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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立
娘说,从今日起,月理朵就是我的贴身女官。
娘说,要想在皇宫里生存下去,就不能轻易相信任何人,但却必须要有一个能够全心信任的人。
娘说,真正的信任就是把生命交到对方手中。
娘说,缨缨,叫她一声姐姐吧。你要记住,月理朵是你的女官之前,首先是你的姐姐。
我坐在莲花池边,看着满池凋残,偶尔吹过的风像是生了利齿,啃噬着我每一寸肌肤。入秋了。而上京的秋已然有了冬的姿态。
轻轻抚过食指腹上被匕首割破的伤口,唇齿间似乎还能感受到残留的血腥味。按照汉人的习俗,饮过血酒就该是过命的交情。
“公主,起风了。”乌黑的秀发分梳成几条小辫子,一身湖绿色短袄的月理朵站在我身后。
“我还想再呆会儿。”我仍望着一池残莲轻声说道。
“那么,奴婢陪着公主。”月理朵的声音一如我初见时温软,与她固执的性子截然不同。
没料到会起风,都穿着单衣,再坐下去必然要得病。我自个儿病了也就算了,若连累了月理朵,倒是有些心不安。可是,真的不想离开,不想即刻回到那个牢笼一样的宫殿里,哪怕只是一时的逃离,我也想好好喘口气。到嘴边的妥协终究输给了自私,“就麻烦姐姐给我拿件暖裘来吧。”
“是,公主。”月理朵恭敬地回应。
脚尖一转正要离去,我倏然叫住她,“月理朵,你自己也穿得暖和些,回来陪我一起坐坐。”
“是。”
望着夕阳下渐渐远去的窈窕背影,我感到不确定起来。从小到大,除了娘我极少与人亲近。血浓于水的生父尚且让我觉得生疏,更别说完全没有交集的陌生人。这一生,我和月理朵当真会成为彼此的影子吗?
日阳按着每日必行的方向一寸寸规矩地隐没向天际,蔚蓝晴空似乎在一瞬间着了火,夕阳的余晖染红了整个天际。
身后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传来,我当是取了衣服来的月理朵,看也不看便径自说道,“我怕冻,入了冬我可以和你一起睡么?”影子,应当是连入睡的时候也形影不离的吧。
身后来人扑嗤一声笑出来,似乎被我的话逗得很乐。“没想到你这么大方?”音色清亮中带有几分沙哑,分明是少年。我猛地回过头去看,青衣窄衫,白革束腰、白毡为靴,来的竟是自那日观抵角后月余不见的拓跋文殊。仍是长发披散,额前的玉石映着夕阳的余晖,褪去了原有绿的冷清,添了一抹晕黄的暖意。不知是不是因为脸上充满热力的笑容,此刻的他看起来豪迈不羁,与前几日抵角时冷静肃然截然不同,反而更像我初初在山林中遇见他时一般。
忙着体会他的变化,我一时反倒忘却了自己失言的尴尬。
他毫不拘谨地走到我身边坐下,“那日在山中遇见你,怎么也料不到你的身份竟然是辽国的公主。”
我弯弯嘴角,“就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呢。”
“堂堂公主殿下怎么会住在那样偏僻的山村里,还为了捕捉猎物弄得满身是伤?”他问。
“当山鸡还没有变成凤凰的时候,为了填饱肚子什么都得做。”我道。
“你呢,那日听萧将军说,你是代表你的族人来行邦交之礼的?算起来你进宫也有好些时日了,礼成了是不是就要离开?”我转头望他。
他突然凝视我,沉默了好一会,才道,“看来你真的不知道。我名义上是党项出使大辽的邦交使臣,事实上,是为保族人安危献出的人质。”
“……你现在名义上是回鹘的使者,事实上不过是取信于契丹辽皇的人质……”突然忆起当日在山上他与阿伊娜的对话,我心里一阵歉疚。因为民族的弱小不得不向强者低头,要在别人面前的坦然承认自己的质子身份是怎样的羞辱。
为了缓和气氛,我笑道,“那你日后必然是大有作为的民族英雄。”
他有些不解地望向我,不明白之前的对话是怎样引出这样的结论。
“你知道秦始皇吗?”我问。
他点头。
“他是一位伟大的君主,不仅收服诸国,让割据天下归于一统,还统一了文字、钱币和度量衡,为后世发展做出了很大的贡献。书上说他‘德迈三皇,功过五帝’,是一位了不起的皇帝。”我努力回想小时候娘哄我睡觉时讲的故事。“可是,你知道么,这么伟大的皇帝却从出生起就成为了维系秦赵邦交的质子,在异国他乡生活了十三年。我相信有朝一日,你一定可以成为一位功绩不输秦皇的大英雄。”
听完我的滔滔大论,他表情严肃,“可是我却听说他劳民伤财,焚书坑儒,草菅人命,是一位暴君。你觉得我日后会变得如他一般?”
