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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花落处
“兰漪,不要!”
蓦然回身,人已化光而去。公孙月伸出的手硬生生地顿在半空。
听不见蝴蝶君在她耳边的呢喃,公孙月满脑子只回想着章袤愤然离去前对她说的话。
永不相见、永不相见、永不相见……
死、生,兰漪章袤君为自己负责!
为什么这么说?兰漪,为什么?公孙月突感一阵无名的心跳。兰漪,一向对死生漠然的兰漪,竟也说出了死生的字眼。
“什么黄泉人间!”公孙月嘶喊出声,不行,要把兰漪追回来!一定是有事要发生了……
甩开蝴蝶君,公孙月一心向着兰漪离开的方向赶去。这段时间阴晴不定,东边日出西边雨的,不知何时开始有雨点洒下,越来越大,到了一片稀疏的竹林时,已是瓢泼大雨。
林中有声响!
雨水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漫天的红色。
公孙月听不见自己喊了句什么,更记不清自己有没有如此凄厉地哭喊过,只是想也不想地出手,攻向面前两条人影中站着的那一个——佩刀刚刚入鞘,衣着简朴,头套竹筐。
那人显然未料到有人来援,又是如此高手,想是方才体力颇有消耗,虚晃了两招过后,匆匆离开。
公孙月足下一软,跌跌撞撞冲到倒地的人儿身边,跪下,哽咽道:“五弟……”
颈子里,鲜血不再喷涌,只作源源而淌,白衣浸透了鲜血,那一枝兰花犹在指间,簪剑横躺,沾染了污泥,竟连最后防身的软剑都动用了,这是公孙月几乎无法相信的事。他的眸子原本已黯,听到她的声音,又恢复了几许光彩,嘴唇轻颤,再说不出话来。
“不要……”公孙月怆然,不忍直视他看着她的眼神,她知道他还有很多话没有说……“你撑住,你撑住,会有办法的,五弟,我这就带你……”她以最快最轻的动作抱起兰漪,眼下,只有一个人能救他了。
“好友你……”六丑废人看着满身混合着血水和雨水的公孙月,惊愕万分。
公孙月不说话,抱着兰漪径自朝六丑跪了下去,“好友,这是公孙月第一次请求你……”快要没有时间了。
六丑不再多言,从石桌上倏然跳下。紧接着,一个瘦高的身影在石桌后无声出现,轻轻挥袖,把兰漪送到了石桌之上。
“无……”公孙月咬着唇,看着眼前人试图挽救,却最终蹙了蹙飞眉,低低道:“对不住了。”
眼泪滚落,公孙月眼前一黑,几欲站立不住,耳边又响起四个字:“聚神凝体”。
“可那是……”公孙月微抬星眸,“如何做?”
谈无欲神情犹豫,背过身去道:“现下无暇细说。趁人魂魄未散时,将其灵识寄入他处,又以寄入原有灵性的生灵为上,可保意识脱离□□而存在。只要他愿意,吾可一试。”
“兰漪,你听见了吗?”公孙月小声唤道:“想想大哥他们,还有吾,是吾的错,兰漪,吾不会让你走的。”
他的手指竟微微一动,是执着兰花的手。
公孙月见状,马上抽出了他指间兰花,又紧握住他冰冷的手,微弱道:“好友,开始吧。”
谈无欲俯身在兰漪耳边道:“维持清醒,莫作他念。”
道者清拂微扬,口占法诀,凭空幻化出金色道印,又向兰花一指,纤纤碧兰倏地腾上半空,被道符包围着开始缓缓旋转。同一时间,兰漪的前额、耳、目、口、鼻中开始腾起一缕缕似雾非雾的银白真气,全部向上空的兰花汇聚而去,被兰花以缓慢的速度所吸纳同化。
半个时辰、一个时辰……汗水从谈无欲额上无声滑下,日虽西斜,术法在谈无欲与兰漪周身游移所伴随的阵阵光芒却映得神之社内亮如白昼。公孙月只觉得萦绕在兰漪身上的真气越来越淡,而兰花周围的光芒已从最初的银白向金色转变,终于……伴随着一声略显沉重的喘息,谈无欲袍袖翻飞,拂尘眨眼搁落臂弯,后退站定。公孙月立即上前一步,光芒褪尽的兰花枝稳稳落到她双手掌心。
谈无欲就地而坐,捏个法诀开始调息起来。公孙月默默抚着兰枝,等在一旁。时不时瞥向石桌上现已了无生气的躯体,每看一眼,心便隐隐地刺痛着。
月出东山,谈无欲苍白的脸色终于恢复了八分,站起身便看见身旁小炉煮着新茶,已臻火候,不禁微笑道:“让好友久等了。”
公孙月摇头道:“吾私自取了茶杯出来,好友莫怪才是。今日,公孙月感激不尽,日后……”
谈无欲皱眉,又叹息一声,“好友是见吾与你兄弟为敌,便生疏至此么?”
