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筝线

　　南方春日里的天气就如同一位俏丽的少女，尤其是在“任性”这个方面。若说前两日还是一整片蔚蓝的天空，横躺着三两片惫懒的云朵，这天只需一小阵寒风，那不知从何而来的晦暗阴云便挂上了云雾般的雨帘，变得颇有几分料峭之意，还真是一点道理也不讲。
　　对于这样的天气，林弈也只能是颇感无奈了。此刻只穿了一件暗红色格子衬衫的他深刻的体会到这个世界满满的恶意：不会做的题目，打着寒颤的身体，以及身旁穿着扎实卫衣呼呼大睡的同桌。林弈视线扫过全班：看书的、写作业的、看书的，好吧，在这种“庄严”的学习氛围下，他也只好继续埋头苦学。
　　“嘶，”随着一阵强烈的生理冲动，“阿嚏，”林弈不可避免的打了个喷嚏。尽管他尽可能地掩住口鼻，但还是从前方收获了一个嫌弃的鄙视眼神。紧接着，他身旁的人忽的直起身，极大地张开嘴，伸展着方才揉成一团的躯干——这是周凡英巨大的无声呵欠。然后，他用他朦胧的睡眼回过头来，再然后，他看见了自己已经被冻得不太好了的同桌。
　　“Hi”周凡英用一个完美的嘲讽展开对话。
　　“Hi”林弈只有笑笑。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说着周凡英打开一本书，对话结束。
　　林弈抽了抽鼻子，除了继续学习，他还能干什么呢？
　　自习在煎熬中进行着，随着挂钟的指针缓慢的旋转，林弈感觉自己的手脚都逐渐僵硬起来，寒意穿透皮肤直直灌进骨头里。
　　“我觉得好闷呐，开点窗户吧。”这个不算大的声音貌似来自一位穿绒衣的同学。
　　“好吧，就开一点。”窗边穿着黑色夹克的同学似乎并不反对这个提案，毕竟大多数同学都准备了一身完备的装束。
　　于是靠着走廊的一扇窗户被推开一点点，一阵阵寒风仿佛找到了突破口，呼啸着掠进教室——这下空气清新极了。
　　“嘶，”林弈顿时感觉到脸上的温度自鼻尖开始，一点一点全都抛弃自己和冷空气私奔了。“呼，”他向手吹着气，抖动着双脚，身体不知何时也变成了蜷曲状。
　　随着又一阵猛烈地寒颤，林弈感觉有人敲了敲自己的手肘。他瞥过眼睛——有一张被叠成一平方厘米的纸条。他用有些僵硬的手指慢慢展开纸条：“跟我一起去暖和暖和不，现在。”扭头，眼中周凡英神秘地笑笑，伸出一只手指指指门外。
　　林弈几乎没怎么犹豫就点了点头。
　　高大而冰冷的漆黑铁围栏边，林弈环抱双臂瑟瑟地打着哆嗦，显然，他连雨伞也没准备。一旁周凡英不知从哪里拖了一张长梯过来。他熟练地搭好，架结实，又三步并作两步，再看时已蹲坐在栏杆之上了。
　　“到你了，同桌，”周凡英催促着他有些惊讶的不知所措的同桌，一只手向长梯下伸出。
　　“好吧。”林弈此刻被如烟如雾细雨环绕着，寒冷已经剥夺了他放弃的权利。于是，他只好向上，第一次爬梯的感觉并不怎么好，梯子一直晃动着，每一步都好像要将它踏翻。好在他需要迈的步数也并不多。
　　不等他在栏杆顶上缓过这口气，只见周凡英双手抓住栏杆，向下一滑，轻松落地。林弈有样学样，在栏杆上一抓，但是雨中的刷了漆的金属实在是太湿滑了……林弈感觉随着自己身子一轻，心脏仿佛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死死抓握住，失去支撑的他无法抗拒地心引力的召唤，他看到地面正在被放大。
