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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予明珠
江南,很多很多年来的风景都未曾变化过,来时什么样,现在依旧什么样。蝴蝶君把公孙月和色无极冰冷的尸体抱上船时,蓦然想起了她对他说过,最爱江南花月红的滋味。
从中原南下、经过江南、自东南出海,阿月仔,我带你回我们的家吧。
当公孙月从夜雾笼罩的海上醒来时,似有些茫然若失。听蝴蝶君用激动得颠三倒四的声音讲完她假死之后发生的事,公孙月想,她错过了江南了。
江南,虽然风景一成不变,但已经经历了太多往事,包括一段公孙月或许不会被第三人所知的回忆。
当然,回忆里除了她,还有另一个人。
事情起源于二十多年前黄泉赎夜姬的一次心血来潮,给几个身在北域的结拜兄弟留下书信之后就独自去了江南,信中曰在北域杀人杀腻了,听说江南风景独好,去那边散散心换换口味。
兰漪章袤君派人在路上追上她,请她多带些南边佳酿回来。
赎夜姬笑笑,直接把兄弟的手下一同带了去,到江南干脆买下一条小船,把各地产的名酒成缸地叫手下用船捎回了北域。然后自己独身漫游于江南各地。
不久,她便有些后悔自己行事过于张扬了,好端端游了两个园林,正准备寻个酒馆坐坐呢,就被仇家盯上了。赎夜姬心想,能从北域一路追到江南,也难为他们。
当晚,微有些懊恼地带着掩不去的淡淡血腥味走进一家茶馆,是酒馆难免更人多眼杂些,茶馆相对平和,反正是既卖茶也卖酒的。且喜馆中茶酒香饭菜香味扑鼻,没人会注意到一个女子身上的异样。
买了酒,一回头,就见到那个人了。那个人是谈无欲。她不知怎的忽然读懂了那双如寒潭清冽的凤眸中蕴藏的话意:饮酒,何必带杀气?
书生小白脸就是沉得住气,让一个杀气腾腾的人随自己从热闹的晚市至走到偏僻无人的郊外方住了脚步,赎夜姬想着,两手抱臂,一手还提着酒壶,冷冷等着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将要出口的话。
不料谈无欲只是淡淡道:“姑娘说笑了,山人虽迟钝,缚鸡之力还是有的。”
赎夜姬认真盯着他,想知道这人选在此刻开玩笑是不是脑子有问题。若真有问题,自己也犯不着动手杀人灭口了。
“看得出来,姑娘本是无心的。”
赎夜姬晃晃酒壶笑道:“杀都杀了,还说什么有心无心呢?谁叫他们在吾赏景的时候冒出来,吾才不会叫人平白坏了心情。”
谈无欲竟也微微一笑,“显然,姑娘现在心情不坏,抑或美景确能赏心宁神呢?”
赎夜姬一时莫名其妙,但四下一打量,就明白了谈无欲的意思。两人站在郊外的荒野地里,时值初秋,白日虽仍烈阳高照,晚间已明显多了寒意,连片长及小腿的野草犹自翠绿,在夜风中整齐排倒,飒飒如涛,虫声琐琐碎碎此起彼伏,婉转浅吟,刹那间竟有种别样的静谧感油然生成。初秋的月最是清透玉润,描摹着远山、市集的灯火、矮树草花……万物的轮廓,赋予它们点滴的灵动与安详。
赎夜姬往嘴里倒了一口酒,吐出三个字:“也许吧。”
谈无欲不看她,只看着层云之中皎然的明月,温言道:“世上美景是从来不缺,能遇欣赏的人难得,懂欣赏的人更难得。”
赎夜姬不耐道:“听你刚才的话应是个修道人?现下怎变得跟和尚似的磨磨唧唧?”
谈无欲不置可否,只是问:“姑娘不是南方人,来到江南所为何事?”