公孙月不答,微微扭过头,垂下眼帘,忍住了眼中之泪。
谈无欲从炉火上移开陶壶,将自己和公孙月的茶杯斟满,端着茶杯来到了石桌边,打量了兰漪片刻,道:“他的灵识,从此寄于此兰之中。本来待本体痊愈犹有回归之机,但喉间伤口横贯动脉,早已无治疗之望,他的身体……已经只是无用的空壳了。”
公孙月把兰枝攥得很紧很紧。
谈无欲继续道:“兰花为体,也非长远之计,若得真气护体,可拖延若干年月,否则仅过数月灵识便将散尽,再无余地。加之章袤君初时便已重伤不治,恐怕需要些许时日才能清醒。好友,你打算如何做?”
公孙月伸手细细理着兰漪散乱的鬓发,淡淡道:“吾会护他。好友言下之意,可是尚有长远之计?”
谈无欲道:“吾不能保证,他太虚弱,无法借他人尸体重生,而借用活人之躯,一者需那人自愿,或是那人虚弱无力,灵识本已不稳固。两条件任达其一,但纵然成功,也是逆天改命之举,必受天罚。”
公孙月轻颤,喃喃自语:“竟得以他人之命换之,吾……”低头想了一阵,她勉强笑道:“来日方长,总要给吾一点时间……做好准备。好友,方才体力消耗甚剧,功体无恙乎?”
谈无欲道:“无事,吾方才已施法以保躯体不腐。好友,已成事实,切莫伤心过度,保重才是。”
“吾明白。”公孙月站起身,“夜深了,吾就此告别。无欲,你也多加保重。”
“请。”道者欠身行礼,公孙月将兰枝收在怀中,抱起兰漪之躯离开了神之社。这具身体如今轻若鸿毛,公孙月走在路上,恸然无言。
回到阴川,向蝴蝶君说了经过,蝴蝶好一会儿才明白了过来,瞪着兰枝左看右看。
“阿月仔,你的意思是,老五现在在里面?”
“不错。”
“……”蝴蝶君看着公孙月的脸色,再不好说什么,只问道:“现在把老五怎么办?”
“五弟不在,必会引起大哥的警觉,吾此番决计不能让他们知晓五弟发生了何事,至于他……吾……吾会让他自己……决定。”公孙月闭眼,移开了注视躯体的目光。
蝴蝶君拍拍她的肩膀,转身捧来了一个瓷瓶。
“蝴蝶君……”公孙月感动地叹道,轻轻将兰枝插入其中,按谈无欲所教之法运起内力,立刻有淡淡红光将瓷瓶拢在了当中。
“兰漪,休息吧……”
一月后,他睁开眼睛,不,已不能说做睁眼了,他已没有眼睛。
很快,他便想起来,自己正附身在兰花枝里呢,但是,周围的一切都看得到。身处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颇为华丽,远处隐约传来众口纷杂的声音。
心念一转,兰枝竟簌簌地抖动了。
“什么!”听到细微的声响,桌前的人影猛地回过头来,试探性地唤了一声:“兰漪,是你么?”
