白紫嫣发现，苏恒在厨艺上愈发有成就。最初仅会的水煮白菜，居然能花样百变。有时候是油炸，有时是醋腌……不过一盘白菜，竟被他耍得有滋有味。

　　这一日，白紫嫣终将新衣缝制好，拿给苏恒时，其高兴极了，立即穿上到处显摆。
　　杨昱起先还附和赞扬几句，不过很快被苏恒的嘚瑟模样搅烦。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炒菜的时候溅了几滴油上去，惹得苏恒大发脾气。杨昱自知理亏，又是亲自洗衣，又是陪酒，但也没能让齐王消气。

　　白紫嫣觉得苏恒小气得有点过头，帮忙和事劝解，“杨将军也是无心，你不要老不理他。”
　　苏恒抿了抿唇，像个小孩般委屈嘟囔，“他就是故意的，我明明站得很远。他故意甩锅铲，将油溅到我身上。”
　　杨昱闷声喝酒，没有插嘴。似乎是说了太多解释已懒得多说，又似乎是干脆代表默认。酒一杯杯下肚，苦却一丝丝盘上胸口扰心。

　　叶青橙打抱不平，“不就是件衣裳，人家杨昱都帮你洗干净了，还得理不饶人了！？”
　　苏恒孩子气地“哼”了一声，据理以争，“他没洗干净，有团大油渍还隐约可见。”

　　叶青橙抚额，觉得调解矛盾是件困难的事，而且还是两个大男人的矛盾。轻扣桌面，洒脱建议，“说来说去，就是新衣裳变成脏衣裳，不高兴！你让嫣儿再为你做一件，不就解决了！”
　　苏恒一听，两眼放光地看向白紫嫣，想顺道开口又不好意思说。隐隐晓得做一件衣裳要费很多心力，舍不得她受苦，但又像个孩子般贪婪期待。

　　白紫嫣连忙摆手，冠冕推脱，“不行，没布了！”
　　她并非刻意拒绝，只是不想放任两人的关系。毕竟再怎么掩饰，一个女子为一个男子亲手缝衣，暗意颇为暧/昧。一次还说得过去，若太多次，恐怕坐实了纠缠不清的关系。

　　苏恒闷闷低下头，手指摩挲着空酒碗，怔怔发呆。失落的并不是没有新衣，而是她果断疏远的态度。
　　杨昱终是开口，“我这倒是有布匹，只是怕白姑娘太过辛劳！”

　　杨昱的一番话说得左右兼顾，却扰得白紫嫣左右为难。不知该答应，还是继续冠冕推脱。
　　叶青橙看着各怀心思的三人，淡淡搭腔，“苏恒，你知不知道，嫣儿做这个很辛苦，经常不小心被针扎到。你真的还想让她再做一件？”

　　苏恒蹙眉，挪到她身边坐下，“疼么？让我看看你的手！”
　　“没事！”白紫嫣赶紧收手入袖，示意别小题大做。然在齐王面前，她的掩饰总是毫无用处。感觉腰身被紧紧地一收，整个人已落到他怀里。一双眸子只剩下他的脸，指尖上是轻轻抚摸的温暖触感。

　　“咳！我们还在这，你们的举动别太过。”叶青橙正欲多调侃几句，已被杨昱扯出了屋子。挣扎疑惑，“你干么？”
　　杨昱扯着她的衣袖走了许久，方才放手。微微闭上眼，声音淡而轻，“留点单独的时间，给他们！”
　　“唔！”叶青橙没心没肺地发笑，“是不是，你想单独和我在一起，才拖我出来？”

　　“不是！”杨昱肃着脸，语气没有半分起伏，“阿恒他们，准备明日离开。”
　　“哦！？”叶青橙慵懒地应了声，片刻已明白他的意思。当初他同意自己留到白紫嫣离开的时刻，看来已经到期。明明心底很失落，却浅浅发笑，“那，就此告别！”

　　“这么晚！？”杨昱没预料她如此干脆，不由得生出点朋友间的担心，好心建议，“你，可以等到明天。”
　　“可以等到明天？”叶青橙的笑意飞上眼角，弯出好看的弧度， “到不到明天，有意义么？”她含笑的眸子藏着不易被人察觉的落寞，偏头极力掩饰，“你，帮我跟嫣儿说声再见。”

