绊念

　　淋过瀑布后，白紫嫣的脑袋逐渐昏沉。起初，还能假装无事地强撑了一天。尔后，头愈发胀痛，四肢软弱无力。撑着撑着，竟是两眼一抹黑，啥意识都没了。
　　迷迷糊糊中，有人把脉、喂药……然后是躺在温暖的床上。想睁开眼又实在提不起来眼皮，脑中天旋地转，无法清晰地分辨处于何种境况。时间轴混杂，甚至像是回到了过去。胡乱地唤了一声，“阿恒！”

　　“我在这！”苏恒轻声回应她，又是只得到长久的沉默……
　　她病中的呓语总是很简短，很难从中洞察出什么意思。不过，她居然再次唤他“阿恒”，着实难得。
　　心情顿时无比欢愉，似乎所有的付出，只为收获这个简短却亲近的称谓。

　　苏恒小心地拨整她睡乱的头发，换了条覆在她额上的毛巾。手指轻划过眉眼，感慨自己瞎了眼，从前居然能惯性忽视这般如画的美丽容颜。
　　他照顾了许久，有些乏累。本打算倚着床架小憩，身子却不听使唤地躺到她旁边的空位上。手极顺便地环过她的腰，如果说不是为了占便宜，只是想给她温暖，有人信么？他冷嘲自己一番，也不大相信。

　　窗外月光皎皎，窗内静谧梦美……

　　白紫嫣醒来时，头疼已好了许多。欲伸个懒腰，才发现双手被一条横来的胳膊压着。顺着看去，是睡得安稳的苏恒。他俊美的侧颜若隐若现于乱发中，她有点强迫症，十分看不得乱糟糟的头发，忍不住抽出手轻轻将覆在他脸上的乌发拨开。
　　刚恢复清醒的脑袋转得很慢，一时没想清楚他为什么会睡在身边。心如煮开的小米粥，沸沸腾腾地胡乱涌动。白紫嫣不敢多看，干脆闭上眼装睡了会，可数了千万只绵羊也睡不着。
　　七上八下的心找不到安稳落脚的地方，认真思量这种时候，是该狠狠地将他踢下床揍一顿，还是悄悄潜逃？貌似问题出在他那，她还是狠不下心趁机教训。只能，轻手轻脚地挪开他的胳膊，翻过阻挡在外的身子。

　　苏恒被悉悉索索的声响吵醒，睁开眼时，发现白紫嫣正欲翻过他下床。没多想，本能地一把挡住。想把她捞回身旁，没想得到的是一个有力的大劈手。

　　苏恒见她怒气颇重，晓得多说无用，只能见招应招，一把抓住她的怒挥而来的双手。奈何还来不及喘口气，她的脚已重重地踢向自己的双肩，使得他只能快速放开手，侧身躲过……
　　两人手上的功夫越使越快，脚下也没半点空闲。然最终，她还是稍逊一筹，双手被他的左肘压在枕头上，双脚也被他的左腿环过束缚着。

　　白紫嫣挣了挣，却是徒劳，“你干嘛！”
　　干嘛！？苏恒克制内心的躁动，正儿八经地忽悠，“试试你的身手，几年都没长进啊？”
　　她好强地辩解，“哪有挑人家病的时候比试！我身子不舒服，当然稍逊一筹……”
　　他撅着嘴，喃喃回应，“也就敢挑你生病的时候试。”

　　话题飘得有点远，白紫嫣觉得如今的重点并不在此。想使劲推开他半压着的胸膛，奈何双手被困，丝毫使不上力。挣挣扎扎中，早就松乱的衣裳褪下肩头。
　　苏恒看向露出的白皙肌肤，脸色微红。身上突然滚热发烫，一时说不出话来。

　　白紫嫣显然也注意到他眼睛的落向之处，红着脸狠狠道，“你起开！”
　　“嫣儿……”他空闲的右手扯过旁边的毯子盖在她的身上，害怕自己再看下去，指不定会做些出格之事。深吸一口气，心里满是不甘，“你以前说要嫁给我的……”

