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斯帕达行谊

　　十

　　没人拿他这话当真，因为生命的运行超越了一切受造物的能力和权柄，他或许是为了给别人留下特别的印象，但无疑是在痴人说梦。
　　妇人望住他，神情空茫地喃喃道：“我还有什么生命，不是快到头了吗？”
　　青年道：“我向您保证，您的生命还远没有到头，您甚至能见证第二个千禧年的到来。世界再过一千年，会变成什么样子，您就能看到，假如孤独和空虚没有迫使您变得疯狂，并在疯狂中自行结束生命，在魔鬼之中迎来又一个无尽的折磨。善长，不要拒绝我的帮忙，立即告诉我吧，因为吉时就快来临，您会没有痛苦。”
　　妇人道：“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一个人有渴望，是因为他懂得自己的位置，明白自己与这个世界有着抗争。年轻人啊，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不清楚世界把我放在了哪里，我感觉不到我与任何东西对立，我怎么可能有渴望呢？”过了一会儿，她问道：“是否可以跟我说说您的愿望，好让我想到办法使您帮助我？”
　　青年就回答她道：“善长，您愿意帮助我，真是再好也没有了。我的心愿就是完成我必须完成的工作。”
　　妇人道：“您这话就如同没说一样。”然后她转向站在另一边的小姐问道：“小姑娘，我们的对话，您想必是清楚听到了。告诉我您的愿望吧。”
　　小姐就笑着答道：“我希望能与心爱的人快快活活地在一起。”
　　妇人道：“您身边那位小伙子，他是何许人也？您与他举止亲密，他是不是您心爱之人？假如事实同我说的一样，那么我祝福您。”
　　姑娘觉得很尴尬，小姐则羞红了脸。
　　最后，妇人转向姑娘说道：“小伙子，您又有什么心愿？请您告诉我。”
　　姑娘因为秘密被揭穿，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小姐不明所以，青年却笑得别有深意。
　　妇人见她不做声，也不追究，转向青年说道：“我依然得不到启示。您还有什么办法吗？”
　　青年从姑娘身上收回目光，说道：“善长，办法是有的。我来告诉您一个好消息吧！太阳升起，然后落下，您在此独自观看了四百年。而您的后人中，终于来了一位探望您了。”
　　他对时间的话题直言不讳，这对妇人造成了极大的震撼。
　　她脸上的懵懂刹那间褪去，理智露出水面，眼里射出包含怒火的精光，颤抖着说道：“如果您讲得没错，那么她也该现身了。她在哪里？”
　　听见这句话，小姐小心翼翼地走上前，跪在床边说道：“外婆，我在这里。我是您的外孙女。”
　　妇人盯住她被面纱覆盖的脸，把手递过去，示意她行礼。
　　小姐犹豫了一阵，决定效仿青年，就大方地将面纱揭开，捧住那手凑到唇边。不料却被躲开了。那枯瘦的手贴上她温热的脸庞，要她抬起头。她看见了妇人的双眼，吓得浑身一抖，说道：“亲爱的外婆，我想听您说说自己的故事。”
　　妇人道：“好孩子，您怎么认为我有故事可讲呢？在监牢里度过漫长岁月，是您想象不出来的乏味。我不知道命运是如何盘算的，竟让时间遗忘了我。我参加了所有长辈、同辈的葬礼，又送走了一个又一个后人，直到人们开始用畏惧的眼光打量我，我才意识到无人能够拒绝的死亡竟反过来把我拒绝了，我遭到了神的放逐。我不知道我有什么特别之处，竟比那些以亵渎神明为生的恶棍更不幸。”
　　小姐道：“可是外婆，拥有无穷无尽的年岁难道不幸福吗？”