　　“真的不用这么晚赶路！”杨昱十分后悔，早知道如此，就明日再下逐客令了。想拉停她，又怕贸然出手引起更多误会。手悬在半空僵持，言语却愈加诚心，“明天再走吧！”
　　“不必！”叶青橙径直往马厮走去，挑了匹骏马。翻身上马，不再维持虚假的笑意，平和道，“我走了，也不知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你好生保重！”
　　杨昱知道多说无用，没有回避她直视的目光，“你也是！”

　　浓浓的夜色将快马奔驰的姑娘背影淹没，扬起黄沙肆意。杨昱出神望着远方，也不晓得在看什么。其实浓黑中，什么都收不入眼底。

　　翌日，阳光明媚，是个赶路的好日子。
　　白紫嫣一边收拾，一边暗自埋怨叶青橙居然没当面告别就走了。虽然能体谅她的心思，一定是害怕离别的伤感，才会选择不辞而别。
　　有“咚咚”的敲门声打断思绪，门外传来一声，“白姑娘！”

　　是杨昱？白紫嫣眉梢微挑，疑窦暗生。在此叨扰多日，杨昱从未来过她住的屋子，如今离别在即，反而前来，不知所为何事？隐隐觉得，他此番是有要事相谈。停下收拾的活计，开门请他进入坐下，亦给彼此倒了杯茶。
　　杨昱未动茶盏，直接切入琢磨许久的话题，“我曾经特意关照过你们父女两，知道为什么吗？”他并不等她的回答，便续续往下讲，“我是受了阿恒的嘱托，才会对你们多加照顾。”

　　白紫嫣轻晃茶盏，出神地看着里面的杭白菊蕾浮浮沉沉。静默许久，才组织好言语，“我知道了，谢谢你专程告诉我。我不会白白承他的恩情，有机会，定会好好报答！”
　　其实她并不惊讶，且早在心中有了猜测。他们一家落魄来到沧源县的时候，受过杨昱诸多恩惠，当时自己认为是父亲的旧友相帮。可来到此地，知晓杨昱和苏恒的关系后，她就已能推断。但苏恒不说，她也就只得装傻保持沉默。

　　杨昱指尖摩挲着杯盏，直话直说，“你该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

　　“我……我会从其它方面报答！”白紫嫣偏转头不去看杨昱，好似不看他就不用面对许多事。
　　她没有拆穿苏恒暗地做的这些，就是怕面对这个问题。好处已经承了，不报答不符自己的行事做人风格。但苏恒是个什么外物都不缺的兆国皇子，要还清真的挺难……她经常睡不着觉，将自己与苏恒再次见面后的点点滴滴回忆了数遍，能推测出他的目的，却不敢亦不愿相信。因为，不知道如何回应才算正确。

　　“有件事，你或许也不知道！”杨昱像是憋了一腔的话语，要一次性说完，续续道，“你离开帝都后，阿恒就解除了与林希彤的婚约。还买通钦天监，说他命硬，二十岁之前不适宜娶妻，否则娶一个便会克死一个，以致于帝都的大家闺秀对他都敬而远之。”杨昱故意顿了顿，沉声，“他独身多年，为的就是只娶你一人！”

　　手中的茶盖掉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白紫嫣慌忙捡起，话音有点抖，“他，其实不必如此！”
　　口上说得简短，心却猛地紧了紧，身子不听使唤地发颤。不敢相信，又不得不相信。他竟然真的做了那么多！？他要娶她，真的不是开玩笑！？

　　杨昱是个说话就要说得明白的性子，半点不打哑谜，“或许你还在意从前他对不起你的地方，但这些年他已经受了许多苦。希望你能原谅，以后好好待他！”
　　话题已挑得如此明白，白紫嫣无法规避，踌躇道，“如果我嫁给他，真的好么？你真觉得好么？说实话！”

　　“说实话，我不知道！”杨昱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略显疲惫，“但这件事，已由不得理智来解决。”
　　“我不能对他的前途有助益，稍不留意，还可能使他这些年所奋斗的东西，全化为泡影。”白紫嫣的眉间笼起一团乌云，神色黯然，“我们都清楚明白，他需要的是一个名门望族的妻子，有强大的后台和背景，那样对他才有利！”