赎夜姬道:“别一口一个姑娘,实话告诉你,吾就是黄泉赎夜姬,无聊了来这里到处看看不行么?你大可告诉别人吾在这里,反正吾的人头在黑榜上寄名也非一天两天了,何必拐弯抹角套吾的话!”
谈无欲听到她的名字不为所动,听到第二句话却皱了皱眉头,“虽是江湖人,也没必要轻言生死。你吾并不相识,你的来历与名号于吾而言并无意义,甚至你自己可曾觉得,一路美景比一个名号和它背后的经历更有意义?”
赎夜姬瞥了一眼远方集市上明灭的灯火,没接话。
谈无欲又道:“美酒,也是应配美人美景的。带上杀气,不值得。”
赎夜姬眼神一凛,但谈无欲已经轻步走开了,随风悠悠飘来一句“山人支离疏,若觉山人能与一谈,明夜客清廊一见,赎夜姬请了。”
客清廊,便是碰见这人的茶馆。
那几乎融入夜色的玄衣雪影很快不见,赎夜姬又盯着天上的月亮看了半晌,心头无端浮现出一种久违的……熟悉感。
第二天,支离疏说他是中原人士,现下亦旅居江南。说了没几句,他突然道:“你身上的血腥味,已消磨无几。”
赎夜姬知道他指的不是昨天自己杀人后的残余,也知道自己自从见到他便没再动过杀机。她漠然回了声,“是么?”
“无论什么样的往事,当事人决定放下,前方便没有阻碍。”支离疏说得漫不经心,眸中映着面前清茶的盈盈倒影。他的眉眼令赎夜姬想起兰漪,那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清冷,比之兰漪的冷漠与纤尘不染,这一双飞挑入鬓的细眉与凤目,几乎能看穿一切包容一切,纵使平静如水也掩盖不了眼底流动的华彩,像是一条龙静待着跃出深潭的时机。他的身形也清瘦得让人印象深刻,略显苍白的面容在赎夜姬一身张扬的红裙衬托下竟显出病态。
彼时的赎夜姬毫不自知缘何能从一个人的外貌读出这么多内容,她不去细想支离疏的话,反问道:“你来江南又是为何?”
“散心。”
“跟吾一样的目的么?”
支离疏想了想,“目的怎有可能完全相同?倘若你指的是想通一些事,那么吾同样。”
“想通了么?”
“应该吧,赎夜姬姑娘,同样的话问你,是否为时过早?”
赎夜姬冷笑道:“你说呢?”
支离疏啜了一口茶水,悠悠道:“吾看,时机正好。”
从黄泉之路回头,时机正好。
从暗夜血腥走出,时机正好。
你名中有“赎”,救赎不晚。
挂剑乐看山水,时时皆是时机。
不退出江湖,也有活得坦然的方式。腥风血雨,也不知最终为谁嫁衣。
多年后的公孙月回想起来,乜着半醉的眼对谈无欲道:“这些话谁不懂啊,谁不会说啊!”转而放低了声音:“吾当初怎么就信了呢?”怎么就信了他的舌灿莲花呢?
多年后的谈无欲把着酒盏,只是微笑,“好友自有慧根啊。”
客清廊别时,支离疏说,再过数日便是重阳,一同在外,不妨结伴登高。
赎夜姬应了声。可惜呢,没法回去陪大哥他们过重阳了,不过最多只有三哥会抱怨几句吧,至于兰漪,保不定还乐得少个人跟他抢酒喝。
想着想着,赎夜姬的心情忽然愉快起来,还冲着前来倒茶的小二笑了笑,令小二酥得脚下一软。
江南的秋天很短,重阳一过便要作入冬的准备了,大街小巷的百味之中掺杂了浓郁的菊香,随处可见开得灿烂如阳的黄花,其热烈的氛围令人如回盛夏。
这一天晴空万里,出游者挤挤挨挨,到了半山腰以上,人群才逐渐稀疏起来。山是江南一带难得的高山,名字普普通通,沿路的景色也不别致,树木枯叶掉得厉害,铺满了山路,赎夜姬和支离疏并肩走着,默默不语。赎夜姬不时留意着支离疏的动静,爬山对她而言没什么,但支离疏说他现下功体半废,兴许会觉吃力。
到达山顶时,两人都出了汗,被陡然寒盛的山风一吹,各自一震,赎夜姬喘了口气,拿出一壶菊花酒猛灌几口,问支离疏:“不来点么?”
