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不负少年心

　　可惜沈熠的愿望没能实现，剩下的路程，薛琶音靠着梁书书，双眼微闭。就此一路无言，在他的紧张和期待里，总算到了医院。

　　挂完急诊号后，梁书书去给大家买饮料，顾之凡跟着去，沈熠陪薛琶音看诊。

　　“我看一下你的脚。”医生说。

　　薛琶音垂眸，犹豫了两秒。

　　她并不是很愿意在“外人”面前露出自己的脚。她五岁学芭蕾，过了十岁就开始穿足尖鞋练习，人们似乎有一种奇怪的偷窥欲，知道她跳芭蕾，时常会有人说，你能立足尖吗，立一个看看；你会鞭转吗，能转几圈，转一个看看；你们跳芭蕾的是不是脚全部变形了，看一下你的脚。时间长了，她便有些抗拒在别人面前露脚，哪怕它们并不像传说中的那样变形丑陋。

　　她动作迟缓地解着球鞋鞋带，垂着头小幅度地往身侧看了一眼，并没有流露出任何异样的情绪。
　　沈熠就在她身侧。

　　像是在一瞬间察觉到她的犹疑和不情愿，沈熠突然走开，到诊室门口，背对着她。

　　薛琶音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他个子很高，极瘦，衣服全靠肩膀撑着，双手插兜，随便靠门站着，微有一点驼背，像一株肆意生长的懒散植物。她收回视线，脱掉鞋子。

　　“肌肉疲劳，外加习惯性崴脚，有旧伤吗？”

　　医生声音很大，沈熠听得分明，忍不住就转过头去。远远一眼看去，她的脚很瘦很白，再仔细点就能发现，脚关节和脚趾上都有磨破的嫩红伤口，趾甲上有淤血。沈熠见过她的手，豆腐般的嫩白，手指纤细，粉色指甲犹如果冻般饱满，她是个脚没有手好看的人，那些大大小小的伤口藏在她的脚上，平时不轻易示人。

　　“养好了再行动，变成习惯性崴脚后，很容易骨裂。”医生开药，叮嘱。

　　书书他们没有回来，沈熠扶着薛琶音去拿药。她走得很慢，似在忍受什么了不得的痛苦一般，偏脸上又丝毫不显出来，只是扶着墙小步挪动。沈熠半搀着她的胳膊，根本不敢用力，她身上清幽的淡淡香气，混着着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在他的嗅觉里飘荡。

　　“我背你下去？”沈熠终于开口，带着轻微的试探。

　　薛琶音停下来，看了他一眼，说：“你先去拿药，我在这等你，前面就是电梯。”

　　这是个拒绝。

　　两个人站在医院空寂的走廊里，默默对视半秒，又各自飞快移开视线。沈熠闷闷地哦了一声，无奈走开。

　　等他领完药匆忙跑回来，书书他们已经回来了，围着薛琶音说话。

　　“阿音，怎么严重成这样了，旧伤复发了吗？”梁书书急道。

　　“旧伤？”沈熠追问。

　　“她的脚以前骨折过，不能再受伤了。”书书解释，“阿音，你还好不好，我们背你下去？”
　　薛琶音缓缓摇头，“不用了，阿书，出了医院就能打车。”

　　“我背你。”沈熠突然开口。

　　这并不是一个问句。少年黑漆漆的眼睛盯着薛琶音，沉默地看了她一会，转过身去，半弯下腰来。

　　薛琶音神色间很是犹豫，梁书书已开口，“阿音，你可不要勉强，你年底还有表演呢。”

　　顾之凡帮腔，“对啊对啊，我有一次就是脚崴了，坚持走路，结果后面发展成骨折，打了两个月石膏。”——其实他根本没这种经历，但是兄弟就在眼前，必须得帮。

　　薛琶音看着面前弯腰的沈熠，那是个固执得不容拒绝的姿势，好像她不答应，今天就没办法离开。

　　“把你的外套给我。”最后她低声说。

　　沈熠不解，照她说的做了。薛琶音把那间黑色卫衣绑在腰上，用袖子打了个结，这才轻轻趴了上去，“好了，谢谢。”

