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暮城

　　“奇先生，你的次人格进入睡眠状态，如果注意控制情绪，应该不会再有苏醒可能…恭喜，你的病恢复了。”
　　这个医生我并不认识，但至少我听得懂他说得话。
　　一直以来代替我生活的那重人格消失了吗？
　　这对于我而言并不是一件好事，在我为数不多的记忆里，我隐约还记得那天给了自己一刀，再往前，就是与妻子结婚。这之间相距五年，空白的五年对于一个已经三十的人而言是很恐怖的，或者至少对我而言是十分恐怖的。
　　就好像一个人只是睡了一觉，他就老了，失去了体力最鼎盛的几年，剩下一个已经半老的躯壳。
　　我被人送进一栋二层小楼，这一片我并不熟悉，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哪里，有时我甚至会想，我究竟是谁？
　　我曾在心中默许两个人的重新塑造，一个人是我的母亲，我并不懂她，甚至倔强的阴奉阳违，但心中也渴望过成为她满意的样子。只是单纯的符合，我就已经很奢望了。
　　另一个是我的爱人，他努力还原一个真正的我，又希望我可以软弱一些，服从一些，把一个人当做天，这个世界就成了最安全的温室。
　　但最终我被推出来了，当我选择的时候，我就出局了。
　　我只是想和白客言见个面，作为一个疯子，这并不过分吧？何况我一直以为，原本的人格不会这么轻易战胜，至少他们那么满意自己塑造的这么个软蛋。
　　一个…连我自己都觉得，更适合主宰这具身体的软蛋。

　　我坐在窗边看书，密密麻麻的字迹我一个也看不懂，小王子，一个内容可以倒背如流的书，我却看不懂了…
　　这样算不算很糟糕？
　　我苦笑着把书放回去，拿着喷壶浇凉台的花，每一盆的叶子我都细心擦拭。因为对于我而言，剩下的时间都是用来浪费的。
　　我不需要买什么，屋子里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开始我还按照时间一板一眼的生活，后来失手摔坏了表，我就连时间概念也模糊了。
　　有时天快亮了才睡下，有时醒来外面还黑漆漆的。
　　上了护窗的窗户，反锁的门，我连不辞而别都无能为力。
　　有时我会一时兴起做一顿饭，一顿香喷喷的，我自认为很好吃饭，摆上两个人的餐具，等一个人。
　　我想就算他真的来，我也不一定真的要他吃，脑中的意识无非是他来，回来，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他来做什么，他要做什么，我没有想过，或者如果有什么东西能代替他出现在这里，也可以。
　　我并不需要谁来解释我究竟怎么样了，也不需要他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现在我就是一个瞎子，看不清前面的路，无时无刻不觉得，自己早就无路可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门锁发出转动的声音。邹砚穿了一件黑色风衣，看起来挺厚的，我才意识到，秋天了。也有可能快冬天了，我…实在太久没有出去了。
　　邹砚脱了衣服看看我，“吃饭了吗？”
　　我摇了摇头，他去做饭，我还在原地站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巧合，让我很不习惯，我甚至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用白客言来刺激你的意识比我想象中要成功，而且之后把她送给你母亲就再没有回应了，这一点我也惊喜，我一直以为之后你母亲会反击。虽然她是个女人，却也是很强劲的对手啊。
　　“这次连白家人都没有行动，内部可想而知是乱了。没有人回来打搅你了，你以后想做什么都可以，我会尽量满足你全部需要，但身体上要听我的，你病了这么久身体太弱了，还有你精神方面的病并没有完全治好，但我也很庆幸你的恢复记忆了，人格也夺回来了。奇忱，就这样下去，别再倔强了，好不好？我…也累了啊…相信我，陪我过一辈子好不好？…”
　　他的卑微，疲惫，甚至绝望，都和那天的哭声完美契合，让人无法逃离，痛苦得极致。
　　我无动于衷，垂眸安静地听着。
　　“奇忱？”
　　有时我会想，如果学生时代我没有迎合他，我们会不会就此错过，再不相认？
　　厨房切菜的声音停了，他靠在门框上看着我，布满血丝的双眼格外颓废。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我的目光是呆滞的，连眼珠都凝固得无法转动，而他也是疲惫的，疲惫的厌倦了一起。
　　我们都没有说话，沉默的伫立成了一种最原始的模样。
　　失去了思考，时间，意识，追求…
　　什么都没有剩下。
　　…
　　什么都不会剩下。
　　…
　　脑海中不断回想起那天的呜咽，压抑得窒息，让人喘不上气，连抬头仰望的力气都没有…
　　他挽救了我，又失去了自己真正想要的。
　　我脑中不断浮现出学生时代的记忆画面，或悲或喜，如同神殿窗上的琉璃，五彩缤纷，绚烂而脆弱，不舍却终究失去。
　　最后一朵烟火绽放在空中，最后一场雪下撑伞下山，最后一声嘶哑问候，我多希望就此结束，再不继续。
　　就当一个人死了，就给世人最美好的回忆，不行吗？
　　邹砚走过来拉住我不断后退的身子，手上紧握的力度痛可至骨。
　　冰冷的唇在嘴角擦了擦，他沙哑着嗓子说，“哪怕只是放在那里每天看看，我都心甘情愿。”
　　我下意识地给了他一拳，曾经的我有多厌恶人的触碰，现在就会多明显的显现出来。
　　我和过去没有任何变化。
　　这些年对我毫无意义。
　　他放开我，我冲他恭了恭身当做道歉，转身离开。
　　“奇忱，没有人会被完全掌控，你终究会回到原来的模样。”
　　他像是又回到了厨房，切菜声想了。
　　我们隔着数米的距离，连声音都不甚清晰，我却感到安心。
　　安心他的存在，那是学生时代我最喜欢他的地方。
　　人这么渺小，我又这么不合群，但我还是很想被人记住，至少要有人知道我来过这个世界，至少还有人想着我。
　　所以只要知道他还存在着，我也就存在着了。
　　多可笑…
　　就因为这些，我走进了深渊，连犹豫都没有。
　　不计后果的，莽撞无知的走着，直到再也走不动，再也看不见路，我才停下来。
　　我决定就此停下，看着他离开。
　　我喜欢他，爱他，想要成为他喜欢的模样，现在失败了，我知道他还会喜欢我，只是我并不合格。
　　另一个我是多么惶恐，惶恐哪怕一点点不合适都会让自己成为一个人，他不知足，他想要爱的人属于自己，所以他过得也惶恐了。
　　而我不一样，我就看着他，就可以当做一辈子…

　　我坐在楼梯的第一层台阶上，贴着墙壁。我自嘲地笑笑，“人生下来就再被印象，家人，社会，千年流传的本土思想，我们总以为自己在逃脱束缚，其实却是在其中永远迂回。”
　　“不甘吗？”
　　“是舍不得。”舍不得失去曾经的点点滴滴，舍不得与家人关系分崩离析，舍不得与爱人无法契合。
　　无论是什么，割舍都会痛，痛就会退缩。
　　所以不在选择，所以宁愿支配。
　　“奇忱…你看着我。”他走过来，蹲下身与我平视，“你看着我，不是这具身体…”他将我的手贴在心口，“这里的跳动，你感受得到吗？…不要把我当做一个只是看过存在过就无视的物件…”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将手一点点抽离。
　　我失去了对这个世界的感知，它让我变得麻木。
　　夕阳西下，破碎的阳光照在身上，连一丝温度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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