　　“你能这般为他着想，也算他对你没白付出！”杨昱眉头紧锁，纠结了许久，终究还是说了出来，“说句私心话，我希望你能守护在他身边，但也别介意他有其她的女人。”
　　白紫嫣低沉着头，胸口发酸，无力回应，“可我也是个人，没法控制自己的私念。我无法确定，这样大方冷静能持续多久！？女人若被妒忌和私心牵扯，做出来的事往往出人意料。也许最终，会消磨完我对他的情谊！”

　　杨昱轻翻茶盏，“他会对你好的，纵然身边有再多女人也不过是陪衬！”
　　“陪衬？”白紫嫣大吸了一口气，可是无论怎么吸，气都到不了胸口，闷得慌，“可你有想过那些女人么？她们都是活生生的妙龄女子，做错了什么？要成为别人的陪衬？一辈子，只能与孤寂相关？”

　　杨昱一时语塞，“这……”
　　“杨将军若真能做得狠心，为何不愿娶小橙？左右不就是个女人，你纳她做个小妾又如何？”白紫嫣曲起食指轻刮桌面，留下深深的痕迹，“杨将军自己都不愿违背心意，又怎能让别人做这些？”

　　“我与你不同！”杨昱快嘴反驳，却没有底气说出不同在何处的理由。
　　白紫嫣攥紧拳头，试图冷静分析，“其实，齐王对我，并非单纯地爱念！也许仅是因为内疚，觉得以前辜负过我，想多了，就认为是思念！”她见杨昱摇头，苦笑一声，举出佐证，“你不要不信！若齐王喜欢我，为何三年前不说，偏偏三年后才说？他就那么迟钝？非要到我离开以后才发现自己的感情？”

　　“他不是迟钝，是害怕！因为太在意，才会怯弱！”杨昱直直盯着她，仿佛看穿了一切，“你这样说，是想找借口，更好地逃避？你打算自欺欺人到何时？”
　　“我！”白紫嫣揉了揉眉头，轻摇头，“不要逼我！我不想害他，也不愿伤自己……”

　　杨昱见她脸色痛苦，一时心软，没有步步紧逼。两人静默，直到苏恒推门进入，安静的气氛才被打破。

　　“小昱，原来你在这？”苏恒察觉到屋里的气氛很微妙，有种说不清的压抑，但又不方便问。胡乱扯了些话题，“嫣儿，收拾好了么？”
　　杨昱手中的茶盏重重落在桌上，溅出不少茶水，“要走，就快点走……不要拖拖拉拉！”

　　苏恒狐疑地看向杨昱，“咋了，总是莫名其妙地发脾气？”
　　杨昱扫了一眼两人，静默地起身离开。

　　一切准备就绪，白紫嫣先上马车前行。苏恒和杨昱缓步并肩走了段路程，相谈着些要事。

　　然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杨昱终于开口说出“再见”两字。只是话音刚落，又快速抓住他的衣袖，“争夺皇位已到了紧迫阶段，他们都不是省油的灯。你，万事小心！”
　　苏恒眉梢高挑，含着无谓的笑意，“放心！”

　　“你……”杨昱缓缓松开手，遥遥看向远方。眸中复杂之色愈浓，“你就不能，少跟我开点玩笑。”
　　“是祸躲不过！”苏恒扬起更为灿烂的笑容，拍拍他的肩，“我若真有不测，就多替我烧点钱纸！”

　　杨昱恼怒地瞪着他，“老子，一张纸都不会烧……”
　　苏恒“啧啧”两声，打趣，“那我就晚上来找你要！”

　　杨昱掀了掀嘴唇，终究没再多斗嘴。心口猛缩，艰难地吐出两个字，“保重！”
　　“恩，你也保重！”苏恒潇洒地摆了摆手，快步跑上前边慢行的马车。他并非没心没肺，只是觉得如今的杨昱太过多愁善感。自己只能多伪装喜色，才能让他少些担心。

　　杨昱站在原地久久不动，眼眶漫上一片水雾，迷迷蒙蒙地逐渐看不太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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