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

作者:泽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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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舟行


      一
      湖畔,芦苇茂盛地生长着,有水声,也许有些人的一生也不会听到如此纯粹的水声。
      余默当然不是这种人,但他还是很喜欢这种声音,所以他回到了这个水天一色的地方。他躺在狭长的小舟上,眼前的世界由明亮转为昏暗,他不知道现在要做什么,所以他就什么也不做。他只想安静的待到天黑就好。
      但是,人总不可能事事顺心,所以他整个人一跃而起,刀已在手。方才他明明感觉到附近有人的气息,他的感觉一向很准,否则他大概也活不到今天。
      余默细细扫过周围的环境,水面清远,芦苇依依。他的视线忽然停在船舷于湖面的界限,下一刻,他人已立在小舟尾端,他确确实实是立住了,因为他眼前出现了一张脸,一张温和儒雅的笑脸。
      “居然又被你发现了。”西门落英苦笑道。
      “是你这家伙,被杀了一次还不够?”余默冷冷道,但他眼中已没有方才的寒意。
      “我这不是还活着吗?”西门落英摊手,似乎他自己对此也无可奈何。
      “要是你这么容易就死了,那很多人还活着岂不是说不过去了。”听他的语气,倒真有种“当初没能一刀剐了你”的惋惜。
      “船尾这地方是不是有点窄,虽然你这条船也完全不大就是了。”西门落英话锋一转道,毕竟谁也不愿在自己死没死这个话题上停留太久。
      “是是是,我这地方是小,可我也没理由招待不请自来的客人吧?”余默不耐道。他根本没想过会在这里碰见西门落英,就像他本不想去招惹麻烦,麻烦却偏要追来这里缠着他。
      “有什么关系,我请你喝酒。”西门落英笑意不改,全然一副“你当然不会拒绝我”的样子。
      果不其然,余默还是没能赶走这个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
      “啊。”西门落英自顾自靠在船舷上,只手从船舱中拉出一个已有些破损的陶碗,“诶?你过得看来还真是不怎么地呢。”
      “没办法的事。”余默叹息道,“他们又追过来了,实在不明白怎么会这么快。”
      “哦?也许是这样吧。”西门落英显然话里有话,不过他转而便去斟酒去了。
      “你什么意思?”余默追问,接过陶碗没喝下半口反倒直接喷了出来。药味,酒中药味经年不见变得愈加浓厚,他一时也没能招架得住。
      西门落英倒也不甚在意,只道:“世间哪有这么巧的事?”
      “你的意思,倒像是我来错地方了?”余默问道。
      西门落英含笑道:“若非如此,你怎么可能见得到我?”
      这句话确实无可辩驳,一个让八荒的西门总镖头都碰了一鼻子灰的地方,确实不是他这闲杂人等该来的。
      犹豫了片刻,余默皱眉道:“被你这么一说,我现在倒想离你远点,越远越好。”
      “这确实是个不错的想法。”西门落英竟点头赞同。
      他随后便接道:“所以今晚你若能送我到那岛上去个一趟,我保证,之后你想见也见不到我了。”
      “为什么不找别家?”余默阖眼,似是还有几分疑虑。
      “因为戮青阁明日交货,是故今日所有上岛的航船都停了,连官家都不好出面。”西门落英无奈地解释道。
      余默暗暗点头,视线回到湖面,少顷,他回头笑道:“也好,我现在可是连晚餐也不敢去吃。”
      西门落英挤挤眉,苦笑道:“行吧,我去买些过来,顺便取下行囊。”说罢,西门公子去得也很快。
      余默叹了口气,索性将一面破斗笠扣在头上,手中的长刀开了又合。

      二
      “哟,别睡了,起来开饭。”
      “嗯,是什么呀?去这么久,差点庆幸你不来了。”余默哼了一声,挥开掩面的斗笠,他当然不担心有人能盯西门落英的梢。
      西门落英微笑道:“一家家看过去,都不怎么满意,干脆自己炖了一锅鱼汤。”
      闻言,余默惊坐起道:“你这家伙,到底有多喜欢做菜。”
      见他起来,西门落英抄开砂锅盖,一阵白汽蒸腾,乳白色的汤液中漂浮着鱼块和香料。
      猛吸一口后,鲜香的味道瞬间拉开余默津液的闸门,相较之下,他这数月所食,倒真是与砂土无异。西门落英递过瓷勺,余默一面接一面道:“我看,你不如直接换个行当了事。”
      “那是……”西门落英引壶喝一口药酒,叹道:“我倒是也时常想,若我当初简简单单找个镇子,开家酒楼,现如今又会是怎般光景?”
