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

　　一
　　戮青阁背倚洞庭，即便已经到了将近入伏的日子，依旧不失三分湿润的凉意。
　　“岳姑娘，岳姑娘？”对司马画白而言，这种大掌柜不再眼前的情况可不算多见。一想起秦墟缘瞳中的精光，他感到自己嘴上的笑意不由得一僵。
　　“啊？什么事？”岳凌慌忙将散乱窗外的神识收拾回来，显得自己只是认真过度而已。
　　“打扰到姑娘帮大掌柜做事了吗？那还真是不好意思。”司马画白脸上依旧是那种浅浅的笑意，“最近岳姑娘真是很辛苦呢。”
　　“那倒是也没有啦。”岳凌来回转着眼珠，就是不往账目上看一眼。
　　司马画白叹息道：“反正我是觉得这个活计真是麻烦，岳姑娘还要照顾大掌柜生活起居，怎么会是没有呢？”
　　“若是比起我们家小姐那还是……”岳凌的视线最终直直落在远处的书架上，“哎，说起来还真是好烦啊。”
　　“是吗？”司马画白续道：“为什么大掌柜会这么执着于账目的事？可怜我还想在树荫下好好打个盹呢。”
　　“小姐只是觉得你太闲了啦，司马管家。”大概是发现别人的不幸甚于自己，岳凌的心情莫名好了几分。
　　“我吗？”被这样称呼显然不是什么称合人意的事，所以司马画白礼貌性地尴尬了稍许，“我这样的家伙闲一点有什么不好么？难道我看起来内心空虚，渴望充实？”
　　“要说还有什么理由的话，”岳凌灵动的眼睛又活脱地转向另一边，“大概小姐也觉得……”
　　司马画白摇头道：“被你家小姐吊胃口也就算了，你也跟我玩葫芦里卖药的把戏……”
　　“怎么会？”岳凌皱眉道：“我才没有这种奇怪的兴趣，只不过有点担心噎到你而已。小姐大概是觉得你很好用。”她一口气说出一整句，视线再回到司马画白脸上。大概，那张脸看起来真的不太好的样子。
　　“在下知道了。”司马画白垂首叹道。
　　说罢司马画白便再不发一言，低眉盯着那些陈旧的账簿，翻过两页，又提笔去写给大掌柜的书记。
　　相较而言，岳凌倒是感到心情大好，索性把面前的簿子一推，道：“我去外面转转，很快回来。”
　　“岳姑娘去吧，剩下的事情交由在下代劳好了，尽管放心。”司马画白在她身后道。岳凌转出门外，回身将门扉掩上。司马画白看了眼闭合的门扉，脸上又浮现出那种平和的笑容。他摇摇头，淡然的目光再次收回手上的书页上，一手捧住书册，一手提笔，铺墨如画。

　　二
　　夜色如是，秦墟缘右手边是一沓简洁方正的书稿。方才她大概将司马画白的书稿阅读过一遍，叹息一声，又得照着记忆去那堆层层累叠的账本中翻找。有些疲倦的目光扫过那些书册，拿过一本。“呵。”她轻笑，看来那个人也明白她的目的，知道她还要再查，一本本都按顺序整齐叠放好了。
　　“凌儿？”
　　“怎么了？小姐？”一旁烛台边，不知在看什么书的丫鬟赶忙抬头，“没有墨了？我马上去磨。”
　　秦墟缘哭笑不得，摇头道：“倒也不是那些事，今天，那家伙有好好做事吗？”
　　“唉？司马管家吗？不很清楚诶，我也在老老实实，认认真真地做事哦。”说着，她赶忙避开她家小姐直勾勾的视线，眼珠一转，道：“小姐，今天一天辛苦了，要不，我这就去准备两角酒和一些下酒菜？”
　　秦墟缘视线一缓回到案上，抬手稍挥了两下，示意凌儿去弄，至于那些七七八八的事情，她倒是也懒得去管。不一会儿，案上便多了一壶酒，一个青瓷酒蛊，一碟酱黄瓜。
　　“凌儿，这个黄瓜是怎么回事？”说着，秦墟缘提箸夹了一筷子，很脆，口味清甜稍稍有些偏酸。
　　候在一旁的凌儿忙道：“这个，那个谁谁回自家老宅带了一点，就被我弄来了……怎么样，口感不差吧？”
　　“是是是，”秦墟缘不耐道：“现在也没有其他事，你先去歇着吧。”支开岳凌，她望着那些手书，叹息一声，连壶灌下两大口，微笑着自言自语，“别说还挺好吃。”
