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衍国史传

　　第十二章一毛不拔
　　“我输了。”崔赋叹息一下，微微一笑，坦然认输。
　　“你并非没有胜路，”司马瑞指着阵图上崔赋回兵救援导致深陷重围的抉择，冷静道，“以你的能力，若你不管这一支策应部队的死活，直捣我方主营，应是必胜。围魏救赵之计你应该很熟才是。”
　　“围魏救赵是重在‘救’，可我要这样做了不过是拿伙伴的命换敌人的命。伙伴和敌人比起来，当然是伙伴更重要。敌人打不了还可以再打，伙伴没了就再也没了。”崔赋道，豪无追悔之意。
　　“慈不掌兵。”司马瑞不予苟同，又指着阵盘上的城池，“若不是你收留了大量俘虏，也不会给我机会从城内突破。”
　　“那是被裹挟的百姓，若不让进城，便会被屠戮殆尽。”崔赋道，“怎能不收留？”
　　“妇人之仁。”司马瑞看着崔赋，颇有怒其不争之感。“此处，你既已撤出城池，为何不利用鲁班鸢在城内放火？墨家应该有火雷之术吧？”
　　“墨家之术是为了守护而非杀戮。”崔赋答道。
　　“你在讲神武之术时也知道攻击才是最好的防御，怎么在战阵上如此迂腐？”司马瑞皱眉。
　　“攻击和杀戮怎能一样？更何况是单方面的屠戮？有些事知道该如何做是一回事，做不做得出是另外一回事。胜负和生命，自然是生命更重要。”崔赋直视司马瑞，“我确实妇人之仁，做不出这样的抉择。我若视人命如草芥，那便是胜了又如何？于百姓而言，不过换了个盗匪而已，百姓依然过不上好日子。”
　　“你实不像墨家弟子，更像杨朱的传人，当真‘一毛不拔’。” 司马瑞嗤之以鼻。
　　“侵肌肤而予万金、断一肢而得一国、枭首而得天下，怎能为之？一毛虽小，却是体之一部，奈何轻之乎？”崔赋回道。
　　崔赋说的正是杨朱弟子孟孙阳答墨家禽子的话，若随意牺牲“一毛”而求利是对的，那是不是就可以为了天下而要你的命呢？
　　司马瑞奇道，“墨子不是奉行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亦要为之么？”
　　史载，墨家是崇尚为家国天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何时有了杨朱一派“一毛不拔”的作风？
　　“两者并无分歧。若真利天下，自然当不遗余力。可何为天下，毛皮肢首皆不存，何来天下？”崔赋把玩着阵盘上的微型阵旗，答得很随意，千机玄谷的墨家，虽为墨家，却是和先秦十二家融合了五百年的墨家，兼容并蓄，去粗取精，千机玄谷对人权对私权的理念，与杨朱并无二致，就是维护。维护家国天下的大义，就是从维护每一个人开始。
　　“若我愿意，为天下大义舍我可以。但我若借口家国天下，舍弃他人性命，何其无耻？天下是大家的天下，每个人都是天下的一部分，怎能随意舍弃？”崔赋看着司马瑞，一字一句说的极为坚定，“我墨者是不惧生死，可却要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死。”
　　“试想，你若为天下死战，却被天下舍弃，何其悲也？一个充斥着这种悲剧的国家，守护又有何意义？这种程度的守护，不过是得势者的鹰犬而已。”崔赋道。
　　怎能借口家国大义，随意轻贱生命？
　　那些被轻贱生命的人，他们也是这家国天下的一员。
　　若天下人皆被轻贱，那天下又是什么呢？
　　家国大义又为了什么呢？
　　“若我今日能舍他，明日便可舍你。”崔赋微勾唇角，“若我是这样的人，你当真还能信我吗？”
　　“想不到你对太子陌霁说的不能见血，竟然是真的。你虽有破障之目，能堪破迂直，却无破迂取直之心，实非征伐之将。”司马瑞摇头叹息，“什么都要守护，就处处都是弱点。”