      “那我们见面的地方或许就是某个无名小镇的某家无名酒楼,然后无名的你穿着满是油渍的布衣一刻不停地忙里忙外。”余默随口说着,见总镖头自顾自取出碗筷,不由补充道:“我说,我的碗筷呢?”
      西门落英眼光一横,直指那个裂纹密布还有两三个缺口的陶碗。
      余默长叹一声,又回头翻出一双粗细不一的自制竹筷。
      “那样的话,我还要在门口种两树海棠,每年我朋友来了就从树下挖出好两坛酒,送朋友走时便又埋上两坛。”西门落英喝着鱼汤继续道。
      “可惜现在你就在一条破旧的小船上,陪我这么个落拓的家伙喝鱼汤。”余默打断道,也许他不忍再听下去了。西门不是郭义那样的人,那个人没有什么名声,整个人都普普通通,所以他才可以……
      “呵。”西门落英长嘘一口热气,悠然道:“有什么可惜的,菜肴可不是为了交换财帛才美味的。”
      “这样啊。”余默咽下一口白汤,一股暖流在腹中散开,寒冷中有些僵硬的身体似乎瞬间化开了。
      西门落英晃了晃手中的酒壶,道:“要不要再来上一口?”
      “一边去。”余默啐道。

      三
      夜色昏昏,与夜色一同降临的还有风中彻骨的寒意。空中无月,阴云遮蔽了星辰的光芒。大概是不愿舍去家中炉火的温暖,临湖夜市的灯火也显得有些稀疏。水面倒映的火光堪堪沾到了这只孤单的小舟。
      “看不见呐。”余默皱眉道。
      远方的一切都沉默着隐藏在阴沉的夜色中。戮青阁几乎完全处于小岛的相对面,即便存在星点的灯火,以他两人的方位也绝对看不见。
      “总之先向那个方向去吧,应该就在相对城中灯火的地方。”西门落英并非寡闻之人,可如今的情形也容不得他犹豫。
      “这水上的事你我可都不知道,要走人就趁现在了。”余默斜眼道。
      西门落英不语,若是他会走,又何必要来?
      余默来到船尾,最后叹了口气,虽然早知如此,还是免不了一阵烦意。
      船桨带起一阵轻柔的水声,四散的涟漪扭曲了繁华的倒影。小舟一叶,渐渐漂入不可知的黑夜中。
      西门落英坐在船首,他看不见行船的方向,亦如他不知道每一趟镖的未来。他曾以为每次都会是新的经历,但每次经历的往往都是新的离别。从他干上这行也有好些年了,连镖局也换了几家,本以为不会在再想这些事,谁知倒映在深邃的湖水中,一切原本就是如此清晰。
      余默虽说是顺流而下,不过长江水路,没有几分本事又怎能走得下来?如此,他摇橹的手法虽还不如陆小九这样的渔家熟练,却也不差多少。只是时下,他还需省下几分力气,所以船并不算快。
      西门落英喝着酒,他的酒不但不醉人,反倒能愈喝愈清醒,所以他醒了,回到这漆黑一片的现实中。舟行渐远,城中的灯火也变得模糊了,他们要去的地方却依旧连影也未见着。寒风似是更甚前夜,原本压抑着的低吟也渐渐转为呼啸。
      城里的火光愈加稀疏了,也许顾家的商人与不耐寒冷的旅人都早早归去了吧。毕竟正月十五元宵节也不过是昨天而已,城中还依稀留着些团圆的氛围吧。
      糟透了,余默心想,若是城中灯火熄灭,在这八百里的湖面上谁知道他们已然漂到何处呢?“西门厨子,你怎么没去弄张地图附带个司南来?”他向前喊道。
      “地方太小,没有司南,地图我记在脑子里了。”西门落英的声音不紧不慢地传过来。
      他们的确应该说说话,告诉自己这艘小舟上并不是只有一个人。
      “那一会我们怎么办?”余默问了一个可有可无的问题。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西门落英给的也是个可有可无的回答。
      沉默……看来他们之间也不是有很多话可以说。
      若是从他们初次见面算起,所说过的话也基本就是集中在这次了吧。湖岸的灯火已显得十分渺茫,远方巨大而模糊的黑影亦在一片黑暗中挑开了面纱的一角。
