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筝线

　　“给，你的。”周凡英推过一杯橙汁，南方即使是春季，只要出晴就绝不会凉快。橙汁杯壁上凝结了一层细密的水露，薄薄的雾气萦绕着橙色液体。
　　“咳呵，”林弈停下手中的笔，虽然他习惯在学校完成作业，但新学校的功课比以前要难不少，一时间还不得要领。他将水珠笔盖好后，随手放在桌上，“已经下午了么？怎么这么大方？哇，好冰。”
　　周凡英嘴角拉出一个得意的弧度，“我说过的，我会照你的。”他在林弈身旁落座，单手撑脸，“话说，你知道下午第一节是体育课么？”
　　“嗯？”林弈正准备插管子。
　　“慢！”周凡英撑脸的那只手不动，另一只手闪电般夺过林奕手中的吸管。
　　林弈不得不抬头望向自己的同桌，“这次又什么事？”他很平静地说道，两天的时间已经让他慢慢习惯了这个同桌，还不算太坏，只要过滤掉他口中漏出的多余声音就好，然而事实上这一点并没有几个人能够做到。
　　周凡英晃着吸管指向林弈，很有陈老师的派头，“你知不道为什么我会给你带这个？”
　　“想带就带呗，有什么奇怪的？哎呦！”
　　敲完后，周凡英递过吸管，“给，听清楚了，这是给你，救！命！用！的！”
　　“哈啊？？？”林弈呆滞了，周凡英在时隔5小时24分06秒后，再一次成功地把他，惊呆了！
　　“周老财，好像没这么严重吧？”林弈前排的女孩子转过头来，她叫张蜷蜷，一张娇俏又白皙的脸，鼻子小小的，鼻尖微微有点上翘，这使林弈“好奇”的目光总是在她鼻尖上打转。张蜷蜷头一转，现在那张脸上两叶小小的眉毛打了个小结，鼻尖也翘地更高了，“林同学，我鼻子上停了苍蝇吗？”
　　林弈反应不及，周凡英凑过来说：“有啊，有啊，当然有啊，没看见这——么——大一只，”他双手沿着林弈比划着尺寸，“整只都停上去了喽！”
　　张蜷蜷只当听见苍蝇叫，“林同学，你是不是没带水瓶？”
　　林弈慌忙移开视线，一时又不知道该看哪里，“嗯，嗯，是的。”
　　“那你最好把这个留到体育课。”说完张蜷蜷就转回去了，一束马尾辫很配合的轻扭着。
　　林弈默默收好饮料，左手拎着，“喂，人都走了，有必要吗？”他拍着周凡英，然而这货撇着嘴巴没个反应。
　　周凡英突然“飕”地弹起，林弈赶紧跳开，周凡英双手抚胸，“啊，我的伤痛已经复原。”
　　“又白痴了吗？”林弈心中叹道，“看不出被人无视也会有这么大伤害。”他猛然想起了什么，“对了，刚才她叫你老财？”
　　于是周凡英直接干脆地塌下去了。
　　林弈默默叹了口气，又坐下，翻开一本作业写起来。不知不觉，同学们三三两两地打闹着离开了教室。
　　“周凡英，林弈，你们还在磨蹭些什么？”一道人影站在班级门口，他的身材较同龄人更为高大，午后强烈的阳光从他背后打来，强烈的白色光芒中，只有那个温和的笑容格外显眼。
　　“来了，老班。”原本死摊在桌上的周凡英一弹，提着水壶一溜烟跑出去。
　　林逸看着同坐等也不等自己，像只被猎犬追赶的亡命兔子，心中猝然闪过一念，这货刚刚不会只是睡着了吧！林弈提起桌上的饮料，像往常一样不急不缓。
　　“林弈，下午好，我是405班班长，东方旭。”男生向林弈伸手。
　　林弈走到前门，“你好东方，我是林弈。”他握住那只修长的手，很温暖，就像午后的阳光，是非常厉害的人，林弈感到。
　　“快去上课吧，这是我个人给的忠告。”东方旭笑道。
　　午后的阳光，真的很刺眼。
　　“报数！”
　　“一、二、三、四……九、十。”
　　“报告，应到49人，实到48人。”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
　　“现在应该是50人喽，委员长大人。”东方旭领着林弈快速行进着，步态却甚是悠闲。
　　“哟，这小子谁呀。”体育老师姓吴，身材不高不大，却挺着一个圆溜溜的将军肚，这，真是体育老师么？
　　东方旭陪着笑脸，“前两天才插到我们班，初生牛犊不怕虎。”
　　“这样，”吴老师双手环抱，似笑非笑，总之那张脸上的表情也很难分辨，“归队吧，先拉去跑两圈。”
　　R市的暑热仍然远远超过了林弈不久前的臆想，汗珠不断从短发中滑下，令人感觉痒的十分烦躁。
　　“嗯，我说周凡英，那个体育老师到底怎么样？”林弈终究敌不过心中的燥意和他自己强烈的好奇心。
