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斯帕达行谊

作者:胡宥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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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1 章


      十一

      姑娘将不省人事的小姐送回瓦伦西亚,交到慌张失措的家人手中。
      此后她买下一匹骏马,乘住它如疾风般奔往萨贡托。她没有进城,而是上到郊外光秃的山顶,站在那处放声大骂。可是任凭她如何努力,青年就是不出现,因为他人已经去了别处,听不见这里的声音。
      姑娘感到丧气又疲倦,友谊的破碎使她心痛不已,暗自想道:“当初我是被迫为虎作伥没错,但我为着自己打算,却造成了更多伤害。法官家的小姐啊,从前是那么善良,甚至愿意为异教徒辩护。如今她是不会原谅我了吧,她从此也会对异教心怀芥蒂,不会再平等地善待每一个人。那些原本可以得到她的帮助的后来人,却遭我的愚蠢毁掉了机会。”
      她长叹一声,见天色已暗,就改换了装束,牵马下山,到城中一家客栈投宿。
      那晚他在自己的房间里梳洗,惊讶地从镜子中发现,假扮修士时剃掉的头发又全都长回来了,那浓密的光景,就如从前一样。他又可以如意装扮,不再受此拖累了。他想起上午那一吻,神情变得很肃穆,幽暗的眼闪动着异光。
      第二日,小伙子骑马上街,心中琢磨小修士的事。忽然,他瞧见那瘦高个儿的修士朝这边走来,就有了主意,催马上前,跳到他面前招呼道:“神父,借一步说话。”
      瘦高个儿只以为有来钱的话儿干,就高高兴兴地跟着他走入暗巷。
      待小伙子回身,瘦高个儿才认出他。瞧着对方漂亮的眉眼,又想起几日前一番争吵,瘦高个儿突然后悔起来,可怜巴巴道:“亲爱的,你别来无恙呀?那场可怕的争吵发生后,我才知道自己有多么糊涂,没想到还能见你的面,我真是再高兴也没有了。你要知道,我那时说的都是气话,一个生气的人毫无理智可言,请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也不要记恨我吧。后来我仔细想想,明白我爱慕的是你,不是你的身份,你是不是修士,是否与我同处尊贵的阶层,都不是我爱你或不爱你的缘由。你是贪慕虚荣也好,渴求刺激也罢,你乔装成高人一等的一员修士,混在修院里畅享清福,原是无可厚非,亦绝不是出于心地邪恶才这样做的,因为你并没有谋害谁的利益。何况,你能瞒天过海,足以证明你聪慧过人。你不是修士的身份,我俩的事情就更加好办,虽然不能时刻见面,但我可以用多多的借口,离开修院来到你身边。没有那黑暗的石墙环绕,我们定会玩乐得更加快活。这个道理,你不会琢磨不明白。因此,我恳求你看在我一片诚心仰慕你的份上,可怜可怜我,饶恕我,回报我你的爱吧。请你爱我,犹豫夜空中一轮圆月的美人!”
      小伙子万没想到,自己还只字都未讲,对方就来了一通颠倒是非、鲜廉寡耻的宣言,当时就不悦地皱了眉,斥道:“休得再胡搅蛮缠!您我之间的事早已了结,无谓多想。早知您如此冥顽不灵,我何必还来问您话。告辞!”