支离疏摇摇头,笑道:“修道人不擅饮酒。”
赎夜姬懒懒地转过身,冲着一览无余的地平线长长吸了口气,“遥知兄弟登高处啊,兰漪兰漪,可不许把吾的酒跟三哥私下分了。二哥,千万记着让二嫂把桂花糕给吾留一份啊!!”
支离疏在她身后道:“原来你还有兄弟。”
“哈,不让人省心的兄弟。”见赎夜姬不欲多谈,支离疏点了点一旁的山道,“从此而下,更有胜景。”
走了百步之遥,赎夜姬的呼吸猛然一滞。
整一片陡峭的山坡上,全是艳红盛极的枫树。
仿佛是苍茫林海中惊起的铺天盖地的呐喊,自然的血液在沸腾,在笑,在汹涌,火焰一般,烧得天地黯然失色,万景无言。
连树下的青泥都被灼成了深沉的红色,絮絮不休地在说,自由、自由,色彩、色彩,能令自己骄傲的,只有自己的色彩。
赎夜姬向着枫树走了两步,忽然地坐到了地上。
嚎啕大哭。
她双手掩面,哭得撕心裂肺,哭声散入林间,引起数声短促的鸟鸣。她的身子剧烈地颤抖,一身红裙跟枫叶的颜色一比,也不分明了。
支离疏是有些意外她的反应的,只是猜她喜欢红色,看见这一片红枫或许会抒解心情。
他静静地站在不远处,不动不言。
哭了片刻,赎夜姬渐渐平静,伸出洁白的手指着枫树扭头对支离疏哽哽咽咽道:“那是吾……那是吾……”
“还有那一天你叫吾看的月亮,都是吾……都是吾……”
原来这女子的本名,便叫丹枫公孙月。
那一天之后,黄泉赎夜姬这个名字永远地沉入了历史。
没有人天性向恶,所以这个江湖永远都有希望。
公孙月拭干泪眼看到的,是支离疏嘴角噙着的一抹真切笑意。
还有欣慰。
支离疏说,吾之本名,叫谈无欲。
公孙月睁大了眼睛,紧抿着唇看了他很久很久,最后迟疑道:“你现在……”
“吾现在,便是如你所见。”
公孙月慢慢地点头,艰涩地吐出三个字,“帮帮吾。”
谈无欲并不住在客栈,而在闹市与郊野的交界一带盖了所不起眼的民居,公孙月初次到访时,叩了叩朴素无奇的木门,门自动地敞了开来,与此同时一个略显高亢的声音在里中道:“冷水心,有客到访,添杯盏来。”
谈无欲正在小院的草亭中下棋,头也未抬,身后一位身穿红衣的老妇看了看走来的公孙月,微微行了个礼便转身进屋去。公孙月直截了当坐到了谈无欲对面,颇有兴味道:“‘结庐在人境’可就指的是谈先生现下的情状呢?”话音落,自己反倒怔了一怔,谈无欲似未曾觉。
茶盘轻落石几发出一声闷响,谈无欲落下指间一子,亲自给公孙月倒了一杯茶,不紧不慢道:“此地车马尚喧,况且谈无欲非是隐者。另外,你吾无须以敬称相对。”
公孙月托起茶盏,“茶么,吾已不记得多少年未曾饮过了,你是修道人,但吾也不信你不曾饮过酒。酒有千般好处,成日饮茶的人又怎明白?”
谈无欲悠悠道:“酒么,自是饮过的。你道酒有千般好处,茶亦然。酒味浓,茶味清;酒宜快饮,茶需慢品,本不可同日而语,然而浓茶可解酒醉,岂非其独到之处?”