“四姐?”恍恍惚惚地开口,被自己清晰的声音吓了一跳。
“吾在这里。”公孙月捧起兰枝,突然鼻子一酸。
他醒了,在这个避难所似的笑蓬莱,在他们都一无所有的时刻。
“五弟……五弟……”忍不住的情感绝了堤,诉尽一月来经历的坎坷与苦痛。说完后,兰枝久久不曾再有动静,最后,轻轻地颤着,每一片花瓣都垂了下去。
“出去。”他这样说。
公孙月不动,他又说了一遍。
脚步声远离,掩上了门。
他听到了自己的哭声,但已流不出泪,他却还能感知到自己在哭,还有四面袭来的无边无际的痛楚。
兄弟……大哥、三哥……还有,还有公孙月。
为什么在我最狼狈的时刻,你再度出现?
虽然,她看着他长大,却都早已记不清他上一次需要她安慰的时刻。
公孙月,公孙月……四姐啊!
她的面容无疑憔悴了很多,乔装得也甚是粗糙,这一月,可以想象她与蝴蝶君的遭遇。
而她把自己日日夜夜带在身边是么……
门就在此时被推开了,两个身穿红色衣裙的女子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其中一个还蒙着面纱,说了两句之后,略矮的女子退了出去。
他默默地看着蝴蝶君脱衣、换衣,恢复本来面目……
“四姐夫,这段时间过得好么?”
……
公孙月及时冲入,把兰枝从蝴蝶君手中抢救下来。
体力一天天恢复,蝴蝶君公孙月也离开了笑蓬莱,他们多了一位同行者。
公孙月和色无极带着他去了无欲天,谈无欲的精神状态看起来比他还差。
谈了一会儿,又说到他。谈无欲说,或许,还有两三年吧。
回了阴川,他说四姐,吾去看看那……
公孙月点点头,把他带到内室,他看着紧闭双眼躺在床上的自己,颈上的伤口被缝合,感觉真的很异样。
公孙月说当初大哥捡到了你落下的簪剑和软剑,给你办了丧事,后来吾把它们要了回来,你看吧。
簪剑仍然光洁,软剑也没有锈斑。他觉得自己应是笑了,说罢了,留着它们也没用。
公孙月把他的身子扶起来,坐在床边,拿着木梳替他细细梳着头发,他在一旁看着。
梳好后,公孙月说,小时候吾也这么替你绾头发,你还嫌疼,后来自己梳的头发倒是这么可爱。
他说四姐,这是你很早就想给我的……发型的评价吗?
是啊,公孙月在笑。
沉默了一会儿,他说,四姐,把吾的身体烧了吧。
——既然要走,带着这个,只是累赘。
公孙月抚着他略显干枯的头发,又把兰枝贴着脸庞,说好,吾答应。
她铺开了画纸,沾了墨勾画几笔,又摇摇头道,我不是他,画不好。
沉吟了一会儿,她又找出了丝线,扭头对他说,现在,估计只有你知道,黄泉赎夜姬还会做这个。
她一针针地绣。他问,为什么突然提起黄泉赎夜姬的名字来?
公孙月说,因为替你补衣服的时候,我还是她呀。
绣得很快,大概只用了两个时辰。
他看过,说蛮像的,这哪像是几十年不曾动过针线啊,倒可以比得上姑苏的绣娘了。
瞎说,你都没去过江南呢。公孙月把丝绸卷起,自语道,更好,比画保存的时间更久。
好啦,我可以不至于忘记自己的样子了,他最后看了自己的脸一眼。
火化后,公孙月把他的骨灰装在了瓷瓶里,埋住了兰枝的茎。
然后,她就离开了。
色无极一会儿替他洒水,一会儿替他掸去花瓣上的灰尘,有空的时候说给他听蝴蝶君在笑蓬莱的生活。
她说兰漪兰漪,你怎么不说话呢,一会儿我走了,小心蝴蝶又来烦你。
——四姐去罪恶坑了,叫蝴蝶君去找她。
色无极面带忧色,轻轻道,姐姐跟你说了,她自愿的。
——吾累了。
色无极将他放回瓷瓶中,默默走开。一会儿,蝴蝶君走过来。
“她离开,你不能这样消沉,若你现在死掉,吾才不管,但阿月仔肯定不会拿吾干休,所以……”蝴蝶君伸手戳着兰瓣,一股真气输了进去。
吾不是早已是个死人了么?他闷闷道,四姐夫,算吾欠你的。
以后有的你还。蝴蝶君回了一句,就在旁边坐下,抱起了月琴。
——你要走?
