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耶律贤
从三餐不继到衣食无忧，突然不必再为填饱肚子而发愁，日子反而无聊起来。无聊的时候，发呆是最佳的消遣，而鲜有人迹的莲池便成为了不二选择。爱美之心是人的天性，当满池凋零的莲池再也唤不回人们半分流连，初秋的莲池便逐渐被遗忘了。
月理朵起先还是每日寸步不离的跟着我，后来见我确实不喜欢，再加上确定这莲池鲜有人来，没什么危险之处，这才放弃。
那日偶遇之后，已不知不觉过了半月，不知道是不是皇宫太大，还是缘分使然，半个月来我不曾见过李立一面，而他仿佛从这诺大的皇宫蒸发了一般。唯独那日仰天而发的豪言壮语像是印刻在我脑海里，久久盘旋不去。
上京的天气诡异多变，就像猜不透的人的心。前几日还寒风料峭，这几日反倒风和日丽起来，一点不见入秋的影子。暖暖的日阳悬在天上，舒爽的风柔和的吹过，到有几分春日的感觉。兴许是坐了一早上，我隐隐有些倦意，索性寻了一块隐在矮树中的山石，半倚着打起盹来。
“……汉之元朔二年冬，匈奴军臣单于死。军臣单于弟左谷蠡王伊稚斜自立为单于，攻破军臣单于太子於单。於单亡降汉，汉封於单为涉安侯，数月而死。……”一阵交谈声将我从周公的棋盘上拉回来，迷迷糊糊中，我听见一个苍老低沉的声音正不疾不徐地讲故事。说的是地道的汉话，那感觉到有几分像住在达拉特的时候小镇上的私塾先生讲书。
“先生且慢。”一道略为清亮的嗓音打断了先生滔滔不绝的讲述，沉稳的气度有些莫名的熟悉。
“王爷请说。”苍老的声音恭敬道。
王爷？再者皇宫里被称为王爷的人……我心里暗忖道。
“伊稚斜单于其人如何，先生怎么看？”清亮的声音又道。
“雄才大略，智勇双全，实乃王者风范。称得上是英雄豪杰。”苍老声音道。“只叹生不逢时，若是早百年出生，值匈奴鼎盛之时，其功绩可比秦皇。”
“先生对他倒是颇为欣赏。”清亮声音的声音隐隐带着笑意。
“老臣只是依史书直讲。”苍老的声音回答。
“可是他为了篡夺单于之位，意图杀死军臣单于的独子於单太子，他的亲侄儿。虽未得手，但其心不正。弑君篡位即为不忠，血亲相残即是不义。你们汉人不是最讲礼立法纲常的么，如此不忠不义之人怎能称得上英雄？”清亮的声音问得直接。
“汉人也有句话叫做‘识时务者方为俊杰’。於单太子软弱，一心有降汉之意，而汉武帝却无招安之心。当时汉武帝谋有东方朔，武有卫青，再加上年少英雄的骠骑将军霍去病，简直战无不胜，如有神助。按当时的情势，匈奴降则必灭无疑，战，反而有一线生机。伊稚斜单于弑君篡位，为的是民族大义，是大智，称得上英雄。”
“伊稚斜弑君篡位却仍能尽得民心，先生以为何故？”清亮的声音再问。
“为君者贤，百姓衣食无忧，安居乐业，民心自然向往之。”
“先生认为何为‘贤君’？”
“《太公六韬》所言，‘昔者帝尧之王天下，上世所谓贤君也。’”
“愿闻其详。”
“太公谓文王曰：‘帝尧王天下之时，金银珠玉不饰，锦绣文绮不衣，奇怪珍异不视，玩好之器不宝，淫佚之乐不听，宫垣屋室不垩，甍、桷、橼、楹不斫，茅茨偏庭不剪。鹿裘御寒，布衣掩形，粝粮之饭，藜藿之羹。不以役作之故，害民耕织之时。削心约志，从事乎无为。吏忠正奉法者，尊其位；廉洁爱人者，厚其禄。民有孝慈者，爱敬之；尽力农桑者，慰勉之。旌别淑慝，表其门闾。平心正节，以法度禁邪伪。所憎者，有功必赏；所爱者，有罪必罚。存养天下鳏、寡、孤、独，振赡祸亡之家。其自奉也甚薄，共赋役也甚寡。故万民富乐而无饥寒之色，百姓戴其君如日月，亲其君如父母。’”苍老的声音顿了顿，“简以言之，为君者，谨守道德仁义，则天下所归，民心所向。”
曾经日夜诵读的熟悉自句飘进耳中，让原本听得无聊有些恍惚欲睡的我又清醒起来。
清亮的声音思忖片刻，低喃道，“《太公六韬》，倒是本奇书，怎么不曾听先生提及？”
“研习汉学，必当从孔孟之道学起，《太公六韬》乃是昔日周文王丞相太公姜尚所著，虽有涉猎治国为王之道，大体上却是一本兵书，而且非我儒家正统，故而——”苍老的声音尚未言尽就被打断。
“在本王看来，这本书较孔孟之学倒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清亮的声音道，“就烦请先生费心查找此书，借本王诵读研习。”
“是。”苍老的声音恭敬地回答，不敢稍有多言。
“先生三朝元老，满腹经纶，今日一叙小王受益匪浅。”
“老臣才疏学浅，承蒙王爷垂青，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不知不觉已近午时，先生也累了，还是早些回府歇息。”
“老朽先行告退。”
“一同走吧，我送送先生。”
“不敢。”
莲池边一前一后走出两个人来，趁着矮树的枝叶间的缝隙，我这才隐约看清二人的样貌。前者身姿卓越，气宇不凡，正是曾有一面之缘的北院夷离堇耶律贤，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位年逾古稀的老者，花白头发以玉冠束于头顶，三寸白眉，半尺髯须，倒有几分画像中孔老夫子的风采。
这老者究竟是什么人？依他二人方才交谈所见，老者乃是朝臣，夷离堇召见朝臣大可在自己的处所正大光明的召见，何必多此一举到这鲜有人迹的莲池边来呢？
正思忖着，突然不知从何处跳出一只小虫，飞到我手背上，我一时惊吓，下意识地甩手，“唏”的倒吸一口凉气。
动静不大，再加上有山石矮树遮掩，两丈开外的人理应无所察觉，但是，耶律贤突然顿下脚步，向我隐身的地方看来。我心下一颤，全身泛起一层冷汗，僵直了身体不敢稍有动作，只盼他并未发现我。
耶律贤看了一会便转过脸去，似乎并未发现有异，只是嘴角那似笑非笑的弧度让我觉得不安。虽然移开视线，他却并未离开，而是以不大不小的声音转而对身后的老者道，“先生，本王还有一问？”
“王爷请。”
“依先生所见，本王他日功勋可及得上那伊稚斜单于？”
伊稚斜功高震主，弑君篡位，虽是英雄也是逆臣，耶律贤却将自己与他相较高低，分明是……分明是有谋逆之心。我瞠大眼，为自己的推论而错愕不已。
然而一旁的老先生早已双眼发直，身形僵硬，像是化作石像飞升九重天的老神仙，半晌说不出话来。
插入书签
插入书签
↑返回顶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