公孙月似有些不依不饶,“这么说,你醉过?”
“既饮过酒,谁又免得了醉酒呢?初时吾也不过把饮酒与醉酒当作人生体验,后来逐渐明白,酒小酌几杯已可,人生有一场醉便足够。”
“能不能跟我说说你什么时候醉过?”
谈无欲笑了一声,“有何不可?那年吾与师兄素还真尚未从半斗坪出师,一次远游偶然联手铲除了个不大不小的地方势力,百姓欢欣鼓舞。当时少年气性,因初次为民除害,未免得意,吾与素还真买来烈酒痛饮了一场,醉得不省人事。回到半斗坪后,吾师雷霆大怒,罚吾二人禁闭了一年之久。整整一年,除了白米素食,惟有清茶能饮,是以吾们挖空了心思学习茶道,自以为能泡出独一无二的好茶,但茶中真意,却是不知多少年后才逐渐明白。”
公孙月皱着眉头,“吾觉得你把吾绕进去了。”
谈无欲呷了口茶,“是么?”
“罢了,”公孙月手肘往石桌上一撑,将茶杯放在鼻子底下轻轻嗅了嗅,“你便干脆跟吾说罢,茶有何意味在?”
“浓浅淡散,百味甘苦,皆付茶中论。”谈无欲简短道。
“能饮出什么滋味,全看你自己,今宵滋味这般,明日或许不同。心不乱而其香可自品。”
“公孙月,莫待茶凉。若嫌谈某茶艺不佳自另当别论。”
公孙月盯了谈无欲一眼,微微抿了一口茶水。“嫌不嫌弃的话应当由吾来说。谈无欲若不嫌弃,公孙月请教茶道何如?”
谈无欲抬手续杯,“谈某不才。”
公孙月看看杯里打旋儿的叶芽,突然有些没好气,“修道人是不是都像你一样满口没用的套话?”
谈无欲一下没忍住,大笑。
次日,公孙月进门时,抱着一小捆书卷,脸上似有懊恼的神情。
“那是什么?”谈无欲奇道。
公孙月摇摇头,“昨天偶然提了句‘结庐在人境’,无端就想起小时候读过的几本集子来,跑了镇子上两家书坊,只是草草地挑了些古人诗词集起册来,竟大不中用。书坊老板还告诉吾,到别处搜罗也是一样的。”
谈无欲挑了公孙月携带的书卷草草翻看,一边道:“这也难免,自从多年前三月浩劫以来,南武林纷争不断,民间受波及不小,许多古卷散失也是无奈之事。说到底,吾来江南也与三月浩劫有一丝拉关联,但多年来也无头绪。你且将这些放在吾这里,吾可想想办法。”
公孙月放下书卷,眼光又被面前的棋局吸引了去,“这似乎仍是昨天你布的局。”
谈无欲瞥了一眼,“不错,这一局吾已研究了半月。”
公孙月闻言挑眉,“退隐之人果真休闲如斯。嗯……你的棋路真凶。”她抬眼看着谈无欲解释道:“吾之五弟与大哥也是擅棋之人,吾不过略识几手罢了。”
谈无欲唇角一扬,“何必自谦。既能看出棋路,何不与吾续完此局?”说着,指间已拈下云子。
公孙月笑道:“骑虎难下。”
几天后,谈无欲把书卷还给了公孙月。
“这是……”公孙月一愣,有些残缺不全的集注之后明显有新添补的痕迹,然而笔迹竟与原书几乎一模一样。
“吾把吾记得的尽可能补充上了,有些诗词章目遗漏实在可惜。还好,想来无误才是。”谈无欲笑道。
“你……”公孙月说不出话来,好容易想出一句:“你既有完全的古本,吾可向你借之,何必费心添补……”
“不,吾随身并不曾携带多少藏书,”谈无欲用一种顺便的语气说道:“这些是吾从前记下的。”
“……”公孙月终是长叹一声,“哎呀呀,素还真诗号有云:‘脑中真书藏万贯,掌握文武半边天。’今日见到了另外半边天,吾始信此言不虚呀。”
谈无欲只是微微摇了摇头,忙着侍弄小炉煮水烹茶,但公孙月确信自己看到了他眼底转瞬即逝的一抹傲色。
