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华颜

　　上官华颜身前，只有阿蛮一人孑然而立。
　　她匆匆扫了他一眼，眉心微动，眼神中有着捉摸不定的情绪，似乎是在向他示意。
　　就是这一眼，让阿蛮坚定了救人一命的决心。
　　于是，就在那把精致的小刀快要伸进一个人嘴里时，阿蛮飞身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抓住了行刑仆妇的手腕，“住手！”
　　上官华颜假意皱眉，周围只听得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但见阿蛮扑通一声跪下：“姐姐，让她们住手——”
　　“凭什么？”上官华颜暗暗松了口气，口中却说，“你当人人都有你这样的好运气？”
　　“姐姐，让她们住手——”他重复着，对着上官华颜又磕了一个头。
　　上官华颜听罢，有些惊讶地端详了他半晌，才挥手示意释放二人。
　　众人惊骇之余，纷纷向阿蛮投去感佩的目光，心中对过往欺压挤兑他的行止难免有些过意不去，没想到小杂种这般心善，从前真不该那么对他。
　　这时又听上官华颜锐声叱道：“那么就依阿蛮的话，此事暂且记下，但有下回，决不轻饶！”
　　众人一叠声地“遵命”，上官华颜命花雨她们退下，独许阿蛮跟着。
　　两人一前一后缓缓踱到庭中那株腊梅树下，上官华颜一面用纤纤十指去拨弄花枝，一面淡淡开口：“看你方才夺人手腕的动作，似乎身怀武艺？”
　　她说话之时，身上的盈盈香气阵阵扑入少年的鼻翼，阿蛮的声音不觉有些含糊不清：“嗯？”
　　“你的五官很清秀，除了眼睛，倒有些像我们大夏的人——”上官华颜说着已折下一枝梅，放在鼻端，深深地呼吸那掺杂着丝丝寒意的香气。
　　阿蛮目光一黯，忽然回道：“我母亲是南朝人。”
　　“怪不得。”上官华颜十指一松，梅花立即掉落在地，转身之际，已将那簇美丽踩到脚底，碾碎成泥，“怪不得能看穿人心，原来血液里与生俱来的带着南朝人的算计，你怎么能断定，我适才看你一眼，是要你为那二人求情？”
　　他靠近了些，凝望着她的美目，“你说要剁我的手，剁了吗？”
　　上官华颜脸色微变，两两相望间，不动声色地掩饰着内心的震动，从小到大，在无形的险境中挣扎生存，本性被无数华美的锦缎绫罗层层紧裹，何曾想过，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人？
　　她只知道，这府里所谓的贵人，除了小六，没一个好人，那天资聪颖的小男孩，善良到连一只蚂蚁也不敢踩死，只因为父亲大人偶然当着众人说了一句：“此子类我。”他的生命便在十二岁那年永远终结……
　　“你走吧。”惝恍良久，她忽然做了一个决定。
　　“啊？”阿蛮不解地抬起头，显然没有明白过来她的意思。
　　上官华颜遥望着北方，话语中不含一丝情绪：“我说你走吧，你不是当我是好人吗，我现在就以将军府小姐的身份，放你北归，还你自由。”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父亲大人大破辽都燕州，迫使辽主逃往漠北草原，弹指亦有三年之久。
　　那么，阿蛮作为俘虏沦落将军府为奴，也有三年了吧。
　　下人们之间也有游戏规则，可以想见，身为“异类”，遭受的苦楚折磨，一定不堪回首。
　　看看他那瘦小的身形就知道了，这个孩子，真不知他怎么顽强地活到了今天……
　　谁知她这番好意顷刻间便付诸东流——
　　“不，我不走。”
　　少年望着她微笑，明眸中灼灼闪耀着碧蓝的幽光。
　　“你说什么？你是不是没听懂我的话？”上官华颜一时间有些怔忡。
　　阿蛮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吹弹得破的脸孔，继续放肆：“我听懂了，我说，我不走！”
　　“你——”上官华颜这回是真的恼了，一种想挖了这刁奴眼睛的恶念又一次涌上心头。
　　气冲冲正欲离去，却见阿蛮倏地跪下，郑重向她磕头：“姐姐，帮我，我想成为将军府侍卫。”
　　************************************************
　　三日之后，书房，烟笼静室。
　　上官华颜一袭雪白的狐裘，一头流云青丝只用条丝绦束在脑后，也不施粉黛，静立在书案后神情专注地作画，花雨面露喜色进来传达捷报的时候，她正捉着湖笔为蜿蜒的梅枝添上点点嫣红。