　　她的裙子不及膝盖，被人背着会很不方便，又是第一次跟异性这么近距离接触，她有点……紧张。

　　一行人离开医院，顾之凡欢天喜地地去按电梯。

　　*

　　原本出了医院大门就可以打车，可是大家好像都忘了这件事，四个人在夜色里默默往前走。

　　顾之凡忙着活跃气氛，对着梁书书没话找话说，沈熠和薛琶音作为沉默的观众，听他说单口相声。

　　“薛琶音，你好了不起啊，跟教导主任对着干，不怕被罩麻烦啊。”最后，顾之凡总算找到大家都能说的话题，“阿熠，我们周一来了，要被全校通报批评吧。”

　　沈熠满不在乎，“批就批好了。”

　　“你们也太不了解阿音了。”说话的却是梁书书。

　　沈熠低低笑出声来，却察觉背上的女孩轻轻颤了一下，他转头，“怎么了？”

　　薛琶音低声道：“没关系的，很快就到我家了。”

　　她并没有趴在他背上，而是直起腰隔开一段距离，手腕虚搭在他肩上，没有借力，这个姿势久了，简直比自己走路还累。方才她觉得腰酸用手揉了下，不留神脚蹭到了书书，疼得直哆嗦。

　　沈熠琢磨着她说的话，她说的是没关系而不是没事，于是愈加小心了，跟前面的顾梁二人保持着两三步的距离。

　　暖黄的路灯下，他们的影子被拉得极长，尤加利树的叶子缓缓飘落于沈熠脚下 。他薄荷绿的绉纱裙摆不时自他手臂滑过，从他的角度看去，正好能看见裙摆上一小块饮料污迹，还有她白皙光洁的小腿。

　　沈熠慌忙地移开视线，他第二次把女孩的裙子弄脏了，也不在知道她穿几码的衣服。他捏着拳头，用手腕勾住薛琶音的膝盖，老老实实不敢乱碰，背上的女孩像是一片鸽子的羽毛，紧张和期待开始令他心跳过速。

　　总得有个人先开口吧，夜风里夹杂着微凉的寒意，沈熠在路灯下茫然想着。

　　“谢谢。”他无头无脑地说。其实他想问薛琶音你穿几码的裙子，但他不好意思问，会被当成流氓的吧？

　　“大家都是同学。”她的声音清澈动听。

　　又是这一句话。一阵诡异的沉默，头顶上的尤加利树被夜风吹得簌簌作响。

　　“刚才听梁书书说你年底会有表演？”沈熠再度开口，他对芭蕾知之甚少，底气不足。他的犹疑在开口的那一瞬间被风搅散，空气里漂浮的都是慕艾的少年心事。

　　“是啊。”她的声音突然轻快起来，“会跳堂吉诃德一幕女变奏，但还没有定。”

　　极度关注一个人的时候，就会获得无与伦比的超能力，感知到她的每一个小细节。就像现在，沈熠觉得她周边流淌的空气也愉快起来，她大概是在笑。

　　于是，他也不自觉地翘了下嘴角，“你跳舞一定很好看。”

　　沈熠觉得搁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轻轻移了一下，背后却再没有声音传来。他看不见她此刻的表情，因此也不知道她此时眼中确实是带着笑意的。

　　又是一阵沉默，夜风哗啦啦地穿过树叶，沈熠盯着自己的影子看了一会，继续说话：“你穿的裙子很好看……”

　　我……我想送给你……

　　“谢谢。”薛琶音把这当做一句普通的赞美，“我要到家了，前面街角就是。”

　　“嗯。”沈熠抬头望向前面的街道，瞬间失落。

　　他们在小区门前停住，沈熠小心翼翼地把薛琶音放下来，梁书书忙上前扶住她。她把腰上绑的外套解下来，“谢谢，衣服我洗过了再给你。”

　　“啊，不用，没事的。”沈熠下意识地开口。

　　薛琶音微愣了一秒，她是个有轻微洁癖的人，平时说话做事都是礼貌过头，这种穿了别人衣服是一定要洗干净再还回去的。

　　顾之凡在一旁干着急，冲着沈熠使眼色，多好的机会啊，一来一回有借有还，他急得踢了沈熠一脚。

　　沈熠突然醒悟，有些不自在，“哦……好。”

　　“嗯？”其实薛琶音有些不明白，衣服到底是要还是不要，她望着沈熠，视线落在他带了些淤青的手臂上，“今天谢谢你们了，衣服洗了还你，我要回去了，再见。”

