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华颜

　　大夏隆昌十九年，寒冬。
　　都城上京，大将军上官崟府邸。
　　清晨，院中白茫茫一片，积雪盖过脚踝。
　　昨夜刚下过一场鹅毛大雪，此时尚有微末雪絮，飘忽落入十七岁少女微凉的掌心。
　　是将军府四小姐上官华颜，静立在闺房外的回廊上看雪。
　　她梳洗方毕，没有挽发髻，任凭一头如瀑青丝漫垂至腰际，又在暖褂外随意地系了件毛边斗篷，少女清丽的面庞上微微泛着胭脂红，睫毛上还粘着点点水珠，细碎而晶莹，越发衬出一双美眸清冷无波。
　　庭院里，偶然有几个丫鬟僮仆小心翼翼地捧着物事走来走去，华衣美服，金银玩器，精致茶点，时鲜果品，皆是新年所用。
　　她们经过她身边时，无不恭敬地屈膝行礼：“小姐——”
　　上官华颜也不理会，细细倾听隔墙传来的欢声笑语，灌进耳朵里，莫名地有些刺心。
　　不是见不得别的姐妹高兴。
　　今天，是小六的忌日啊。
　　这府里，究竟还有几个人记得，那个姨娘生的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曾经到这世上来过？
　　三年前的今日，她眼睁睁看着小六喝下自己送去的汤药后暴毙，那是母亲要自己送去的啊。
　　她竟然亲手害死了庶出的弟弟！
　　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有笑过。
　　泪盈在眼里，终究没有流下来。
　　“哗啦——”一声厉响打断了她的思绪，抬起头，但见身前几个僮仆战战兢兢地跪下，“小姐恕罪，小姐恕罪——”
　　低头一看，瓷瓶的碎片散落一地，还有几块残渣飞到了她的脚背上，微微有些沉重的触感。
　　身侧侍立的丫鬟花雨惊问：“小姐，您没事吧？”低头看到上官华颜脚背上的碎片，不禁提高声音，“这，这，你们怎么拿东西的，砸着小姐了！”
　　犯事的小厮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懵懂少年一个，听见花雨的话，出人意外地抢扑到上官华颜脚前，也不告饶，抱住她的织锦绣鞋，竟然用手去抹那几枚碎片！
　　上官华颜猝不及防，本能地把脚往回一缩。
　　众人一看这还了得，小姐何等尊贵之人，何况南朝风俗，女子的玉足乃私密之处，岂可让男子轻易碰触？
　　除非那人是她的丈夫！
　　当即一拥而上，将这个小厮抱住，花雨已惊得目瞪口呆，有年纪大几岁的僮仆急得指骂：“大胆蛮子！你不想活了么？”
　　又慌忙和上官华颜磕头：“小姐恕罪，这个小杂种是将军大人俘虏来的，北辽蛮夷不懂圣朝教化，他，他竟然对小姐做出这种，这种——”
　　“罢了，”上官华颜定定神，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什么大事，剁了手撵出去就是了。”
　　她的语气轻描淡写，这般狠辣的言语经由美人的檀口说出来，竟隐隐透着魅惑的意味。
　　众人只觉周身都透着一股子刺骨的寒意，反应过来，一齐俯下身，更加卖力地磕头：“小姐饶命，小姐饶命——”
　　那个小厮也有些吃惊，却似乎并未意识到自己闯了弥天大祸，镇定地跪在那里若有所思。
　　上官华颜冷漠地转身，花雨忙追上去，犹豫地探问：“小姐，真的要把他——”
　　“要我说第二遍吗？我不想再看到这个人！”
　　她话音刚落，突然身后响起了一声轻唤：“姐姐——”
　　少女蓦地站住，眸光闪烁间，恍若梦回。
　　僮仆们彻底无语了，纷纷侧目怒视，这个北辽小蛮子，连番冲撞小姐，还嫌自己死的不够透么？
　　顷刻间，少女的眼泪止不住奔涌而出，这一声“姐姐”，像极了小六啊。
　　沉默片刻，她终于转过身来。
　　两相注视之下，她看见了一张清秀里透着股英气的小脸。
　　少年凝视着她，满目眷恋。
　　小六要是活着，也和他一般大了吧。
　　难道，上天垂怜，让小六又回来了吗？
　　小六，你肯原谅姐姐了么？你愿意回到姐姐身边来了么？
　　“你还有何事？”她望着这陌生而熟悉的少年，泪眼朦胧。
　　少年悲哀而满足地笑了：“我想临死之前，好好看你一眼。”
　　他是在告诉她，你若要剁我的手，我不如一死了之。
　　他已经成功引起了她的注意，何妨再赌一回。
　　赌那张冷若寒冰的美丽面容之下，暗藏了一颗不为人知的恻隐之心。
　　就算赌输了，真的要死，他在她院中为奴三年，却始终未能好好端详这张绝世容颜，死前倘能得偿所愿，也是只赚不赔，痛快！
　　这个回答，果然令上官华颜有些意外。
　　半晌，她突然做了一个连自己也不敢相信的决定。
　　“你若看够了，就随我来。”
　　少年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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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官华颜闺房。
　　丫鬟花雨和翠沁正忙着把一盘又一盘的精致小菜从仆妇手中接过来，摆到桌上。
　　两人时不时地拿鄙夷的眼神去瞅那个和小姐面对面坐着的小厮，这是何道理？