　　妇人道：“低微的人类要无穷无尽的时间来做什么呢？有什么野心要实现，值得承受永远被遗弃的痛苦？自己和后人相互都不能理解，时间在我和他人之间树起思维的鸿沟，虽然这个世界依然洋溢新生，但你已经落入无可挽回的颓败和孤独。一个人纵使活上一百年，也不过是那么一回事，世人左右奔忙，始终冲不出那些老旧的窠臼，‘日光之下，并无新事’，世界的确了无新意。假如有谁相信人类会有新的变革，我一定狠狠嘲笑这个人。是了，我想这就是不幸的源头。我曾发誓要看尽天下年轻人灰心失意，直到不再有人抱持幼稚的幻想。但这世上有无穷无尽的年轻人，我的狂妄最终害了我。当怨恨的火焰冷却，我悲哀地发现自己成了世上最失望的人：我的心愿绝无可能了却，而我的生命也失去了终结的能力，死亡对我这个烧焦的灵魂不闻不问。死亡可能是唯一的解脱，至少痛苦得以终止，心也可以安息了。但我始终惧怕地狱的烈火，即便神已将我抛弃，我却不敢违抗祂的律令，结束自己的生命。从前我拒绝死亡，此时死亡拒绝我。我逗留在现世，目睹所有亲友消逝，世界在前进，而我被时间抛弃，有如潮水退却，贝壳遗留在沙岸上。我的后人惧怕我，说我不是他们的祖先，骂我是骗子。他们不愿再照顾我，就给了我一块石磨盘，将我送来这里。”
　　小姐问道：“为什么是石磨盘呢？他们不能给您别的东西吗？”
　　妇人答道：“因为石磨盘是凭证。那段时期，不管是基督徒、□□还是犹太人，都盛传着带石磨盘来这座修院的人会被永远囚禁的消息。他们听说了，就决心抢先，这样们就能彻底解脱我这个包袱。”
　　小姐听了，不禁皱眉道：“事情不该如此发展的呀。圣人的预言不是一句号召，他们怎能反其道而行之。”
　　妇人叹道：“不论过往被赋予何种解释，结局便是我被恒久地囚禁在这里。我曾一度怨恨所有活人，包括这个仍然活着的自己。但是，十五万次月亮落下以后，我的心已经熄灭，它坠入了虚无，再没有火焰能够点燃它、使它温暖、拥有知觉。这过长的生命如同疾病依附我的身体，囚禁我的灵魂，加重我的不幸。”
　　众人听了，默默无语。
　　过一阵，青年说道：“善长，您其实是位有福的人。您天然得到不死之身，有人却千般求也不得。”
　　妇人道：“年轻人，在天国永生才是幸福，在人世苟活则是一种折磨。”
　　小姐插话道：“亲爱的外婆，我很理解您。神父教导我们，真正的永生是要通过死亡的狭门才能到达。在进那门以前，种种快乐都是虚幻不实，甚至会将人引入歧途，离开基督的道路，从生命之上掉入死亡的泥沼。现世的生活就是历练，寿命越增长，人性的的弱点就暴露越多，人就必须越小心谨慎。在这里没有永恒的幸福，全是消逝的幻影，所以人们才不满这个世界，称之为‘眼泪的深谷’啊！”
　　姑娘笑道：“假如人人希望尽快到达彼岸，为何还要为生存而苦苦挣扎呢？即使不允许自了，生活中尚有各种可能让人们安全地离开人世，而人类却还在拼命获取食物以对抗饥饿，疲劳了就睡眠，生病了就求医，别人说哪里危险，他们便不往那里去：所有人都在逃避死亡。人们如此依恋这个世界，不愿放弃苦难的生命，假使能将死亡推迟一天，他们愿意付出所有。”
　　青年同意道：“人人都热爱生命，而您却厌弃它。”
　　妇人道：“能行走在日光下的生命才是叫人向往的生命啊！我原以为怨恨的火焰会支撑我直至世界末日，但在这个可怕的牢笼里，只有无尽的黑夜，和海浪永恒的声音，腐蚀着我的仇恨，使我变得干枯如同蛛丝，又不得不在绝望中等待永不到来的了结。”
　　青年道：“那您有什么想法呢？”
　　妇人道，“我想从中解脱啊！我想追随他们而去啊！祈求他们把我带走，把我的灵魂带走，反正复活之后，我们也不具形体。人们为何渴望复活身体？这具身体老朽、脆弱，血液中奔涌罪恶，人们为何宁愿被禁锢？把我带走吧，把我的灵魂带走。什么算是我？我是这个灵魂吗？我是这个身体吗？我只能是这个灵魂和身体的结合吗？我祈求着把我的灵魂带走，把我带走。但我仍是这副样子，站在牢笼里。”
　　青年道：“您用不着担心，善长，我会为您实现愿望。请先来签一个字吧。”他掏出一卷羊皮纸，摊开在妇人面前，又取出一支笔和一瓶墨水，递到妇人手里。