统辖文武半边天,你从来无愧于此,是么?公孙月在心里默默问道。
“不论武功了,琴、棋、书、画……你不会什么?”公孙月掰着指头问谈无欲。
谈无欲“哈”了一声。
转眼已过两月,谈无欲与公孙月共摆了十八场棋局,谈无欲胜了十七场。直到十八局摆完,公孙月听谈无欲自言自语道:“差不多了。”
“差不多什么?”公孙月很郁闷,“输给好友吾一点都不奇怪,吾奇怪的是为何每次你先摆出残局再邀吾续下,这些局是你早就排布好的么?又为何每一次的棋路都是凌厉异常,每每让吾下出一身冷汗。”
谈无欲这才说出实情:“其实这都是从前吾与素还真未完之局,之所以未完,乃因吾们棋艺相当、心机各异,比斗到最后往往沦为死局一场。吾邀好友重新开局,便是想试看去了好胜之心后的棋路是否能有转折。如今证实了这一点,吾在过去数日内曾经思索,倘若当初心情非是如此激进,或许一局的输赢尚可再论。”
公孙月听到这里,突然出声打断:“可是好友,你依然放不下输赢。”
“嗯?”
“一局的输赢尚可再论。你岂非仍然放不下输赢么?”
“这嘛……”谈无欲看着棋盘若有所思,“吾的意思是,当初年少时的输赢是纯粹的输赢,后来,不知不觉就在输赢里掺了很多莫名其妙的东西,从外在的声名到内心的执念,甚至赌上半生修为,最后满盘皆输。如你所见,吾与素还真皆是毫不相让,恰似这黑白子般你死我活。但是现在,棋路一转,反而令吾窥见得胜之道,不是求胜,更不是杀,纯粹地走好每一步,有进有退,这本是……棋艺入门之道。”
公孙月也思索了一会儿,然后笑开,“这么说,你吾岂非互助了?你可要解释一下吾唯一得胜的一局是怎么回事?”
谈无欲也笑,“好友本就悟性极佳。”
“吾不信!”
“哈……”
时近年下,公孙月最终决定回转北域,一方面跟兄弟团聚,一方面告知他们自己金盆洗手的意愿。
知会谈无欲后,谈无欲道:“吾亦有意往北域一游。”
公孙月一乐,旋即消沉下来,“你……可知吾的几个兄弟,跟黄泉赎夜姬是一样的……”
“超乎吾能为之事,吾自有分寸。此番前去北域,吾并无意结识你的几位结拜兄弟,好友不必有所顾忌,到时万望好友勿要提起谈无欲之名。”
“吾答应你。”公孙月神情明显一松。
“主人,远行之物已经备妥。”一回头,冷水心已恭恭敬敬站在两人身后,谈无欲微微颔首,“徒儿,打理房舍剩余之事不必操之过急。”
“是。”
两人次日便离开了江南。
回忆本应到此为止的,公孙月想,如果没有路上发生的那件事的话。
在海船上有些无聊,当蝴蝶君一而再再而三地确认了她真的无恙后,乐呵呵地抱起月琴弹起了情歌,色无极应和着轻声地唱。
不止一个人为她弹过琴,虽然,目的应是大不相同的……
与谈无欲同行,一路交谈两人往事,也议论些江湖琐事,竟觉有声有色。进入中原后,她与谈无欲刻意隐蔽了行踪,然而那一日翻越深山时却发生了意外,一路杀手赶上了他们。
看架势,只是冲着黄泉赎夜姬来的,尽管嚷嚷着“人头”、“赏金”之类的字眼,手头功夫很是不差,十几个人围攻上来,一时令公孙月有些难以招架。另有十数人隔开谈无欲,因他功体未复,出掌伤敌有限,处境比公孙月还危险几分。
又抵挡了片刻,公孙月咬牙咽下喘息声,脑海里闪过了“杀人人杀”、“冤冤相报何时了”等等字眼,突然感觉有一股郁愤之气凝滞在胸口难以纾解,越是忍耐越烦躁不安,转眼间瞳中已多了三分血色,黄泉赎夜姬的极招登时上手!