　　“啊哈，这种问题问我就没错了。”周凡英显然也是忍耐已久，咧嘴道，“据可靠情报显示，体育老师吴海成，原省足球队队员，是不是哪个俱乐部就不知道了。据说以前十分有钱，但后来都送交了澳门的赌场。”跑步的队伍丝毫不慢，但周凡英只要开口好像就不需要呼吸了，连一个停顿也不需要，“似乎是借债未偿，听说还逃过很长一段时间，其间还被人砍过。最后逃回R市找他哥，也就是体育委员吴秋玲的爸爸。据我所知，最后好像还是校长出面……”
　　林弈对所谓的□□也只是略有耳闻，“不是可靠情报么，还带似乎的？等等，校长，校长这么屌？”
　　周凡英摊手，那样子就像在茶馆里说书，哪里是跑步？“呵呵，前一半是可靠的。后一半其实我也不相信，不过说道吴老师的体能，那可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比得了的。就上上周吧，他随随便便就来了2、30个引体向上，脸不红，气不喘，真跟玩样的。那个体重，你能信，要不是亲眼所见……哎呦。”队伍不知何时已经停下，某些人只好干脆地撞在前面的人背上。
　　“周凡英出列！”吴老师一声暴喝，又小又圆的脑袋上，一双眯成缝的眼睛射出两道寒光。
　　“老师，老师我。”周凡英把他昂扬的脑袋一低，如同丧尸般走出队列，还不忘停下那些多余的絮叨。
　　“俯卧撑，200个。”吴老师伸出三根手指，“秋玲，你数着。”
　　一个身形高挑的女生转身、出列，她和东方倒是很搭，林弈心想，咦，我这算八卦？他甩甩脑袋，愿我同桌能活到下课。吴秋玲清秀的脸上摆着一副‘朽木不可雕也’的表情，“去那边开始吧。”
　　林弈转过身，不去看他。‘真的好热！’虽然跑步的时候并没有什么感觉，但是之后么……林弈用手臂擦过额头，‘好多汗！’他深深喘上两口气，毕竟不是每个人讲起话来都可以不呼吸。他无奈的甩甩头，正要随班去操场另一边，有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拍在他肩上。“东方啊，有什么事？”林弈停下转身问道。
　　“这家伙要真做了200个的话，明天手上就应该打石膏了，我是说，整条手臂。”
　　“所以呢？能怎么办？”
　　“噢，你不知道呀。吴老师的体育课可以算是本校恐怖故事之一了。其中一点就在于骇人的惩罚量，但是，这个惩罚量是可以由同学共同承担的。总而言之，还算不错吧。所以……”东方旭的手指轻轻敲打在林弈的肩上。
　　“所以是让我也一起？”林弈拍开东方旭的手，看起来这家伙倒是没出什么汗。
　　“嗯。”东方旭点点头，“其实这也算给老师和同学一个好印象吧，再说你们关系不是很融洽么？”他挠挠头，然后秀出一个“big smile”。
　　“那就走呗，”林弈径直返回，忽又回过一个笑脸，“你要是去卖烧饼的话，那张脸倒是可以当招牌使。”
　　东方旭耸耸肩并不多说什么。
　　“代你受罚的人来了，这次你好像不用破费咯，姐姐的零花钱啊。”林弈走近后就听见吴秋玲其实正在同周凡英聊天。
　　“那是当然，我是什么人？”周凡英咬牙道。
　　吴秋玲扯着周凡英的脸，“不就是我小弟么，还能是谁？”
　　“痛痛痛，”周凡英干脆趴到地上，“大姐你饶了我吧。”
　　“叫我什么？”吴秋玲双手并用，连扯带拧。
　　“玲姐姐，好姐姐，我错了。”
　　“小吴委员长啊，我看算了吧。”东方旭温言。
　　吴秋玲也就放手了，“算你识相。”
　　“玲姐吗？”林弈小声嘀咕。
　　“欸，新来的，真乖，要不要考虑加入我‘秋刀帮’？”吴秋玲咧嘴，露出一口漂亮的雪白牙齿，七分爽朗中又混杂着三分狡黠。
　　真是个奇怪的人，林弈心想，“什么秋刀帮啊？”
　　“那个以后再说。”东方旭摆手打断，“先分配一下，我就先来80个好了。”
　　“我也来，80个。”一个有气无力地声音在地上上响起。
　　吴秋玲食指顶着嘴角，勾起一个小恶魔般的微笑，“小弟，还会充好汉了？要不再加80个玩玩？没事，俯卧撑而已，不就跟玩样的么？”
　　林弈心中一颤，强作淡定道，“同桌，如果你要包场的话，我就还是去那边练习好了。”地上立马伸出一只手，颤抖着死死拖住林弈的大腿。林弈甩了两下，瞪着地上那摊肉，“别装死了！”
　　“小林同学，看在你那声姐姐的份上，姐姐我这次就不另外找你麻烦了，”吴秋玲双手搭在林弈肩上，两人无论从身高还是长相方面，其实都很像姐弟两。“嘻。”她笑起来的时候会露出满口银牙，两颗尖尖的虎牙尤为显眼。
　　“我做了什么吗？”林弈坚强不屈，但这终究只能算负隅顽抗。
　　“你自己知道的，违法乱纪，作奸犯科，之类的。”吴秋玲死死锁住了新同学不堪一击的眼神——林弈缴械投降。
　　“报告吴委员长，我刚刚已经做了40个，喝口水休息一下可好？”东方旭从俯卧的姿势弹起，立正道。
　　吴秋玲双手交叠，深鞠一躬，“班长大人，您请随意。”