　　上到阁楼，房间已经被香熏过，窗上的纱随风曳动。岳凌趴坐在窗边，枕着手，应该是有些累了吧。湖面幽静，夏日的夜空高远无尽。星汉清朗，令人不由得生出一种登临采撷的愿望。
　　伸手，手就在星海中，有人，他没有笑，却看起来很开心。人在主桅杆，只是一条中等大小的双桅杆帆船，这在江汉一带并不少见，一般大些的商会都会有一两艘。
　　帆船逐渐行入岛的阴影中，甲板上空无一人，安静得有些诡异。那人抬头望着岛崖的边缘，水声环绕，那人看得有些久了，忍不住了下眨眼。
　　“哦，你来了？我又没能看清楚。”平静地声音从那人口中传出，“还能再来一次吗？司马。”
　　“您就不能正经一次吗？”桅杆一侧横架上莫名多出的人影似乎叹了口气，或者说，是松了口气。
　　那人斜眼望去，清冷的目光对上含笑的眉眼，负手而立的黑衣人在桅杆上忽然半跪下去，“东家。”
　　那人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似乎只是随意地说道，“你呀，就是太多礼。这么急着叫我回来，你也会有支不住的时候，嗯？”
　　司马画白笑道：“属下自然会有技不如人的时候，更何况对方还是戮青阁大掌柜。”
　　“而你只是个做杂事的？”坐在桅杆上的人似乎并不想轻易放过手边嘲讽对方的机会。
　　司马画白静立，笑而不语。
　　“好啦好啦，我承认，其实就算是我这个东家，也不一定会管用。”这个嘴角勾出难得一见的弧度。一时无话，风吹得衣袍飘摆。
　　那人起身，身子一晃，险些落下甲板。“好险，好险。”
　　对此司马画白稍一愣，对他点点头，而后很快从不知什么地方拉过一条绳子。
　　“真是。”那人念叨：“还是赶快上去吧，不然就得掉下去了。”说着，他接过绳子缠紧后轻拽两下，整个人就被缓缓拉进一片漆黑中。

　　三
　　风在动，吹得阁楼的窗吱呀作响。
　　岳凌醒了，她睁眼，发现自己躺在阁楼里。莫不是昨日倚着窗子就睡着了，那么是小姐将她扶到床上？小姐一向都起得很早，现在应该已经在书房里了吧？或许还没有吃早饭，所以她也得快些起来准备。
　　风很大，帘子完全被吹开了，窗户也不住翻动。她一翻起身，匆匆赶到窗前，整个天空满布阴霾，大概就是昨晚一夜之间的事了。岳凌迅速合上窗，换过衣服，提伞疾步出门。
　　待她快步回到小楼前，却见秦墟缘立于檐下，一身鲜红。
　　“小姐，你又要出去？”岳凌问道。
　　“嗯。”秦墟缘哼道，“有人想招待我，就不带你去了。”
　　“哎？小姐你怎么可以这样？”岳凌蹬着一双眼睛，表示她十分的不满。
　　秦墟缘走到她身旁，道：“今天给你放假啦，随你去做什么都可以，行么？”
　　岳凌嘟着嘴，眼珠子转了两圈，才换出一个笑脸道：“那小姐，再给我点银子呗。”
　　“去，”秦墟缘啐道：“这个自己想办法。”
　　岳凌有些不情愿似得递过伞，轰隆隆——，雷声震响，滚落的雨滴在青石板上溅落出周圆的水痕。“快进去吧，”秦墟缘定声催促道：“就你这身莫是要着凉了。”
　　“嗯？哦。”岳凌被她家小姐在背后一推，口中模糊地答应一声，到了屋檐下转过身。水从天上奔腾而来，骤起的雨幕瞬间隔绝了视线和声音，空中气回响着久久不能消散的水声，将这人世间的烦杂与喧闹洗涤。
　　透亮的水珠从檐上垂落，溅起的水花落在某个人的鞋履上。院门半掩着，在风雨中轻轻回转，似是等待着谁的到来。
　　门开了，被一只手缓缓推开，隔着如层层帷幕般的白汽，妖艳的红色仿佛落入古井的酒盏，瞬间击碎了原本的平静。
　　“你来了？”男子站在尺半高的阶上。
　　雨滴破碎在油纸的伞面上，滑下滴落。伞下的人被伞面挡下半张脸，露出的唇在微笑，“是的东家，让你久等了。”