      小伙子要走,瘦高个儿可不打算放过。他拉住小伙子的手,柔声说道:“请等一等,亲爱的,请你稍等一等。你有高超的心灵,不会不肯施舍我一点耐性。我是那样地深爱着你,但凡有我帮得上忙的事,你只管开口吧。你有什么话要讲,请让我听一听。”
      小伙子回身说道:“神父,我要办的事,本来不是非您不可,但我感觉您在其中有莫大的关联,自您处入手想必更快些。神父,我仍然牵挂我的朋友。我的心告诉我,他必定还在您的修道院里,他的情况如何,您一定知道得比谁都清楚,要不然,与您同院的人那天就不会一个劲儿地把我推到您跟前。神父,您为什么不告诉我实情?为什么不将他释放?假如他犯了错,正在受着惩罚,我作为朋友,理应被告知;假如您出于不可告人的目的,使法囚禁了他,就是您的不是,更应该向我坦白。您已经迷途远涉,累造罪孽了,赶紧收回脚步,回头悔改吧。把我的朋友还给我,然后您爱找谁忏悔,就找谁忏悔去,只是请告知我事情的真相,因为我有权力这样了解清楚。”
      瘦高个儿道:“你把我批驳得一无是处,难道你的情人就纯洁无咎了吗?他卑鄙无耻,以贬损他人为乐,他故意在我面前炫耀众多的情人,他利用人性的弱点来愚弄我,使我出丑,令我在你面前变得不堪。他能赢得你的心,不过因着捷足先登,我不能称心如意地得到你,他是罪魁祸首。他心地邪恶,行为堕落,受到的惩罚还远不足以抵消罪过。你要套我的话去解救他吧?别白费力气了。依我看,你仍要在他身上花费心思,才是冥顽不灵,这句话,我奉还给你。至于我做过了什么、错过了什么,我自己知道;我的秘密,我犯下的过错,自然是要忏悔的,但不是这个时候。待我走完辉煌腾达的一生,躺在装饰华丽的临终病床上,那时我才会把一切和盘托出,因为我的生命已走到尽头,活人奈何不了我;我会安全地跨越死亡,被提升到天主身边,因为给我涂油的人必定会心怀慈悲,宽恕我的罪。因此,不论生前身后,我得到的都是齐天洪福。亲爱的,你若依旧执迷不悟,定要知道真相,就留在我身边吧,直到我即将归向天主,记住侯在我床前聆听;要不然,你就是走遍世界的四极,也还得时刻关注我的身体健康,到你也老迈衰弱之时,还要跨越千山万水来到我的床前,为我垂泪。”说到这里,他露出心驰神往的模样,仿佛刚才说出口的话把他自己也陶醉了。他嘻嘻笑着,一边拿猥琐的眼瞟向小伙子,继续说道:“不过,到那个时候,你的爱火恐怕已经熄灭多年了吧,你甚至都想不起来曾经有这么一个情人。何苦为他虚度青春呢?”
      小伙子遭他一番意淫,火冒三丈,声色俱厉道:“您的无耻简直让我大开眼界!您的下流真是前所未见!您说的话无疑令人作呕!您以为凭藉诡计将一个人捆在身边,就会得到完全的快乐吗?两颗心背道而驰,您和对方都会痛苦不堪。愚妄的人,我再问您一次:说还是不说?”
      瘦高个儿收起笑容,仰起鼻孔傲慢道:“我不。”
      小伙子就不再多言,只是上马离开了。他没能盘问出情况,却也没有灰心丧气,因为一个计策已经在他心中形成,他决定立即实施。
      他先是找到为他打理生意的犹太人,从利润中取了一大笔钱。接着,他请来一个可靠的戏班,付给他们高额的报酬,之后如是这般吩咐过。最后,他动用与生俱来的关系,请来全城名贵,将观众、场地等事宜都安排妥当。
      戏班的人遵照吩咐,埋伏在修道院附近,瘦高个儿一出现,他们就拿下了他,带到帕兰西亚河边,藏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把他浸进河水里,过一会儿又捞上来用火烤他。
      瘦高个儿只道眼前一黑,然后就被冻醒了。他感觉自己被泡在一个漆黑的水池中,四肢僵硬不能动,心里想道:“我这是怎么了?”这时,耳边传来赞颂地狱的恐怖歌声,使他心生惧怕,一个不安的念头渐渐升起。
      过不知多久,他突然又感到身体如同被猛火烧灼,疼痛难忍,他的口中、脑中,都在高声惨呼,全身似乎在剧烈扭动,又似乎保持静止。耳里的歌声虽然停止了,他的恐惧却越发增加,不安转变成绝望,他相信自己是身处炼狱了,他在阳间的日子到头了。
      而后,他在冰、和火、和恐怖的歌声中度过了数不清的时间,苦痛的折磨接连不断,没完没了。他又饿又累,心里想道:“原来炼狱的确存在啊!像我这样犯了事的人,确然需先降到这里,等待审判,之后才会被提升上天堂,或者贬落下地狱。我没犯什么错,已经遭着惩罚了,我灵魂的污垢也都清洗净尽了吧?接下来只要我诚心忏悔,地狱就与我无缘啦!”因此,他甘心忍受着折磨,期盼世界早到末日,终极的审判快快降临。
      这样过了三日。
