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星记

　　兵临城下。烽鼓连天。

　　城墙下，浩浩荡荡的军阵之中，一个身着黑色斗篷的人骑着马走出来。

　　他抬起头望向城楼，摘下斗篷的帽子，露出了脸庞。

　　城楼上的北凉兵士哗然，开始窃窃私语。 “是容大人！”“他果然是敌方奸细！”“真没想到啊，容大人素来谦逊知礼，陛下一直待他不薄啊。”

　　容子修迎着风，看向高高的城楼——一眼就看到了他。

　　轮椅上那个男人，也正无声地望向自己。

　　两个人看着，用旁人都无法读懂的复杂的神情。似乎千军万马和整座城池都模糊晦暗了，世界只有对方。

　　城楼上的他和城楼下的他，如同参商星辰，各自遥望着彼此。

　　一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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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人们还记不记得，前朝蒙州旧城郭的样子。

　　初见时，蒙州尚且远离战火，城郭环山，有江水穿城而过。入秋之后总是会下几场雨，之后，就渐渐凉起来。黄昏时分，市里坊间的人们陆续归家，邻里们问候，都会聊起远方的战事。

　　正值中秋节，许多店铺都关门谢客，而春水楼依旧熙熙攘攘，管弦呕哑。

　　春水楼前有一间小医馆，并没有因为节日而打烊。这会儿，掌柜正在赶着外着一个少年：“走吧走吧，还差五十文呢。这方子今日是抓不了了。”

　　那时候的少年生得有些瘦弱，穿着月青布袍，黑色夹袄略有些宽大，露出细细的脖颈和手腕。他固执不肯走，从怀中掏出一个绸布裹好的物什：“家母重病，急需这汤剂，晚生身上只有这玉佩了，中秋夜当铺都不开。掌柜开恩，可否用这玉配暂时代替药钱。”

　　“我一个抓药的，又不是行家，谁知这你玉的真假，要买药得用钱，快走快走。”

　　一辆马车驶而过，少年被推搡到街上，来不及躲，一回身，撞到桥头栏杆上。他踉跄起身，怀中护着玉，额头显出一小片青紫色。

　　已经有一圈儿看客站在周围，开始有了窸窸窣窣的议论声，伴着低声的笑。

　　“这书生真滑稽啊，呆头呆脑的。”

　　“我认得，这好像是前太守的麒麟子，富贵体面人家，如今落到这般田地啊。”

　　“原来就是那个失势的容太守家的。家道中落，他这容家唯一的男丁，现在连药费都筹措不起。只怕这小公子没为银两犯过难吧。落地凤凰不如鸡，这以后日子啊...难咯。”

　　围的人越来越多，少年呆立在人群中间，不知所措。他此生好似还没有这么狼狈过。他此刻，只能不知所措地立在所有人的目光中，握着那块玉。

　　终于，他下了决心，也不顾得面子了，举起那块玉，对着人群道：“晚生并非乞讨的，如若有人愿意买这玉配，为晚生救急，他日定当不负！“

　　马车上，有人隔着帘子看着这一幕。

　　“朱儿，你过去。” 马车里的人，用折扇指了指外面。他的声音很轻，也温和，却莫名的有种不可违抗的气势。

　　很快，看客的眼睛都转向了这位走过来的红衣女子。

　　面如芙蓉，眸若秋水，令人都无法移开视线。

　　又开始了一轮交头接耳的议论。

　　“这好像是春水楼的头牌，朱颜姑娘啊。第一次见，果然名不虚传呢。”

　　“今日咱们真是赶上了，魏郡守的公子几次询问，都未得佳人见一面呢。”

　　那位被人称作朱颜的女子，扫了一眼街上的众人，嫣然一笑，却径直走到了少年的面前。

　　“真对不起，我家的马车刚才莽撞了。公子可有伤着？” 女子笑着说，风姿绰约，顾盼流转。

　　看客都呆住了，鸦雀无声。

　　少年脸上夹杂着局促和错愕，说着 “不妨的。”

　　红衣女子拿出一袋钱，指着春水楼外的那辆马车，继续说着：“马车上的是我家公子。我家公子姓荆，从北方来，喜欢公子这玉佩，愿以五十文钱买下，公子可否愿意？”