　　怎么突然提起这个？白紫嫣的心猛地一震，想起了从前的光景。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对那段记忆特别深刻。深刻到清晰地记得当时的一景一木，甚至他手中半掉不掉的白瓷酒壶子上的图案，是一张枫叶子。

　　那是个乌云密布的阴天，一切都显得无精打采。他失恋的痛楚已持续了快一年，这是她预料不到。道理已经讲干，实在没有法子。只好拿出自认为最好的杀手锏，半是安慰半是玩笑，“大丈夫何患无妻，你若实在找不到，我嫁给你。”
　　她说完后，心砰砰直跳，能感觉脸在发烫，还好喝了酒，不易被人察觉脸红。可心跳并没有持续多久，就石化在他的回答中。

　　他拎着那没喝完的酒壶子，冷冷地发笑。笑过后，是万念俱灰的凄惨面色。再然后抚了抚胸膛，像是在安慰欲反胃吐出的酒，脱口而出，“那我宁愿醉死！”

　　他的毒舌也不是一次两次，但仅仅这一次让她难过了。
　　她当时……其实很窘迫。虽有安慰的意味，但他玩笑地模糊拒绝，还是凌厉地刺伤了心。她，也仅是个姑娘啊！脸皮再厚，也无法很快释怀。从此，若有若无的一丝念想被彻底封埋，再没敢提起。

　　苏恒看着她略显呆滞的目光，知道她是在回忆以往的事情。松开她的手，“当时我的回答，太过草率……”
　　白紫嫣回过神，甚至还没来得及发现自己的双手已重获自由，急着断然否定，“我……什么时候说过？你也病了吧，脑袋烧糊涂了？”
　　当年，她一定是鬼迷心窍，居然会怜惜他那般废材的模样！生出不该有的念想，说出不顾后果的话！可是，这个时候重提这些干嘛？弄得好像他们真的有纠缠不清的过往似的。

　　“嫣儿，你当时是玩笑还是认真的？”
　　“废话，当然是玩笑！”白紫嫣说得太急，以致说完后才发现不对，这不是变相承认自己说过那番话？刚才还断然否认，此刻不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么？
　　果然，苏恒似抓住了她的小辫子，轻弯着嘴笑，“你终于肯承认，说过要嫁给我！”

　　白紫嫣使劲推开他，坐起身，将衣裳快速整理好。反呛，“你不是宁愿醉死也不会娶我这种女子的吗？你不是说我这种女子坐没坐相，站没站相，从头到脚都是一副男人像！你不是说……”
　　苏恒快手捂住她的嘴巴，不敢再听下去，因为不能否认确实说过。脸带歉色，“我…从前没长眼，脑子也是坏的。”他知道解释一万遍，不如一句真心话有效，径直脱口而出，“我想娶你！”

　　白紫嫣怔了怔，虽然有预感，但还是不敢相信他会说出娶自己的话。首先怀疑，现在是不是在做梦？用力自掐了一把，很疼，看来是现实。
　　脑袋飞快地运转，思考他要娶她的各种原因。他和父亲交换的条件？他看自己悲惨起了怜悯之心？还是又受了谁的请托？心中闪过千百个原因，就是不愿相信那是他的真心。

　　苏恒眼光直直看向她，敞开心扉，“如果曾经有话伤到你，我很抱歉。那些伤你的话都不算数，我收回……”

　　“收回！？”白紫嫣挪开他捂嘴的手，冷笑一声，“就算你眼长好了，脑子转正常了。再怎么换口味，也不可能换成我这种男人婆类型嘛。”她默了默，收敛脾气，好声劝慰，“不要被一个林小姐伤了，就放弃千千万万个林小姐。名门望族的小姐有的是，不要自暴自弃。”
　　当年自己的话一定伤到她了的，以致于她宁愿自贬，也再不肯相信。苏恒欲哭无泪，咬重字音，“我现在是认真的。”