　　“呼，”周凡英出了一口气，然后林弈深吸了一口气，他们对视一眼，不由同时笑了起来。事实上，就连他们自己也不太明白刚刚一瞬间两人之间是如何借力才让他们都能好好的站着。
　　雨下的更大了，打在一旁的老樟树上沙沙作响，红色的落叶积了满地。
　　“阿嚏！”刚笑完，林弈又是一个大喷嚏。
　　周凡英麻利地脱下他的外套，他里面也只穿了一件衬衫而已。他把卫衣往头上一披，“进来，要是淋透了可就得不偿失了。”
　　林弈往里一钻，两人很默契地跑起来，朦胧之中，好像一只四条腿的野兽。
　　一路小跑，终于这只野兽到达目的地。整只的四足动物迅速一分为二。周凡英拉开一张干净的玻璃门，林弈进去，他进去。在现代化科技产物——空调的帮助下，两人顿时感受到一种温暖而干燥的幸福。
　　“哟，小周呀，”柜台里的女人看起来大概20出头，还是十分年轻的。她嘴角一挑，便将客人拉进了这家小店中，那是一种不同于店外湿冷的温暖干燥的感觉。“你今天来的有些早呢。”她笑着，并不说破，“你的朋友要些什么？”
　　“先缓口气，”周凡英随意拉开一把椅子，将卫衣搭在椅背，“随便吧。”他招呼林弈。
　　不难看出，周凡英确实十分随意，他好像是完全放松的。林弈就坐在周凡英对面，向着玻璃大门。
　　“要点什么？”柜台后的人走到桌边，用她轻柔的声音问道。
　　林弈转过视线，那是张白净的脸，五官显示出一种纤细的美。她披着齐腰的黑色直发，整张脸庞似乎不染纤尘。
　　“额，两杯热可可，要中杯，一个提拉米苏。”周凡英道。
　　“就这些吗？”她问道。
　　“嗯。”林弈看了一眼周凡英后点头。
　　“请稍等。”
　　林弈搓着手，代表生命的温度从体内一点点传递出来，产生一种近似麻痒的感觉。他打量着这干净的小地方。四张长方形小桌交错摆放，其间错落放置着七八张有金属支架的藤椅。墙面是雪白的，延伸着，伸展到临近天花板的地方，一幅幅美丽的有些异常的风景油画安静的贴靠着，相隔的白色又将它们绚烂的颜色划开，仿佛通往不同世界的入口。天花板上悬着四盏玻璃吊灯，每桌一盏，其余便是空旷着的了。地板是灰白两色的，瓷砖相互镶嵌着，上面没有任何多余的摆设。
　　眼睛转过一圈之后，目光最终又留在了入口的玻璃门。雨水打在那两块玻璃上，一面是滑落的水珠，一面便是自己落座的小空间了，也许这本是隔绝两个世界的异界之门吧。林弈如是想着，视线和思路接着向门外飘去：隔着这片飘渺的白雾，隐约入眼的便是绿色，“门外是哪？”
　　周凡英整个贴合着椅背的弧度，双手互相搓着，“我们学校的后花园，好像是叫什么，予宁公园来着，对，就这个。”这个介绍对周凡英来说实在是过于简短了，他竟然不想多说。
　　“嗯，”不过这种状态下，林弈也是十分认同这一点。
　　两人视线各自飘散着，只余下若有若无的雨声。
　　“来，请用。”轻柔的女声飘至，一双手递过一个黑色托盘：从左至右整齐地摆放着两杯白杯黑盖的饮料、两根吸管、白色碟子盛着半份巧克力色的提拉米苏、另一个白碟以及另外半份。
　　“嗯，”周凡英转过头笑了笑算是回应。
　　“谢谢。”林弈也微微点头。
　　“那你们慢慢吃吧。”女人又笑了笑便回到了她的吧台后。她好像在那看着什么书，就那么一个人安静地坐着。不同于黑色大理石制的吧台，吧台后整面大柜都是木制的，深褐色的漆纹带着几分古色，每层琳琅地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瓶罐。女人撩起刘海忽的向林弈瞅来，林弈赶紧别过头去。
　　周凡英已经拿了自己那份，见林弈还没什么动作，不由提醒道：“尝尝看呀！”