　　子修道谢，递了玉过去，拿了银钱。

　　红衣女子走后，看客也渐渐散了。不一会，天色沉沉，下起了雨。

　　春水楼点起了灯，红云绿雾，不似人间。这是蒙州城远近闻名的富贵风流之地。

　　楼上的贵宾厢房中，两个人正在窗前。那男子坐着，身披银白色狐裘，玄色暗纹锦袍，雍容闲雅。女子将那枚玉佩递到他的手中。他摩挲了一下--- 那是一块墨玉，尚带着体温，清莹温润，如同乍入清水的一滴墨汁，将洇未洇。

　　“这样的东西，必定不是出自庸常人家。” 他轻轻道。

　　“他是前容太守的公子，叫容子修。”红衣女子道。

　　窗外有斜斜的雨线飘进来，已是暮色四合。楼下的医馆门口，衣衫单薄的少年正把包好的一副药揣入怀里，走入雨中,突然，听得后面有人喊着“容公子”，他回身，是个撑伞小丫鬟，递给他另一把伞，笑着说：“容公子的药别淋湿了。楼上有位客人，差奴家送把伞给您。”

　　小丫鬟又说：“楼上客人还让奴家带些话：北凉与南韶交战已久。兵势无常，如今蒙州城表面安宁，实则已经岌岌可危。楼上的公子劝您北上凉国，或能得志。那位还公子说...但愿在乱世中，与您还有见面之日。”

　　少年错愕，接过伞道谢。回头望向春水楼，楼上点了灯，有位狐裘公子正在窗前。

　　楼上，窗外有斜斜的雨线飘进来。

　　轮椅上的人低低地说， “朱儿，走吧。” 红衣女子走到他身后，轻轻推动了轮椅。

　　“那个人，他很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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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遥远的蒙州城，细雨斜织的傍晚，一幕幕回荡在眼前。他坐在刚刚点起灯的春水楼上打望着他，他亦仰头，立在雨中的石桥上看向他。

　　“五十两银之恩，子修他日必当相报。”他曾对他说。

　　如今，两人隔着高高的城墙对望，猎猎的风，卷着沙尘，刺痛了双眼。

　　城楼之下，容子修下了马。

　　一只单薄的身影，立在浩浩荡荡的军阵间。他身后，举着“韶”字军旗的兵士山呼了一阵。

　　城楼上的君王沉默得看着眼前这一切。

　　只见城楼下面，那个衣衫单薄的男子，将手握成海螺状，使尽平生所有力气，向城楼上的人喊着。

　　“子修承蒙北凉天子荆笙离所托，去西境为寒璐城联络援军。然而，子修是南韶人，只能忠于南韶。现在，我身后的南韶军，就是子修带来的！今日，我们要攻下你们的城，我们要恢复南韶的荣耀！”

　　说着，他身后的军队又山呼起来，吼声震天动地。

　　子修继续说着：

　　“但是，除此之外，子修也必须做一件愧对家国的事。因为，你！”容子修伸手，直直指向了轮椅上的天子。

　　“荆笙离，我既曾承诺与你，便永远不会背弃承诺！”

　　高处，天子突然流露出讶异的神色。

　　“城墙上的北凉人听着，你们给西境二皇子的求援信，我也送到了，援军正在赶来的路上！容子修在此，跟北凉和南韶谢罪了！”

　　紧接着，唤城楼上的北凉兵士山呼了起来。君王的却惊惶失色——他看到了子修的脸上，却拂过一抹浅淡的笑意。

　　他望着那个在城楼之上，那个年轻的高高在上的天子。

　　你知道，刚才这些话，这只不是喊给城池里的兵士听的。更是喊给你一个人听的。

　　子修转身，站在他身后千千万万的南韶兵士正诧异地望着他。他整理了一下衣衫，对着南韶大军恭恭敬敬行了一个礼，接着，抽出一把匕首，向着自己的心口中刺了下去！

　　倒地的瞬间，他看到高高的城楼上，他亲爱的妹妹，他身怀六甲的妻子，都在满脸泪水地呼喊他的名字。轮椅上的天子威严尽失，向前倾倒在地上，将手臂伸向了与他之间空气中，却只抓住了虚空。

　　更远处，是城楼之上是苍茫的天空，真是人间好时节。

　　容子修今日所为，并不为身后功名——荆笙离，那五十文之恩，算是还清你了。

　　容某此生，不负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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