公孙月听到他问,半晌答了一句,吾再不能离开罪恶坑了。
——吾跟你去。
喂喂喂臭章袤,什么时候轮得到你说这种话?
都走了……阴川突然变得有些冷清,他舒展了一下臆想中的筋骨。
三月,春暖花开,俗气的形容词倒是符合他们现在的……气氛?
十八年前就该度的蜜月,今日补回来么?色无极这个傻女人,竟也跟去了。
公孙月问过他要不要出去走走,蝴蝶君说那某处某处,花开得正盛。
看着蝴蝶君威胁的眼神,他懒懒道,都已经是花了,再去看花,我怕被人丢了呢。
蝴蝶君森森道,是很有可能,你在这等我们吧。
等着燕归人的那段时间,蝶月又吵架了。
他有些头痛。
兰漪,你不要一直装睡好不好?你了解姐姐和蝶君,现在他们这样该怎么办呢?色无极坐在他面前,支着下巴认认真真地问。
随便他们了。他淡淡道,已经等了几天了?
公孙月天天陪他说话,言语中反复提到,是不是应该再去找一次谈无欲。
然后呢,把吾交给他?他的语调一下子变得很冷。
前途未卜,或许这样,你才能……
——公孙月你怕什么,死就死了,还有大哥三哥能陪我。倒是你,不该再这样下去了!
缓了缓,又道,蝴蝶君是对的,这一回,你就听四姐夫的吧。
公孙月倒下去的时候,兰枝从怀里掉了出来。
花瓣一片片地落,落到只剩两三片的时候,蝴蝶君一挥手把他攥紧了。
你要她不安心吗!吾带你们走!
海上露深雾重,他是不会觉得冷的,但却很困,困得想像公孙月那样一头睡倒,再也不醒来。
意识渐渐模糊的时候,忽闻蝴蝶君狂喜地大吼一声:阿月仔!!!
你呀!上了岸,公孙月因强烈的阳光刺激而眯了眼,看着兰枝上仅有的花瓣不住叹息,要多久才养得好呢?
蝴蝶君很轻松,说阿月仔你放心好了,永日之地,还怕没精神么。
于是日子就这么过了,一年,再是一年。
到了第二年底,他隐隐听到公孙月在说,五弟说话越来越少了。
他说,吾没兴致扯家常。
公孙月嘴唇动了动,最后说,走吧,花园里有几朵兰花不太好,你去看看是什么原因。
谈无欲曾估算过,两年到三年。
这天晚上,公孙月说,兰漪,吾有一个想法。
听完后,他不怎么舒服,半天憋出一句,四姐你想象力真丰富。
又说,吾真的累了,让吾休息吧。
公孙月走之前说,近日谈无欲就要到了,他退隐了。
他看见公孙月和蝴蝶君房间里的灯亮了很久很久。
谈无欲三天后就到了,公孙月私下里跟他谈了数次。
第三年初,公孙月怀孕了。
兰花枝的动静也越来越少。
谈无欲说,好友若决意如此,轮回本是天命,倒不必承逆天之罚了。
公孙月对他说,兰漪,吾已决定。
良久,兰枝微动,作为回应。
午夜,阳气最弱之时,三灵挣脱兰枝,在兰枝上方盘旋一阵,便如雾气一般,突然消散。
兰枝也在片刻间枯萎了。
谈无欲静静地看着这些变化,待蝴蝶君将萎枝连同□□骨灰一同埋在花园里的兰花之下后,他低低说了句,今后靠你一人的造化了。
公孙月一直待在房间不曾出来。
十月,蝴蝶君和公孙月的长子出生。
蝴蝶君梗着脖子坚持让孩子跟他姓。
他说,我成了他爹,看他今后还能不能跟我斗!
公孙月鄙夷道,你该不是怕自己一不留神喊他五弟吧?
蝴蝶君恶狠狠道,叫他兰漪没问题,但不许再姓章!
但他看见尚在襁褓中的婴儿用同样鄙夷的眼光斜视着他的时候,顿时气馁。
公孙月边笑边唤道,章袤,休要理他。
婴儿发出一阵轻柔欢快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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