　　犯了大不敬的罪，没一点事姑且不论，还被小姐带到房里奉为座上宾！
　　要知道她们跟随小姐那么些年，都没有和她同席用膳的待遇呢，凭什么啊，这个杀千刀的北辽小蛮子！
　　“你叫阿蛮，是么？”
　　上官华颜一边往少年碗里夹菜，一边淡淡地开口道。
　　“嗯？”少年抬起头，怔怔地望住她。
　　“你今年多大了？”上官华颜又问。
　　少年眼神混乱地摇头，傻乎乎的模样与适才的视死如归简直判若两人。
　　看来不但名字不详，连年龄他也记不清了。
　　上官华颜轻叹：“好吧，阿蛮，从今往后，你不用叫我小姐，就像刚才那样，叫我姐姐吧。”
　　“啊？”这一次，少年惶恐地张大了嘴巴。
　　他自被俘以来，充入将军府为奴，府中上下皆以蛮子，小杂种呼之，哪里料想到也有今天，阿蛮这个名字倒还罢了，她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只是，他真的可以从此称她为姐姐了么？
　　上官华颜见此情形只当他心中不情愿，旋即美眸一黯。
　　花雨与那少年年纪相仿，却是上官华颜房中最得力的大丫鬟，见状便威严地冲少年喝道：“我说你这小蛮子得寸进尺了是不是？这可是天大的恩德，还不快跪下谢谢小姐！”
　　少年不屑地瞥了她一眼，思忖了片刻，便抬头冲上官华颜乖觉地一笑：“谢谢。”
　　上官华颜也忍不住略略勾起了唇角，不易察觉的微笑转瞬即逝。
　　接下来，这位将军府嫡女的义弟，便不客气地捧起饭碗狼吞虎咽。
　　上官华颜依旧波澜不惊的表情，而花雨和翠沁却惊恐万状，天哪，这是多久没有吃过东西了啊？看这北蛮子蓝幽幽的眼神，分明就是凶猛的野兽好不好？
　　果然，他扒拉了两口饭便向两个小姑娘探问：“有肉没有？”
　　两人皱眉对视一眼，都恨不能把此人撕成两半，今天是小公子的忌日，小姐命令院中所有人都不许吃荤，莫非，没人告之他这条禁令？
　　“肉倒是有，”上官华颜在一旁故意说，“不过是生的，你要不要？”
　　阿蛮一愣，赤色的唇瓣紧紧一抿，随之出人意料地抱拳道：“多谢姐姐。”
　　上官华颜眼中微黯，他与自己夭折的幼弟，终究不是一个人。
　　小六性懦，又素有洁癖，生肉连看也不会看的，更别提要他吃下去！随即醒悟，此人到底是北辽人，茹毛饮血不过是寻常事，旋即一扬手，吩咐婢女：“去大厨房取整条生鲜的羊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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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及至午时，上官华颜从将军夫人处请安回来，阿蛮已在众人装扮下焕然一新。
　　少年微卷的长发披散至肩上，直布青衣，外罩着绸面水纹坎肩，站在雪地里翘首以盼，似是在等她。
　　上官华颜遥遥望去，心里不觉泛起一丝淡淡的异样。
　　四小姐院中仆从们，到今天才发觉这北蛮子生的与众不同。
　　虽是穿着南朝高等僮仆的衣装，却眉眼分明，高鼻小嘴，俊秀异常，通身的气势却不比那些贵族少爷逊色。
　　一面扫雪一面指指点点，“啊哟，从前怎么没注意咧，小蛮子长的挺俊俏啊。”
　　“可不是？要不小姐能收他做义弟吗？”
　　“哎，你们说小姐预备拿他怎样呢，小姐也大了，又生的这般美丽——你听说过么，大小姐未嫁之前，就有三四个俊俏的少年幕客呢，嘻嘻——”
　　“快别瞎说了，你难道不知道那几个孩子在大小姐出嫁前几天就凭空消失了吗？贵人们的事，少议论的好！嘘，小姐回来了——”
　　这些话，上官华颜和身后的丫鬟们都听见了，花雨义愤地攥紧了小拳头：“小姐，要不要命人拔了这几个人的舌头？”
　　上官华颜柳眉微蹙，略一沉吟，便向着身后几个大些的女婢沉声说道：“把那两个议论少年幕客的丫鬟舌头拔了，搁在廊上示众。”
　　大姐闺中的那些事已经过去那么多年，父亲大人明令不可妄加揣测，如今给自己房中的人嚷出来，岂不是将自己往刀口上送么？
　　若传到目下已贵为国公府少夫人的上官华浓耳朵里，更会徒惹是非，她虽与大姐来往不多，好歹也是一母所生，血浓于水。
　　大姐上头还有一个嫡亲的哥哥跟随父亲大人军前效力，除此之外，就是庶母所生的二姐三姐了，想来这几个兄弟姐妹，也只有小六同她最是要好。
　　倘若他的生母不是母亲身边的女婢，倘若他不是男孩，倘若他不是父亲大人的幼子，倘若那一天不是她亲手把那碗汤药送去……
　　想到这里，精致的眉目间平生出一股戾气，不觉加重了语气：“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立即有身强力壮的女婢冲上去架住了两人。
　　不多时，有人端上来一个紫檀木盘，盘中小刀小巧精致，横向的刀刃炮制成弯月的形状，在雪霁初晴的天色映照之下，明晃晃灼闪着寒光。
　　两个丫鬟已经吓得魂飞魄散，大呼饶命，其他丫鬟仆妇纷纷匍匐在地，抖动身体，却无一人敢为二人求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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