　　崔赋莞尔，并未答话，有些弱点他甘于承受。
　　“你可以是盛世的盟主，却做不了乱世的枭雄。”司马瑞评价道，“若只有你一个人，固然无敌于天下，可你不是一个人，你便弱点无数。”
　　“所以我才来找你啊。”崔赋欣然接受，并无不悦，随手将阵旗插到阵盘上的大衍国都，“麒麟守护，择明主而辅之。”
　　小剧场：
　　说一说这些年被曲解的“一毛不拔”。
　　１．杨朱“一毛不拔”之说取自《列子杨朱篇》：“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
　　２．墨家和杨朱学派对私权的差异取自《孟子尽心上》。孟子曰：“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子莫执中；执中为近之。执中无权，犹执一也。所恶执一者，为其贼道也，举一而废百也。”
　　解析
　　墨子主张“兼爱”，反对战争。杨朱反对墨子的“兼爱”，主张”贵生”“重已”，重视个人生命的保存，反对他人对自己的侵夺，也反对自己对他人的侵夺。
　　孟子就此对杨朱和墨子作了评论：“杨子主张的是‘为我’，即使拔他身上一根汗毛，能使天下人得利，他也是不干的，而墨子主张‘兼爱’，只要对天下人有利，即使自己磨光了头顶，走破了脚板，他也是甘心情愿的。”
　　３．禽滑离和孟孙阳一说，取自《列子杨朱篇》：
　　“墨子的弟子禽滑离问杨朱：去子体之一毛而济世，汝为之乎？
　　杨子曰：一毛不足以济世。
　　禽子曰：假济，为之乎？
　　对禽子之问，杨子不屑回答。其弟子孟孙阳反问道：若侵肌肤而予万金，子为之乎？
　　禽子曰：为之。
　　孟孙阳又曰：若断一肢而得一国，子为之乎？
　　禽子默然。
　　孟阳孙又曰：若枭首而得天下，子为之乎？
　　禽子哑口无言。
　　孟孙阳曰：一毛微于肌肤，肌肤微于一肢。然则积一毛以成肌肤，积肌肤以成一肢。一毛固一体万分之一物，奈何轻之乎？”
　　解析
　　杨朱的意思是天下的整体利益是由无数个个体利益组成的，你今天割掉一个个人利益，明天割掉一个个人利益，最后天下的整体利益自然就无法保证了。另外，杨朱还非常强调集天下的整体利益全部供养给一个人（或者某一个组织），这是非常错误的事情。
　　只有保证所有的个人利益，最后才能保证最后天下的整体利益，所以每个个人都要有一毛不拔的精神！当然有些品德高尚的人，愿意不计自身利益，奉献大众这是值得肯定的。
　　“一毛不拔”的本意是为反对那些不断的侵害他人的利益而满足自己或某个组织的利益而喊出的口号。
　　４．表面杨朱与墨家针锋相对，在实质上双方都是保护民权的，而韩非的法家则是主张通过赏赐和诛杀，使人民至死为君主尽忠。
　　杨子有一套完善的克制法家的措施，杨子曰：生民之不得休息，为四事故：一为寿，二位名，三为位，四为货。有此四者，畏鬼，畏人，畏威，畏刑。人不衣食，君臣道息。
　　杨朱认为，如果欲望有利于我保全自己，就提倡。如果欲望容易被统治者利用，就要压制。不贪财，不贪名，不处军旅，不入危城，不为君主尽忠。
　　韩非《外储说右上》有曰：“赏之誉之不劝，罚之毁之不畏，四者加焉不变，则除之！”
　　韩非认为：君主为道，臣民为万物，万物循道而生，循道而死。你即使没有违法，但不为君主至死尽忠，你就已经失去了生存的意义。
　　法家——唯君，无民。
　　道家、儒家、墨家——为民，尊君。但是墨家倡导整体利益和小我的牺牲精神。
　　杨朱——无君，唯我，天下为天下所有人，而不为君主一个人。倡导保护自我和他人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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