      此后,戏班的人给瘦高个儿喂了药,要他熟睡,然后将他带里河岸边,扛到舞台后面,给他洗了脸,换了衣服,再塞进一张有扶手的椅子里,搬到舞台的帘布后面。那里竖立着两面光滑的镜子,他们调整镜子的角度,让阳光始终照在瘦高个儿的脸上。但他熟睡住,又被蒙着眼,塞着耳,因此他什么都不知道。
      城中的权贵接到邀请,立即紧张筹备起来。到了这日,所有人都盛装出席,身上的珠宝首饰闪闪发光,言行举止都细心拿捏,绝不敢叫主人失了面子。宾客之中,又有那倒霉的人的全体同僚,由院长至见习僧,都一一到场了。
      这样盛大的场面,真是百年难得一见,因此平民百姓也都来凑热闹,他们围在场边,相互打听是什么样的主人才能有此派头。
      音乐响起,观众就安静下来。戏班的表演十分精彩,人们看得津津有味。一旁还有仆从端着美酿佳肴在宾客间穿梭,使他们全都称心满意,对主人周到的招待赞不绝口。
      最后一个节目结束了,小伙子隆重登台。他穿戴的服饰极其讲究,令人相信是出自科尔多瓦裁缝的巧手。他容貌俊美,身材匀称,嗓音悦耳,行动间有高贵的气象,言谈中有非凡的智慧。他走到哪里,哪里就聚集所有目光,他口宣的言辞,没有人愿意怀疑。他本就是个光辉璀璨的人,如今他抛开掩饰,锋芒毕露,摄人心魄,就连那班曾与他朝夕相对的僧侣都不敢相认。所有目睹他的人都只能打倾心仰慕他,心甘情愿接受爱火猛烈的焚烧,全身痛楚也甘之如饴。
      小伙子首先用恰当的言语,如仪对各位宾客表示欢迎和感谢。之后他按照当时的风俗,引经据典,胡说海聊一番,引得台下观众喝彩得喉咙都哑了,手掌都快拍烂了。
      而后,他说道:“诸位贵客,在好多个百年以前,萨贡托的人民不肯向侵略者投降,遂自焚全城,成就英雄之举。如今,我仍然感到此地民风淳朴,因为修士们虔诚有德,洁身自爱;信徒们心思明净,不随流言;年轻的男子谦和有礼,尊重他人;小姐们温婉娴静,恪守本分;贵族们不在家里对客人刀剑相向;没有陌生人遭受突如其来的威胁;人们请求帮忙时总是恭谨有度,毫不唐突。我在此度过富有意味的一段日子,因此在即告辞之际,备下戏演,聊以酬谢。如若各位不吝喜爱,在下便心满意足了。最后,还请各位再帮我一个忙,请诸位仔细聆听我与一位修士的对话。因命运的捉弄,我与他发生了些许误会,结果都说服不了对方。为了向尊贵的教士们表达敬意,特乘此高朋满座之机,在广有信誉的贵客见证下,我和他便来对质一番。”
      在他说话的时候,演员们已经将瘦高个儿的眼罩摘掉,耳塞拔掉,又调整好镜子,然后将他叫醒。听到小伙子一声令下,他们就拉开幕布,使观众能清楚瞧见这位即将大祸临头的可怜虫。
      瘦高个儿被三重阳光晃得睁不开眼,模糊中只知道有个威严的人影立在跟前,耳里听得嗡嗡声如同潮水一般。有个声音问道:“您是谁?”这句话如同惊雷一般贯穿他的心灵,使他震撼,然后明白是审判的时刻到了。他压抑住激动,大声报出自己的名字和出生,以及属系的修会和修院。
      那个声音说道:“您的情况,众长老与我已经全部了解。您做过什么事,现在坦白吧!”
      瘦高个儿已经被完全震慑,为了赢得天堂,开始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地细数出生以来做过的好事、坏事,说过的好话、坏话,看过的好书、坏书,结交的好人、坏人,动过的好念头、坏念头,他对自己最终能加入耶稣基督的圣公教会表示莫大的荣幸,并指明自己加入教会以后只一心向善,品德高洁,苦修苦炼,长于自制,饱读经书,详解教义,行事如仪,信仰坚定,全心侍主,无可非议。
      那声音却只是冷笑。
      瘦高个儿心里发虚,只得又数了几件入会后犯下的小过错。
      那声音冷冷道:“此时您不说实话,是要怎样?在这个最关键的时刻,任何隐瞒都将招致堕落,是咎由自取,没有责任可推。您想想清楚吧。”
      瘦高个儿内心好一阵挣扎,他想起最后与小伙子的辩论,暗道:“命运真是爱捉弄人。但为了得到永恒的幸福,我该坦白,时候到了。”
      接着,他就把自己与小伙子、小修士的纠葛原原本本讲述出来。
      修道士受□□引诱堕落,本来是一件公开的秘密,但一个僧侣胆敢当众承认,又是另一种奇闻。
      瘦高个儿听见那纷纷的议论声,只当是参与审判的众长老所发出。他一边感到耻辱,一边又感到欣慰,因为他深信,当他叙述完毕,天堂的大门就会敞开。他说到设计陷害小修士,将对方囚禁之后,就住嘴了。
      短时间的沉默过后,那声音颤抖着问道:“那可怜的人,您后来又对他做了什么?”