“公孙月!”谈无欲游目一瞥已觉异样,情急之下施展开四象无形步,亏得步法不需深厚的内力为支撑,谈无欲得以脱出杀手包围赶到公孙月身边,地下已经躺了四五具尸体,只见她脊背上一道血线斜斜贯下,鲜血不断渗出衣裳,然而她的动作非但不见迟钝,反而愈加凌厉,大有与杀手同归于尽的架势。
眼看那传闻中一夜屠尽北域九府十洞的女魔头即将再现尘寰,谈无欲想都不想,一把抓住公孙月的手臂,只在这刹那,谈无欲感觉她的手臂突然软了气力。失血过多了,谈无欲暗道不妙,连点公孙月几大穴道,四象无形步如行云流水,数个杀手愣是猝不及防。正当包围圈出现了缺口,说时迟那时快,刀光交错间,两个杀手竟是用躯体堵住了谈无欲的掌路,而将手中长刀送到了公孙月心口。谈无欲猛一转身,“嘶拉”一声,衣料划开,紧接着锐痛传来,谈无欲见挡下了刀锋,微松一口气,也不再多看肩头创口一眼,步法尽展,逐渐与杀手拉开了距离。
半扶半拉地带着公孙月奔了半个时辰,杀手彻底被甩得不见了影儿,当一个山洞出现在眼前时,谈无欲终于脱了力。
公孙月半昏迷间,只听谈无欲隐隐一声:“得罪了。”背上便觉一阵凉意,沾了山中溪水的布条轻轻擦拭着伤口。
她反手拉住谈无欲的袖口,用力睁开眼,“你也受伤了,顾……顾好你自己罢。”
“无事。”谈无欲埋头处理伤口。公孙月扭头望去,只能看见满头银丝垂下遮住了他的面容,几绺发丝的末梢沾上了殷红的色彩。
身心俱疲之下,终是不支昏厥。
有珠碎叮咚的水声……又不似水声,沉郁中灵动起伏,好像被云雾阴霾覆盖多日的天际,忽现一弯清澄明月……
“谈……无欲!”公孙月用力想撑坐起,牵动背上伤口,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琴声乍停,谈无欲的声音从洞口传来,“别动。”
“你在弹琴?”公孙月动动身子,背上覆了一件外袍,倒也不觉阴寒。她小心翼翼地侧卧,看见了盘坐在洞外的谈无欲的背影,有月光斜斜投下,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在林间的婆娑树影间不甚分明。洞外风声若有似无,偶尔卷过三两声夜鸟睡吟,静谧得仿佛从来无人打扰,惟有月光无悲无喜地凝视这一方天地。
谈无欲一身素衣,同月光一样的银白,袖口和衣带隐隐泛着暗金的流光,不知绣了何种饰纹。白衣雪发,苍白的五指随意搭在膝头,近乎与月光融为一体,恍惚整个人便是从月中悠悠而来,不染半分尘埃。
天际月光如此明亮,公孙月只想出去看看。
凭着恢复的几分力气,她一点一点撑着洞壁站起,挪到洞外,距谈无欲一臂之遥处坐下。
“你还好么?”沉默一瞬,两人同时开口。
公孙月说,无欲,谢谢你。除此之外,她不知还能说什么。
谈无欲的面容在听到“无欲”二字时僵了一僵,旋即淡淡道:“江湖,总是这样的。”
“为何还要坚持?”公孙月披着谈无欲的外袍,觉得有些茫然。好美的月光啊,自己从前号称“黄泉”,竟始终也不曾注意过,这是夜晚最美的存在。
“因为还有人值得坚守。”谈无欲素袖微移,露出腿上所枕的一方墨色古琴。
琴弦一声幽吟,间杂一声叹息。
“好友……”公孙月缓缓道:“定会重出江湖的是么?”