　　东方旭在林弈肩上一拍，“别见怪，我只是练得多，休息一会再来，加油。”
　　“欧，嗯，好的。”他语无伦次，不知该怎样面对这样的事实，刚才有几秒来着？从很多年以后回想，这是林弈第一次被一个人所能到达的成绩震惊到。他呆呆地站立在那里，看着那个人还很稚嫩的背影在阳光中远去，直到被委员长秋玲同志唤醒。
　　“小同学，你还做不做啊？”吴秋玲戳着林弈的后背道，“老班有那么帅吗？还是说你看上他了？”
　　“他怎么可以……真的是人类吗？”林弈着实不解。
　　吴秋玲无奈的摇摇头，“他刚刚不是专门跟你解释过了吗？难道还叫我再复述一遍？”
　　“委员长，不用了，我这就做，”林弈心中有鬼，嘴里胡乱应道，“这就做。”
　　说着，林弈趴下身子，‘好烫’，随机林弈眼中模糊一阵，两滴汗珠顺着他的脸颊从鼻尖滴落。看着眼前半尺左右的浑圆的汗迹，林弈忽然感到咽喉中一阵燥意，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此情此景，他脑海中忽然闪过一杯橙汁，冰镇橙汁。
　　“吴……委员长，”林弈斟酌着，十岁时的他显然还没有练成那门出口即改口的神技。
　　吴秋玲安然地坐在他们身前一尺的树荫中，她显然很喜欢这样一个人静静的待着，或者说，其实是闲着。所以即便已经清楚听见林弈结巴的念叨，她也就只是淡淡地瞟过一眼，然后继续仰望蓝天。
　　支吾了两声，林弈索性站起来道：“玲姐，我能否先补充些水分。”
　　谁知吴秋玲噗嗤一笑，“真有趣啊，你连这都请示我？”
　　林弈没有想到竟是这样的反应。一旁周凡英在又一次死撑后再次摊在地上，“同桌，现在知道什么叫救命之恩了吧？”
　　吴秋玲扭过头，挑眉道：“你歇什么啊？才几个呢？”
　　过了一会，地上幽幽回道：“姐，就一会，成不？”
　　吴秋玲在肚子里“咯咯”笑了两声，也就不多说了。
　　林弈向树荫下放水杯的地方走去。迎面走来的东方旭随意笑笑算是打个招呼，“一会去打篮球么？”
　　“不了，”林弈摇着他无力垂下的头，“我不怎么会。”
　　背靠着树干，林弈从袋中取出橙汁，杯壁上满是凝结的水珠。‘好冰，’林弈心道，‘难道那货特意多加了冰？’他索性就那么坐着环顾两侧，右手边同学还在进行着吴老师的“魔鬼训练”，左手边是做着俯卧撑的周凡英和东方旭，还有一旁老树下独自蹲坐的吴秋玲，或许……林弈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做俯卧撑去，来他个8、90个。”
　　事实上运动并不是林弈的强项，之前他最多也就是早上常起来跑个步什么的。一下来7、80个俯卧撑还真吃不消。3、40个下来，他单就外观上来说，跟周凡英的死状也相去不远了。相比于潇洒搞定的东方旭，两人手捂腰腹，挺尸一般，加上间或从樟树上落下的红叶，无疑是两位切腹自裁的东瀛浪人。
　　吴秋玲单手支着脸颊，她已经等了好一会了，然而眼看着并不会再有什么动静了。终于，她不耐地起身，“起来了，起来了，伏尸也该有个时间限制吧？就是真死了，也给本小姐诈个尸看看！”
　　“呃啊——”两人低沉的□□，那声音就像是从喉咙里钻出来的。然后他们相互对看一眼，接着翻过身继续自我折磨。
　　“不行了，大、大、大姐，给我留下这最后一口气吧。”周凡英在70个后终于仰面一翻，一改之前的汉奸作风，展现出一种宁死不屈的革命烈士风范。
　　紧随其后，林弈也是一翻，“同桌，理想和现实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不过80个我总算替你拿下了，加上东方那100个，最后几个，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吴秋玲看着眼前两位惺惺相惜的革命烈士，不由得脱口而出“去！”还想再爆出点什么限制级词汇，发现脑中已没有存货。过了几秒，她长叹一声，“哎，就你俩这么个体质，今天这样也算蛮拼的啦。”
　　林弈讪讪地笑笑，他也并不想就这样躺在滚烫的红色跑道上，周凡英应该也不想的。可惜他们咬着牙硬撑到现在，结果全身无力，眼见着离死于非命也相去不远了。
　　周凡英胸口依然剧烈地起伏着，像是一个动力不足的风箱。林弈搭开双手，形态其实也差不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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