      瘦高个儿不屑道:“他一直被关在地牢里,由我负责一切事宜。我认为像他这样卑鄙无耻的人,应该受到更重的惩罚。于是我没有给他食物,只用隔夜的水让他饱肚,我也不给他保暖的被子,使他夜里挨冻。那心灵和身体都软弱下流的家伙,不过几日就病倒了。后来有他的情人来寻问,我越发感到他罪不可恕,每日除了清水外,我还给他一顿棍打。起初几日,他还会挣扎哀嚎,之后就只会发抖,最后干脆连发抖都不会了。我见他是坨扶不起的烂泥,就再没理会过他,任他在地底发臭。”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
      小伙子气愤得全身发抖,他再抑止不住,踢开那两面镜子,叫瘦高个儿清楚看见他究竟是谁,然后他揪起对方的衣领,往那惊愕的脸上连挥数拳,又将他摔回地面,一边踢打一边骂道:“畜生!您毁损他的名誉,还要残害他的身体!恶毒!无耻!那是宝贵的一条生命,您没有权利随便剥夺!”
      这时有人跳到他身边,劝他停止。小伙子挣开他们,举起那把椅子,含着眼泪高声道:“我要给您一个教训!”但是他没能如愿。椅子被抢走了,人也被拉到一旁。
      他突然瘫软下来,从众人手中跌落,高呼一声:“亲人啊!”之后一跃而起,迅速从众人的视线中消失了。
      愤怒的观众涌到台下,往呆坐上面的瘦高个儿投掷石子,一边破口大骂。那修道院长见辖内出了此等丑事,窘迫得无地自容,留下几名心腹善后,自己赶快带着其他人偷偷溜走了。
      瘦高个儿明白自己中了圈套,十分惊恐了一阵,然后连忙爬起,倒过来指责安排这场闹剧的人别有用心。明白事理的群众怎么会听他狡辩,于是不断有人跃到台上教他做人。
      这时,被留下善后的修院管事终于气喘呼呼地爬了过来,将瘦高个儿护着,向大伙儿求情道:“请饶了他吧,请饶了他!念在他每日为众人祈祷的份上,饶了他!”
      台下一位妇人叫道:“您们自诩是秉公守义的天主的仆人,怎么居然也是非不分!他贵为模范阶层,却还干出丧尽天良的事,绝不能轻饶过他!”其余人无不响应,于是群情更加激愤,简直到了失控的田地。
      这边厢,小伙子跳下舞台,急忙上马,没命地朝那座流氓贼窝一般的修道院狂奔。他穿过弯弯曲曲的街巷,几乎撞烂修院的大门。看门人好不容易请他停下来,知道他的身份之后,胆战心惊地将他带入地牢,请他查看。
      地牢里又脏又臭,但空无一人。
      小伙子转头逼问看门人,是不是对他有所隐瞒。
      看门人可怜巴巴道:“老爷,咱们院长外出了,所有能话事的人都不在。您是听信了谁的话,来这里提人?您这般尊贵的人物,小的不敢欺瞒。我的职责只是看守大门,楼房里的事不是我能过问的啊!”
      小伙子确信他没在说谎,就问他拿了钥匙,自己一个人在楼道里奔跑,将修院里外都探看过遍,依旧一无所获。他疑心是自己记错了,又或是瘦高个儿没说实话,就交还了钥匙,策马回到会场。
      等他到了那里,已经不见了观众、戏班、修院管事和瘦高个儿了,只有几个孩子和流浪汉在捡拾地上的东西。
      小伙子失望地瞧着空荡荡的广场,知道自己最后还是失去了从这座城市获得的所有。他呼唤着小修士的名字,伤心地离开了萨贡托。

      《萨贡托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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