谈无欲摊开手掌,望着月光下手心清晰的纹路,用他一贯波澜不惊的语调说道:“此为天命。天命未尽,思退何为?”
邦无道,当闻鸡起舞,肃天下一清。
邦有道,自鹤衣散影,览河山逍遥。
“你方才所弹何曲?吾虽不足为知音,也想再聆听一曲……”公孙月没有再说下去,因为琴音响起,如应月华普照之歌。
“琴者,当为知音。”谈无欲的声音极轻,连他自己都不确定,是不是说了这么一句。
“吾猜,此曲便该名为《月之华》。”公孙月微笑着。
坚持,为什么要坚持呢?只为了这一弯明月,坚持也是值得的。
很多年以后,她意识到,自己或许是最后一个听到谈无欲的琴声的人。
公孙月最终独身去了北域。公孙月说,吾不能再连累你,你放心,吾自有安排处理好一切。况且北域严寒,于你功体恢复也不利,好友且留在南方,吾自当来信告知近况。
谈无欲没有多说什么,道了声保重。
回到北域,与众兄弟欢欢喜喜过了个年,却蓦然想到,这么多年来,每逢过节,谈无欲都是一个人。与他相比,身为黄泉赎夜姬的种种,就像做了个幼稚的梦。
头一次,公孙月觉得北域太冷了,听兄弟们谈论着生生死死,连饮下的酒也失了暖意。但兄弟们的嘘寒问暖仍然那么实在,令她没法分清这温情若撇开利益的因素,还剩下几分。
给谈无欲提笔写信,居然抱怨起北域之冬的萧条冷硬,听谈无欲说江南的冬天虽然湿冷,好歹不失鲜活的颜色,可惜无缘一见。
谈无欲的回信到来是在三月,北域的冰雪已有融化之势,但依旧挥不去严冬死气。
“吾友公孙月”,公孙月把信的开头这五字反反复复地念了很多遍。
回信不长,公孙月在自己房间里读完后才意识到随信还附上了另外的东西。
信中问安完毕,又提了句寻到巧匠制作新拂尘,然后便只有一首小诗:
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公孙月从信封里小心抽出一枝梅花。红梅,缀着鹅黄的蕊,是她最喜欢的颜色。梅枝似被术法精心保护过,没半点萎靡之态,只在触碰时,一整朵花颤了一颤,落到她的手心。
她捧着这枝梅花,想微笑,却有什么自眼中流下,打湿了梅花。
这一天的夜晚,她把梅枝上的花掐得一朵不剩,只剩光秃秃的枝子与回信一道寄回了江南。然后她冲到正在吃饭的几个兄弟面前,宣布恢复丹枫公孙月的本名,从此游山玩水,再不过问武林事。
“挂剑乐不问,江湖山水深。灵山忘情月,天涯宦游人。”朝目瞪口呆的兄弟抛下两句,踏出般若海的那一刻,她抬头望着空中孤月,深深吸气,攥紧了掌心数朵梅花。
好友,吾当不负月之名。
“阿月仔?阿月仔!”蝴蝶君略带不安的语调让公孙月回过了神,“又有什么事!”
蝴蝶君咕哝道:“你一直不理我,怕你哪里不舒服了嘛。”
公孙月揉揉太阳穴,“没有,感觉还有点累,你别吵,吾睡一会儿。”
枕着蝴蝶君的大腿,察觉到他轻轻理了理自己的鬓发,公孙月在心里笑了笑,闭上眼睛。
在回信里,她问谈无欲,说修道人成亲是废功判死是你的借口吧?君不见素还真素贤人娶妻生子到现今依旧为中原尽心尽力着?