　　等看见薛母下楼来把薛梁都接上去，他们也离开了。

　　*

　　回去的时候，沈熠总觉得忘了一件事，在空旷的大马路上走了半天，他总算明白，忘记要电话号码了，难怪总有那么种怅然若失的感觉。顾之凡在一边插刀：“阿熠，你在她面前智商完全为负，跟块木头一样，我都看不下去了。”

　　沈熠还沉浸在刚才的告别之中，像是没听见一般，过了会，又转头问，“你妹妹穿几码的衣服？”

　　“卧槽，你想干嘛？”顾之凡一脸见鬼的表情，怪叫，“阿熠，你已经有薛琶音了，不能见异思迁。”

　　男生之间没那么多顾忌，沈熠踹他一脚，“你他妈想什么呢。”

　　沈熠回忆了一下薛琶音的模样，身高比他矮不到一个头，到他的下巴处，大概就在165-168之间，她比顾之容高十几公分，身形要纤细一半，顾之荣的衣码减两个号，就是她的？

　　他回头看着顾之凡，“到底多少？”

　　“不知道。”顾之凡一脸莫名其妙，“我还真不知道。”

　　“你太不关心她了。”沈熠拍拍顾之凡。

　　顾之凡父母都在国外，用他自己的话说，他们兄妹二人就是留守儿童，平时兄妹俩打打闹闹，关系和谐，被这么一说，他也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关心不够，竟然从来没送过礼物给妹妹。

　　薛琶音的家离白水巷不算远，大约半小时路程。沈熠准备回去，被顾之凡拉住，“阿熠，去我家吃宵夜。”

　　他们二人其实住得很近，隔壁楼那种，但顾之凡知道沈熠家就他一个人，他不是通宵打游戏就是通宵写代码，吃饭睡觉全部随意，因此有事没事就喜欢拉他来自己家。

　　算起来，沈熠有一半的时间住在顾家，他跟顾家兄妹太熟了，也没有客气。等宵夜的间隙，他随手开了个海外购物网站，对着屏幕上的一排女装，沈熠开始头疼，实在是茫然的很。她那么瘦，是穿零号吧？

　　一旁的顾小妹凑过来，看了半天，突然指着其中一件裙子说道：“阿熠哥，这个好好看。”

　　沈熠瞟了一眼，说：“你下次月考考前十名就送你。”

　　第二天他在顾家吃晚饭的时候，随手拎了个纸袋给顾小妹，“给。”顾小妹拆开一看，尖叫一声，满脸都是惊喜，正是昨天那条裙子，“谢谢阿熠哥。”

　　“别谢我，这是你哥送的。”沈熠对着电脑并不抬头。

　　“骗谁呢，我哥那么小气的人。”顾小妹兴高采烈地回房去试衣服。

　　等顾小妹穿着新裙子出来，沈熠还是埋头对着笔记本屏幕，连姿势也没换。

　　“我穿好看吗？”顾小妹满脸期待。

　　“好看，妹妹最漂亮了。”顾之凡连忙道。

　　沈熠没有反应。

　　顾之凡不忍心她失望，说道：“妹妹，我们现在有事要忙，你先自己玩去。”他了解顾之荣隐隐约约的小心思，就因为这不可能，因此觉得十分头疼。

　　沈熠现在确实很忙，忙着挣钱。顾之凡昨天检讨了自己不够关心妹妹，今天下午拉着他去百货商场选礼物。回来时经过一家芭蕾用品店，店里在展示一套华美的芭蕾舞裙，轻柔缥缈，上面缀满琳琅的珠翠，沈熠过去看了眼标价，就默默离开了。

　　其实这种专门定制的手工芭蕾tutu，价钱昂贵，只是用来舞台演出，并不适合日常装扮，但是沈熠显然不懂这中间的区别，只觉得那些缥缈的蓬蓬纱裙有一些像她平时穿的，就是更华丽一点，他记住了那个价钱，很贵，非常贵。

　　他断断续续地替人写程序挣钱，之前也干过一些来钱快的活，颇处在边缘灰色地带，在网页上挂弹窗广告，在下载软件里打包蠕虫病毒，寻找可以释放木马的漏洞用户。正因为如此，他手上有些小钱，够自己生活，够买礼物给顾奶奶和顾小妹，其实，也够买那条裙子给薛琶音。