　　“我不管你是认真，还是又想借机调弄我。有一点，你需要明白。”她故意顿了顿，一字一字说得无比清晰，“我永远都不会对你再有兴趣。”
　　“再有兴趣？”他的嘴，弯成如新月的弧度。指出破绽，“你以前真的对我有过意思，对么？”

　　白紫嫣一时哑然，此人还真是锱铢必较！有兴趣和再有兴趣，意思很不同么？就算有过那么一点点真心，在得到他的回答后也会被消耗殆尽。
　　酸楚的心疼有一次就够了，她虽是个大大咧咧的性格，却到底也是个女孩。脸皮再厚，得到那样的回答，也足够让自己克制住懵懂的感觉。那么遥远的曾经，朦朦胧胧的心动早就随着酒气散于风中。现在争论还有什么必要？

　　白紫嫣瞪向他，“有意义么？”
　　苏恒试图抓住任何一个可能，“如果曾经有过，怎么会忘记？”
　　“如果曾经有过，怎么会忘记？”白紫嫣好笑地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冷冰冰地瞧去，“那我问你，你曾经对林希彤的感情呢？你忘记她了？还是根本没忘记，只想把我当做她玩玩？”

　　“你怎么会这样想？”苏恒顿时觉得整个人被封进冰山，周遭是刺骨的寒冷。一时语塞，低沉着眼不敢看她。曾经和别的女子有情谊，似乎是他最对不住她的事。
　　可这能怪他么？他不能在娘亲肚子里时，左右大人们的想法。慢慢成长的时间里，又被教导着要成为重信守诺的男人。虽然婚约的事并非本意，但他也只能固执地遵从，拒绝背信弃义。
　　母亲亦不停地在耳边提醒，无论如何都必须娶林希彤，因为需要林家身后的权势。在帝都，甚至整个天下，那样沾染利益交换的婚约普遍存在。娶谁其实压根就不重要，他只能识时务地顺应潮流。

　　知道被背叛以后，他沉沦得厉害，原因很多，既有男人骄傲被践踏的失败感，又有对现实中关于承诺的质疑……他当时也仅是个少年而已，怎么能成熟地处理人和事？便只好借酒消愁，索性放纵一回。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当时最难过的人！却不知，那年，时刻陪在他身边，忍受他喜怒无常的女子才是最倒霉的。可她做尽了朋友的道义，没有过半分怨言。甚至愿意以身相许，换他脱离苦海。他竟惯性冷漠，不体谅她的善良，白白浪费真心的深情。他痛恨自己的迟钝与高傲，可是再后悔又能怎么办？

　　白紫嫣索性说话说明白，“齐王，以前的事我可以都不计较。但现在，我只想和你井水不犯河水。”
　　苏恒斩钉截铁地回绝，“不可能！”

　　白紫嫣刚想顶话，喉咙突然发痒，狂咳不止。苏恒赶忙给她抚背顺气，又是倒热茶又是递毛巾，好一阵忙碌。
　　面对他的贴心照顾，她不可能没半点感动，原本要说的冷漠话语只能默默收回。

　　白紫嫣喝过水，半靠在床边休整，过了许久才再度开口，“齐王，方才的话，我当你在开玩笑，以后别再说娶我之类。”她玩闹时是真调皮，可论起正事时也很正经，说话直扣重点，“我不想听，也不愿相信，更不会……”她转过头，苍茫的眼神透出一丝哀伤，“更不会嫁给你。”
　　苏恒如芒刺在背，密密从后背扎向胸口，钻心的疼痛。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吐出一个“好！”字。

　　她假装疲乏，“你先离开，我想再睡会！”
　　他知趣地起身，“等会我让人送洗漱和吃的东西过来，你多休息。”推开门之际，言语变得无力，“如果当时我直接答应，就好了……我后悔了！可是，后悔又能怎么样？”

　　后悔？难道他刚才说得都是认真的？白紫嫣有点迷茫，头又开始发晕，想不明白几分真假，但只愿意相信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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