      “要到了吗?”西门落英低声道,其实他并没有任何把握,只是无法放过眼前最大的可能罢了。可是,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是的话,又岂会让他轻易看破,即便是他又有几分把握能从这黑暗中的岛屿走脱?不是的话……
      “嗯,倒是要到了。”余默回答得十分笃定,但语义中又有几分惋惜,“不过,我们大概是去不成了。”
      西门落英一笑,他当然也很在意余默话语所指的原因,不过他也没有漏听余默口中所说的“我们”,那本是个没有朋友的人。“出什么事了?”他问道。
      “到后面来。”余默当然不知道自己说漏嘴的事,人们往往能够清楚地看到别人的错误,却忽视了自己的。
      对西门落英而言,到船尾也不过是一起一落的时间。所以很快他就明白了余默所说的原因——黑色的阴影,黑色的阴影沿湖面移动着。
      黑影迫近,是船,很大的船,船身的轮廓越来越清晰,连桅杆的细节也隐约可见。那绝不是普通的帆船,那也绝不是应该这个时候出现的船,可是它已然出现了。
      “戮青阁明日交货,可偏偏有一种人就是喜欢赶早。”余默已然停手,盘坐着悠然道。
      西门落英无奈地笑笑,“是商人,何况,他们今日封港便是要有所准备。”
      “而且如果是我要进行这样的大买卖,一定会忙得不可开交。”余默叹了口气。
      “所以他们也就一定不太有时间在一条荒僻的官道上等上数日,然后找我的麻烦?”西门落英摇头,这个理由不能说太充分,不过也足够了。
      水声由远及近,巨大的船影已他们很近了。两人齐齐噤声,船上的火光不算亮,若是他们不出声的话,很有可能被忽略而过。高大的侧舷缓缓经过,北风很快就会将船送到它应该停靠的地方。
      它离开了,携带着幽幽的水声渐渐远去。
      余默苦笑着叹道:“那个地方今晚一定很热闹。”
      西门落英皱眉不语,余默说得没错,太热闹的话他一定没有机会。
      “回去吧。”余默道。
      他只有点头,谁知道还会不会有别的船,被发现总不是一件太好的事。
      “可惜,回去了我也还是在这条船上。”余默叹息,今晚不知不觉间他好像已经叹了很多气。
      “更可惜的是,我恐怕也还得再占用你的船一半的空间。”西门落英也用叹息的口气道,两人相视,苦笑。
      去不若来,余默摇橹片刻,已近湖畔。此间往来的船只大概皆未大张旗鼓,辽阔的水面上竟无星点火光,倒是稍远处的渔火尚还亮着几家。一阵风急,催人归意。
      今晚的天色确是格外的阴沉,风中还夹杂着倒逼而来的寒意。
      西门落英似乎有些失落,望着远处已看不见黑影愣了好一会,才喃喃道:“余默,你不觉得有些冷吗?”
      余默紧了紧单薄的袍服,点头道:“我早就这么觉得了,可是有什么用吗?”
      西门落英捞过自己的行囊,探手进去,竟有金铁交击的声音。
      余默面色一振道:“这个都有,那我说什么也要让你住下了。”
      西门落英提溜出一个鎏了些金的小铜炉,修长流畅的炉身上精巧地雕了些铭文。他一同取出的还有火绒和打火石,所以很快船上就多出了一炉通红的炭火。
      余默借着通红的火光打量着铜炉,烤着手道:“你这玩意倒真是个好东西呢,一般人家可不敢用,怎么来的?”
      “我有这东西有什么奇怪的呢?”西门落英淡然一语。
      “是不奇怪,”余默道:“只是你还会带着出门,我就有些想不通了。”
      西门落英了然,点头道:“我很喜欢,可惜在岭南这东西却几乎用不上,所以有时北上的镖就会带着了。感觉,点了火,才是它完整的样子。”
      余默闻言伸手摸了摸身边的长刀。
      “那也是把好刀,不只是杀人的刀,从哪来的?”西门落英反问。
      “别人送的。”说罢余默便沉默了。
      西门落英也不再说话,看来是段不错的回忆,他也总是这样为朋友开心,即便是个没见过几面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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