　　“哦，”林弈端过碟子，捧去可可，无论是这其中哪一样都是需要慢慢品尝，否则便难以体会到其中细腻的口感和醇厚的可可味。所以在这个很慢的地方，时间就会在不知不觉间偷偷溜走了。
　　直到有什么东西打破了这种宁静——脚步声，是踏在雨水中的声音，还有伞面破开雨幕的声音。隔绝世界的玻璃门被推开了，所以世界冲进了这家小店——确切的说，是两个女生。
　　随着雨伞被收起，玻璃门自动渐渐掩上，一些声音忽然爆发出来。“张蜷蜷！吴秋玲！你们……”此时由不得林弈不目瞪口呆，如触电般回头的周凡英也和他的表情相去无多。
　　张蜷蜷稍一摆头，双眉轻挑，“怎么，只准你们上课开溜呀？”身后的吴秋玲双手环抱，她竟只穿了一件白色圆领衫！
　　“可是，你们……怎么出来的？”周凡英显然不相信对方是那种从围栏处出校的人。
　　张蜷蜷不屑地瞟他一眼，“当然是更保安大叔说一声，从正门走出来呀！”她似乎料定周凡英心中所想，语调高低起伏，充满了讽刺小说的艺术感。
　　“所以你们也……”周凡英就是那种第一时间理不顺关节，并且大多数时候舌头就是比脑子快的人。
　　这次连吴秋玲都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向他了——学习委员出校寻找课堂“失踪人口”，体委负责安全，实在是不能再正当了。
　　初犯林弈此时心率倍增，只得看向一旁的同伙。
　　“哦，原来是这样。”周凡英得到了自己满意的答案，居然也就没什么表示了。
　　吧台后的女人似乎一直等着他们谈话结束，“蜷蜷，秋玲，你们俩要点什么？”
　　“两杯可可就好，余姐姐。”张蜷蜷拉出门口一张藤椅就坐了上去。
　　“不吃点什么吗？”吧台里的人放下手中的书，这句话明显多出了一分懒洋洋的语气。
　　吴秋玲走到张蜷蜷对面，向后摆手道：“不了，会上瘾的。”说着，她自己也“噗呲”笑了一声。
　　她落座在张蜷蜷对面，很快一个黑色托盘就摆在她们面前，她们捧起白色纸杯，而后一切又回到了原本的状态——就像湖面被石子激起的涟漪渐渐平复了一样。
　　众人各自品味着自己的时光，一种微妙的氛围也在无声无息中渐渐弥漫开来。
　　林弈打量着后来的两人。吴秋玲的斜马尾披散在肩上，她微弓着腰，整个身材显得欣长而纤细。对桌的张蜷蜷穿着白色的高领毛衣，外面还裹了一层有些小厚的绒衣。她把自己的鼻尖都埋到杯盖上，可能是刚才被冷风狠狠地蹂躏了一番吧。林弈的内心此时其实是忐忑的，他感觉自己本应很顽强的生命已经完全交付于他人之手，完全不像他对面周凡英根本就是一副世外高人的淡泊嘴脸。
　　似乎感觉到这边的视线，张蜷蜷忽然立直上身，对着林弈狠狠地一瞪。林弈一个趔趄，藤椅前后“当、当”两声，然后才发现张蜷蜷只是对他吐着舌头做了个鬼脸。面对着另外几个诧异的的视线，林弈只得尴尬地笑笑，然后将整张脸都埋在了他的饮料杯上……
　　大壁柜旁的吊钟一下下摆动着，林弈缓缓抬起头，对桌的人已经趴在桌上，只是撑起眼皮瞟了一眼。再稍稍靠边一点的地方，一双眼睛正好奇的打量着，是张蜷蜷，她口中含着吸管，一根手指在桌上漫无目地画着。
　　“你在做什么？”吴秋玲方才像是在闭目养神，或者是思考什么事情。
　　“没什么，”其实张蜷蜷完全不在乎别人的视线，就像她自己有时也会肆无忌惮地盯着别人看，“打发时间吧。”
　　“嗯，”吴秋玲顺着张蜷蜷的视线望过来，围着林弈的脸打了一个圈，这张脸比同龄人更显消瘦，不过又不是那种不健康的瘦，但也没什么特别好看的呀。