我一时语塞。
见我有些不知所措,他又笑起来 ,“我说笑呢,你别放在心上。”
我盯着他半晌,确定他方才的话只是玩笑,并没有真的生气,这才放下心来。紧张的情绪放松,好奇心又作祟起来,“你读过汉书?”不然怎么会对秦皇的功过了解的那样清楚。
“我很喜欢汉人的文化。”他仰头望着即将隐没在天际的最后一丝日阳的余晖,“他们拥有自己的文字,因而能够将优秀的东西传承下去,一代一代,才造就出民族的伟大。也许困难重重,也许要经历许多代人,也许要付出血和泪的代价,但是我相信终有一天,我们党项人也可以将自己的语言化成文字,造就出属于我们的文化,将我们的历史传承下去,让党项人的子孙后代,不,让契丹人,汉人都来研习我们的文化,让所有人知道,党项是怎样一个坚韧的民族。”
创造文字,延续民族的文化和精髓,听起来并不是简单的事情,可是他坚毅的眼神却让我莫名的相信,他口中那个遥不可及的梦想总有一天会成为让世人惊叹的现实。
他突然单手撑地站起来,面向着西南方向眺望,“你知道秦皇汉武最大的功绩是什么吗?”
我摇摇头。秦始皇,汉武帝都是史上的明君,功勋德泽哪是三言两语道得尽的。更何况我对历史所知甚少,不好妄加评断。
“是长城。”他说道,“‘因地形,用险制塞。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秦皇在赵燕以北修筑了北长城,粉碎了匈奴和东胡南掠的美梦。汉武帝沿卫宁北山、贺兰山修筑了西长城,将林胡、襜褴、娄烦驱赶到水草荒芜的绝地。是长城,将肥沃的土地世世代代留给了汉人。而我们只能在城墙外徘徊、迁徙,苦苦找寻水源和草地,在荒芜的土地上寻求一线生机。”
垂放在身侧的手猛然收拢成拳,“但是,总有一天,马背上的民族会打破上天对它们的不公,当那一片汉人引以为傲的城墙在马蹄下臣服的时候,西南边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富饶疆土将会是祭奠勇士们抛洒热血的礼物。”
“拓跋世子。”
“叫我李立吧。”他浅浅一笑道。
我愣了愣,“那是汉名……”方才他为民族大义一番慷慨激昂,这会儿怎么会要我唤他汉名?
“李姓是唐朝皇帝赐给我拓跋氏族的国姓,立字是我母亲为我取的名,为的是要我记住,行为径,堂堂为人。”
李立,不错的名字,寓意深刻而简洁有力,也颇有几分成大事者的风范。只是,见他那般看重自己的民族和文化,为什么甘愿用汉人的姓名呢?
看出我眼底的疑惑,他缓缓道,“先祖拓跋赤曾助唐皇剿灭黄巢叛军,唐皇认其为义子,赐国姓,赠丹书铁券将贺兰神山和地津泽封予我拓跋氏,虽然属地偏僻荒凉,却躲过了灭族的危机。这个姓氏,是我族为求苟活抛洒了鲜血,出卖了尊严的见证。拓跋氏族祖训,凡拓跋氏子孙世代铭记此姓,不敢稍有忘怀。”
“既然如此伤怀,何必勉强自己呢。”这样的坚持令我不解。好比利剑插入心口,却不愿拔除以让伤口愈合,而是刻意将剑身留在体内,时刻提醒自己中剑的痛苦。
“奴隶只有时刻铭记自己的身份,才有可能翻身成为主人。”他扬眉一笑,如是说道。“因为屈辱是力量的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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