　　少女听罢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句：“知道了。”
　　南岭大捷，父亲大人和兄长不日就可班师回朝。
　　然而，关于她的婚事，又将被提上将军府最要紧的议程了吧。
　　皇后抚养的四皇子慕衍与陈贵妃所生的六皇子慕恺，最具继承皇位的可能，也都向上官家抛出了橄榄枝。
　　上官氏想要押注，确保世家地位永固，这两位皇子背后的利益集团也急于拉拢，以期争取到各自主公荣登储位的兵力支持。
　　各取所需，各为所用。
　　自平辽一役之后，上官崟父子权倾天下，而上官氏唯一的待嫁嫡女花落谁家，也顺理成章地成为决定大夏朝局如何发展的关键。
　　对此，上官华颜早已认命。
　　她曾经想过，倘若当年她和小六一起喝了那碗毒药死了，这时候是不是已经一起投胎转世到了另一个世界，只是这一次，不再是王侯将相家。
　　一个假设罢了。
　　绘上最后一枚花瓣，正好翠沁领着阿蛮和府中的僮仆管事进来。
　　见到上官华颜，僮仆管事便恭顺地垂下头：“给小姐请安。”
　　“姐姐——”唯有阿蛮，望着上官华颜呆了一呆，是什么事，令她的眼底暗藏悲伤？
　　上官华颜也不和他计较，搁下笔，看向僮仆管事，淡淡吩咐：“这个阿蛮，你带到力士房去。”
　　僮仆管事一愣，诧异地瞥了一眼身边的蛮子，似有为难：“小姐，这个——”
　　帅府侍卫，都经大公子亲自甄选。
　　小厮出身的一旦进入力士房，通过考验，当即摆脱奴籍，成为各房候选侍卫。
　　学成之后，经过比武较量，出类拔萃者还可以跟随大公子出征，从此建功立业，青云直上。
　　大公子身边得力副将凌破天就是力士房出身，这个蛮子何德何能，竟有此殊遇？
　　“嗯？”上官华颜不留神又对上那少年偷偷窥视她的目光，看向管事眸光阴冷，“来了这么几年，什么规矩也没教会，不成体统，我瞧他还有几分蛮力，不如你们调教了当个侍卫怕还凑合。”
　　僮仆管事诚惶诚恐，心中狐疑也不敢多说，赶紧起身带着阿蛮退走。
　　出门时，那少年还自顾回视上官华颜，翠沁忍不住大骂：“再看，挖了你的狗眼！”
　　上官华颜倒也习惯了他这般放肆，抬手止住了发作中的翠沁，然而，她转头再次对上阿蛮的目光，却猛地一下心生寒意。
　　许是她看错了，那桀骜不驯的少年瞥着翠沁的时候，眼底正滑过一丝转瞬即逝的凌厉杀机。
　　见惯了阴谋杀伐，这种眼神对她来说，并不陌生。
　　南岭捷报传回京师不过七日，皇后的懿旨便下达将军府，着上官夫人携幼女上官华颜入宫觐见。
　　进宫的马车上，朝服大妆的上官夫人，正瞪着满头珠翠，一袭华衣美裘的女儿犯难。
　　半晌，才瞪视上官华颜，目光略带指责：“女儿，你可知当今皇后崇俭——”
　　“是，母亲大人，女儿知错了。”上官华颜略一低头，谦卑得教人听不出半分敷衍之意。
　　上官夫人皱眉注视前方，越发冷漠：“一定是你的教养嬷嬷没有尽责，待母亲回去狠狠处置她们，——你这样艳妆打扮，恐怕会惹娘娘不高兴呢。”
　　上官华颜不再言语，略略侧过脸去，伸出一只白皙如玉的素手，轻轻掀起帘子的一角，窥看街面上的风景。
　　将近年关，街面上熙熙攘攘，人流如织。
　　连这本是贵族聚集的东市，也比平日热闹许多。
　　店铺上开始悬挂各式喜庆的灯笼，三五成群的小儿在灯笼下打闹追逐，道旁的小贩卖力地一声高似一声的吆喝，还有在脖子上挂满稀奇饰物的异域货郎，不断越过货担，拉住过往行人吹嘘他的货物怎样与众不同。
　　上官华颜瞧得出神，忽地摇动车内小铃：“停车。”
　　随着车夫一阵吆喝，马车骤然停住。
　　“什么事？”
　　还没等上官夫人反过来，她的女儿已经掀开车帘走了下去。
　　来往忙碌的行人纷纷停步驻足。
　　好美。
　　恍惚像古画里走出来，飘然降落凡尘的仙女。
　　那个异域货郎也惊呆了，满腔叫卖的激情戛然而止。
　　街面上，所有男人羡慕嫉妒的眼光一齐射向他！
　　上官华颜径直走到货郎面前，歪着头，指了指他胸前挂着的一件饰物：“这个，能取下来看看吗？”
　　连声音也是这般软糯，令人酥倒。
　　与此同时，在临街的一幢酒楼上，正狎妓饮酒的锦衣少年，也被楼下突然的寂静惊动。
　　少年怀中美人，正倚靠栏杆，把涂满猩红蔻丹的指甲，轻轻拨弄他腰间玉带，冷不防被少年大力推至一边，发出一声喊疼的娇嗔。
　　楼下，上官华颜手持货郎递给她的饰物，放至眼前，略略抬头验视。
　　那张清丽脱俗的脸孔，端端落入少年狭长的凤目中。
　　少年眼神微醺，挥手唤过一旁侍立的小厮：“这是谁家千金？”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