　　“我觉得挺有意思的，”张蜷蜷轻声吐词，“你不觉得他在担心逃课的事吗？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是他眼神有些慌乱，尤其是看我们的时候。”
　　吴秋玲耸肩，表示她什么也没看出来。
　　林弈见两人只是看着他，嘴里还一直嘀嘀咕咕的，心里便越发的没底了。不过他终不是坐以待毙之人，他要主动出击！他端起自己的饮料，走向两位女生，“你们好。”人一紧张往往就会用上这种千古流传的开场白。
　　两个女生也有些出乎意料，略一尴尬，吴秋玲率先开口：“你好。”“嗯，”张蜷蜷跟在后面，随口回应。
　　林弈也不知道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居然抽过一把椅子，就那么坐在了吴秋玲身侧。他喝下一口可可，算是给自己定神，“这家店真不错，你们以前也经常来吗？”
　　一秒，两秒，
　　“也不算吧。”吴秋玲总算接了一句。
　　“这里还是我发现的。”周凡英也不知何时就爬起来了，“自从年后我发掘这宝藏，她们隔三差五就跑来这里虚度光阴。”
　　“呵，”柜台里的人不由也笑了，虽然端着书，但她大概也一直听着的吧。于是她也插了一句：“真有那么好吗？”
　　“当然啦！”周凡英想也不想。
　　“有啊！”“余姐姐做得东西最好了。”吴秋玲与张蜷蜷也理所当然的回应着。
　　里面的人却只是说：“蜷蜷真是越来越精明了，只说最好，偏偏不说那个“吃”字。”
　　张蜷蜷吐吐舌头，好像被人抓住了小尾巴。
　　“我也觉得真是很好呢！”林弈不失时机地接上，心里终是舒了口气。
　　女人又笑了笑，又继续低头看她书。
　　“今天很冷呢，是不，玲姐”周凡英他们似乎早已习惯了女人安静的性格，只是继续他们的对话。
　　“是呀！”吴秋玲也是感同身受，“我下午都打算多穿一件了。”
　　“你看我同桌那身板，哪能更玲姐你比呀，”周凡英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才让在教室冻了一个上午，你看眼见着就得隔离治疗了，我们只好赶到这里喘口气。”
　　“哪有，”以张蜷蜷的性格，哪有放跑这种机会的道理，“我怎么没看出来。”
　　林弈骤然向前一弹，“啊……啊，姆！”在他很配合的半个喷嚏的威慑下，张蜷蜷反射性地向一旁逃开。“你！”那个张蜷蜷居然一时语塞。
　　柜台里又传出一阵轻笑。
　　张蜷蜷往柜台里一瞪，扯过椅子远远拉开与林弈的距离。
　　吴秋玲瞥了林弈一眼，也只能是无奈地摇摇头。毕竟她也不想被来这么一下子，毕竟的毕竟她只是来安静地喝杯可可而已。
　　周凡英对这边投过一个万事大吉的眼神，就回去继续发他的呆了。
　　林弈瞬时惊觉，“你们，开心……”说完，他讪讪地笑笑，在这种被队友出卖的情景撤退实属不易。
　　果然，吴秋玲脚尖在地上一磕，藤椅从光滑的地板上滑出，横拦住林弈的去路。
　　张蜷蜷猛然站起，沉声道：“请！解释一下！”
　　林弈反射性地向后撤，不出意外径直就瘫坐在椅子上。
　　咚……当……噗，嘻，哈哈哈哈！
　　吴秋玲爽朗的笑声率先响起，众人几乎同时爆发出一阵笑声。然后戛然而止，气氛瞬间从热闹化为宁静。
　　林弈心中暗叹，人生在世还是得靠演技啊，他压下笑意，佯怒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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