她还告诉谈无欲自己要四处游历,让他不必再回信。
反正,公孙月想,自己也不是不知道谈无欲的回答,他必是说:天下为重。
公孙月明白,待谈无欲来到北域后,她更加明白。
彼时已是假死后化身佳公子的装扮,也用一个二选一的难题把蝴蝶君锁在了阴川。
公孙月一进无欲天,敏锐地察觉到谈无欲身边多了一个人。除了冷水心,还有个同样苍老的白发仆人,她听见谈无欲唤他“寒山意”。
坐下来,院中是奇花异草,草亭下一桌二凳,使公孙月怀疑谈无欲根本是把那江南雅居照搬了过来。石桌上被公孙月带来的北域烈酒挤得满满当当。
“好友这是……”谈无欲把拂尘搁在一边,挑起飞眉,嘴角微微一抽。
“久别重逢,不该庆贺吗?人间再无黄泉赎夜姬,不该庆贺吗?好友谈无欲风采依旧,不该庆贺吗?总而言之,这一次你拒绝不了。”公孙月摇着手中红绢才子扇,笑得好不得意。
那就喝吧,不醉不归。
修道人的酒量果然不过尔尔。公孙月心道。就当自己半醉不醒的时候,谈无欲也是一副酒劲上膛的模样,两颧微红,凤眸失色,看着倒比平常气色更好些。
“好友当真没试过……喜欢一个人吗?”问出这话的时候,公孙月是清醒的,她知道谈无欲也是。
谈无欲只是举起酒盏吟道:“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爱”这种字眼,对处在江湖中的蝴蝶君与她而言尚且沉重,又岂是谈无欲这种注定奔波江湖的人所能言说。
不是心悦君兮君不知,而是受不起明珠,只好将折梅赠君作为唯一的表达,这一场相知相遇的结局不会是相期邈云汉,却是、无情胜有情。
还说了些别的话,谈无欲告诉她,当年助他脱胎换骨的恩人在他临走时曾经言说,北域有他的机缘。是以他早就开始留心北域,寒山意便是他安排留在北域的徒弟。现下功体全复,并不是仅仅来北域隐居的。
公孙月听得皱眉,说反正吾不会误会你来北域的动机,也不会过问这些的,解释有什么意思?饮酒的时候莫说无趣的。
醉后,两人就在无欲天的草亭下面对面睡了一晚,醒后冲对方狠狠笑了一场。
好像还是不久前的事,蝴蝶君因她给了素还真一条手巾而杀上琉璃仙境,屈世途匆匆来到浮光掠影找她帮忙,言语中多有试探她与蝴蝶君的关系。
“……那也得看这份感情是不是有所交集。受不起明珠,只能双手奉还啊。”公孙月独自站在浮光掠影的桥畔,长久以来第一次苦笑。
一颗明珠既送了,她便不打算拿回。
那个深夜,明月如旧,一个在天上,一个在水中。她突然就觉得,那月才子就像天上的月,任何人都触不到的。而她,就是这水中的月,虽然触手可及,却不知把真心藏在了何处,一举一动与天上之月对望,相隔迢迢。
不是么,作风行事甚至说话的口气渐渐像他,茶艺、棋艺蒙他多方指点,没有谈无欲,就没有今天的丹枫公孙月。
直到那个蝴蝶君护着她过了风风雨雨,在笑蓬莱重见谈无欲的那一天,公孙月想,属于她的明珠还是拿回罢,她与谈无欲之间,早已不是还君明珠的故事。
连日奔波,谈无欲似乎更加消瘦,得知她今后退隐的愿望,发自内心地说出了祝福。
公孙月笑道:“那么,你也保重。”
就让这一轮月辉照耀着苦境大地长长久久吧。公孙月不是多情的人,她的心其实很小,只要每个人都好好的。现在蝴蝶君就在那里,那是她欢喜甘愿的归宿。
无欲,这番心里话,你定是明白的。
好友。
当你累的时候,请记得你还有个叫公孙月的好友。
“阿月仔,醒醒,船要靠岸了,你看,那就是我的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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