　　但他就是不愿意，某种说不上来的原因，用那些有点邪路的钱，会污染掉他送她的礼物，就像是湖面上一望无垠的洁白新雪，被踏了一脚。他很不喜欢这种感觉，所以回来后就找了以前的程序员中介，接了正大光明的工作。

　　吃完晚饭，沈熠继续和满屏代码奋战，接近黎明才伏在桌上沉沉睡去。

　　*

　　两天假期很快过去。

　　周日晚自习，不出他们所料，班主任李光明第一时间就把二人喊了去。

　　原以为要经过一番暴风骤雨，不料李光明一通冷嘲热讽后，只说他们要记过处分，周一全校检讨，罚做值日一个月，开除的事只字未提。

　　从办公室出来，顾之凡松了口气，路过高一教学楼时，说：“你要不要去找薛琶音，趁热打铁啊。”

　　新生分班已经出来，公告栏里有全年级新生的名册表，薛琶音和梁书书都在19班，重点班。

　　“她今天没来。”

　　“你怎么知道的，”顾之凡望着19班的教室灯光，打算一会去找梁书书说话，“你找过她了，阿熠，你终于开窍了。”

　　“没找。”

　　沈熠大踏步往前走。他不过刚才买饮料时，听见不知道哪个班的男生说，想送巧克力给19班那个芭蕾美女，但她今天没来。

　　一直有很多男生想送礼物给她，想找她要联系方式。

　　沈熠心里一阵烦躁，他平时走路两袖带风，此刻更是大步流星，马上就把顾之凡甩在身后。

　　“今天这是怎么了？”顾之凡望着他的背影，很是费解。

　　晚自习顾之凡开始写两个人的检讨，这种事他已经熟能生巧，检讨写得笔底生花文采斐然。

　　周一早自习后是升旗仪式，沈熠在清晨金色的阳光里注视着薛琶音，她是旗手，而他要等着升完旗后全校检讨。

　　国歌的最后一秒结束，薛琶音把绳子固定好，慢慢走下台阶去。

　　沈熠看着她走过来，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他突然说道：“结束后等我一下。”

　　薛琶音有些疑惑，但台上教导主任通报批评完毕后，已经喊沈熠上去了。

　　他被主任横了几眼，不以为意，在台上对着全校新生把检讨背了一遍，他声音里带着少年特有的洒脱和不羁，检讨念得声情并茂，不像在认错，倒像在竞选学生会主席。

　　下面的学生已开始小范围的轰动。

　　“我深刻反省了自己的错误，以后绝不再犯，我说完了，谢谢大家，感谢老师给我机会。”沈熠潇洒念完最后一句，跳下台去。

　　后面陆续还有人在检讨，下面的人已经没有心情看了，毕竟最精彩的已经过了，他们急切等着散场去吃早餐。至于沈熠，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薛琶音身上，他跟在她后面，慢慢往队伍里走。

　　突然，毫无征兆地，她转过头来，“你找我，有事？”

　　沈熠仓促移开视线，“你的脚……怎么样了？”

　　她脚上是淑女款的平底缎带球鞋，看不出来伤怎么样了。

　　“没关系。”薛琶音微微抬着下巴，“你刚才在看什么？”

　　十五六岁的女孩，声音里总是不自觉带着少女的软糯，但是薛琶音没有，她声音清澈一如春日里化冰的溪水，很是冷清。

　　她不笑的时候，确实让人很有距离感的。

　　沈熠有点尴尬，她的校服空空荡荡，晨风一吹，衣服的起伏间显露出不盈一握的纤细腰肢，他刚才走在女孩子后面，一直盯着人家的腰看。

　　薛琶音见他不说话，也不再说什么，只是突然扔过来一个棕色透明玻璃瓶，“这个……给你，衣服过几天还你，今天没带来。”

　　沈熠接住一看，“薛氏跌打药酒”，突然之间，有一颗名为“希望”的微小种子在他内心疯狂生长，他心潮澎湃，想说很多话，却不知道应该先说哪一件。

　　“你还有事吗？”薛琶音有点疑惑，面前的这个人是在笑么？

　　“有，”沈熠盯着她，“我想问你要电话号码。”

　　晨会正在此时结束，学生们奋勇地冲向食堂，薛琶音错愕地呆立在汹涌的人潮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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