　　此时小姐笑道：“公子，您还是想想旁的办法吧，我们女人没有哪个是会写字的，因为我们天资低劣，没有学习的必要，父兄也不愿教导我们。”
　　妇人听她这么讲，倒生起气来道：“休要胡说！您的父兄无知，不懂滋养灵魂的重要。我自小读书写字，作得一手好诗。”
　　接着，为了证明自己有文化，妇人握笔蘸了墨水，在纸上签下名字。
　　小姐吃惊地瞪着她，没想到俗人家的女子会写字，又努力去瞧那些字，却一个都不认识，只好向她的朋友求助，请她告诉自己妇人写了什么字。
　　姑娘说道：“那是书写优美的希伯来语，上面描绘着一个犹太名字。”
　　小姐听了，十分诧异，自言自语道：“我听说母亲的家族是改宗□□，怎么这位外婆又是个犹太人？”
　　她满腹疑惑，待要转向妇人求证，却发现床上原来有妇人躺卧的地方，出现了一棵枯树。
　　青年满意地收起枝桠上的枯叶，一片不落，全装进一只小布袋里。
　　小姐惊讶得如同刚刚睡醒，忙问道：“这堆木头是什么东西？我的外婆到哪里去了？方才发生了什么事，有谁能回答我。”
　　青年不悦地道：“您怎么问出这种问题？您在最关键的时刻神游天外，现在又请教发生了什么事。您不见证我法术的伟大，站在这里做什么？”他瞟了姑娘一眼，说道：“看在您朋友的面上，我现在回答您的问题：善长余下的寿命已交付给我，事就这样成了。”
　　小姐听了，心里抑止不住悲痛，走到他跟前，哭着骂道：“瞧瞧您都干了什么？莽夫！您为什么不再等上一小会儿，让我和亲人说说话呢？久远的一位祖先，我有幸得见，真是蒙受了天主说不尽的福佑，而您却匆忙将它夺走。我的外婆，她现在成了一截枯木，我还怎么与她交谈！恶徒，您听凭自己的私欲，夺人性命，她枯竭的心灵本可在后人敬礼的亲吻中得到抚慰，而您残忍地摧毁这个机会。您杀死了我的亲人，您这个没良心的东西！”
　　青年不屑道：“凭着您对她的不了解，您们之间不会有话好说。您难道没听出来吗？她认为善恶是世界的两极，这于您的教会就是异端。您准备与危险的异端分子交谈吗？吉祥的天象稍纵即逝，我不能浪费时间，她也不可能凭着一个天真自私的小姑娘就得到安息。有金星和水星作保，她平静又安详，胜过您的蠢话一千万倍。”
　　小姐像被从头浇了一盆冷水，牙齿和身体都在打颤，接着她大哭起来，模样十分凄凉。姑娘于心不忍，走过去安慰她，又责备青年不该说话太重。
　　不料小姐却反咬她一口，骂道：“滚开，您这个骗子！”
　　姑娘一脸惊愕，问她此话怎讲。
　　小姐指着她和青年怒道：“您们异教徒，果然没有一个是好东西！如今我算是明白清楚，您们被诅咒下地狱，是天理所当！可怜我一个无知少女，尽受您们摆布，竟无视父亲的担忧，拒绝他的警告，服从诡计的引诱，躲开家人的保护，只身来到世界的尽头，将自己送入两名恶人手中。天啊，我竟这般愚蠢！我从前还为您说过谎，把您视作知己，交心相待。这就是您的回报？毋宁说，您从一开始就打着坏主意。”
　　姑娘又惊又哀又怒，难过地看着小姐。她完全有理由辩解，因为她也是受害的一方。而她顾虑对方的痛苦，怕她受不住打击，就只好将气撒在青年身上，对他怒斥道：“说真的，瞧瞧您干下了什么！在这件事情上，没有谁蒙受的损害比我更重了。您夺走我的情人，离散我的友谊，毁损我的名誉，只为满足一己私欲，如此而已吗？”
　　青年却全不在意她的话，他恋恋不舍地瞧着那张脸蛋，想到以后不会再见，也不多做解释，上前搂住姑娘的腰，在她唇上落下深深一吻。
　　这一下真是出乎意料，姑娘骇得瞪起了眼睛，她忽然感到，小修士的身影从心底升上唇边，同时头皮阵阵发痒。随着青年离开的脚步，她几乎就要追随而去。
　　这时，小姐突然发出凄厉的叫声，晕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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