　　纸伞分开雨幕，秦墟缘登上石阶，收伞，水流沿伞架，从伞尖滑落。她脸上沾着雨滴，一缕黑发湿漉漉的挂在脸上。
　　他稍点头示意，伸手邀她入座。拉开的木门，低矮的方桌，轻柔的蒲团，以及整整两大坛，酒。
　　两人宾主对坐，纸伞立在拉开的门边，雨声弥漫着，仿佛将世间隔绝。
　　“又是从关外来的？”秦墟缘皱眉道。实则在她看来，一时的烈劲远次于绵长的意境。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又似乎带着些轻佻的笑意，“为什么不先打开呢？”
　　“做客的总是不该太主动。”她挑眉示意道。
　　“好吧。”他慵懒地拉过身旁较近的那一坛，完全揭下泥封，推过去道：“不妨闻闻看。”
　　酒香清冽醇厚，不若初来时那次，除开初入喉中时直截了当的劲道外，便似乎不再有什么残余了。他递过一支竹制的长勺，道：“我虽是不怎么会喝，若是要招待我们大掌柜的话，总还是得有些拿得出手的东西吧？”
　　如墨的瞳孔映出对面这张似笑非笑的脸，她提酒入盏，笑道：“喝。”
　　他亦毫不推却，依旧是酒到便杯干，两人无话。
　　秦墟缘喝得虽也很快，但却是一小口一小口，让酒汁缓缓流过舌，流过咽、喉，让酒的味道逐渐沁入心脾。对这种酒还张口便海饮的，多半都是些刀头舔血的老粗罢了。他们大概一生也不会知道酒这种东西，到底是什么味道。
　　而现在，与她对坐的那人竟也还是用这种方式喝酒的。那人轻笑着，好像有些醉意，又好像在嘲笑坛中那份优柔的意味。即便是有人指出他不过是糟践美酒，他大概也不会改变他嘴上那轻佻的笑意吧。
　　也或许，这种事本没有对错。
　　电光撕裂阴霾，源自天空的巨响震撼着胸腔和肋骨，转瞬又消逝。瓢泼的雨声霎时静若无物，他推杯道：“外面雨真大。”
　　放下酒盏，她侧顾，雨意较之清晨分毫不减，反有更甚之势。
　　“身在小楼中，听风赏雨，举杯共饮，人生快事也。”他感慨道。
　　她不语，只是含笑饮酒。
　　他起盏，两人杯盏轻触，他祝道：“但愿长醉不复醒。”
　　饮罢，她笑道：“只是终有曲终人散时。”
　　他续舀酒，道：“何必在一曲未起之时，便顾念曲终之后呢？”
　　她眉眼稍一飘，微微点头道：“可惜我也不知这一曲究竟何时开始呢。”
　　他苦笑，道：“既然大掌柜不知道，我想我也不太想知道，毕竟终有曲终人散时。”他复邀杯。
　　复饮后，他续道：“更何况，没有人知道曲终之时会是哪般光景，我也不想知道。”确实，很多事情在不知道之前就还有希望，而有希望总是好的。
　　“喝酒。”他最后做出总结。
　　“喝。”她应道。
　　这天的雨很大，真的很大，大到飘渺的洞庭上竟连一艘行船也没有。酒坛也很大，也是真得很大，大到足以盛够放倒七八个大汉分量的美酒。雨没有停，酒也尚未喝完，所以已至暮色垂临之时，他们仍在小阁之中。
　　秦墟缘起身。
　　“走了？”从这话语间不难看出他的醉意。
　　“是啊，雨小了，也许快停了吧。”她望着院中。
　　“是吗？”他没有挽留，只道：“路上小心，记得某次我一路喝进了洞庭湖。”
　　她支伞，回头道：“那这回东家可要小心了。”
　　他随意挥挥手道：“无妨，我再来个两口便直接躺了，连这间小院也出不去。”
　　再抬眼，那人已在雨中，一袭红衣，出门，消失。
　　雨意渐疏，一曲终了，人散。

　　四
　　雨停了，应该是在夜里停的。
　　秦墟缘一向起得不晚。她昨天确实喝了不少，即便对她而言，也很少会喝下昨天那样的分量，大概是无人对饮吧。
　　另有一人来得也很早，早得令她也着实吃了一惊，是司马画白。立刻排除了昨天挂上的缎子忘记取下的可能性后，脑海中忽的浮现出几句话。
　　她昨天也确实说了不少话，有些话说了便也忘了，但若是有什么相关的活人一大早就出现在你院前，有些记忆就很难不被强行连根拔出。
　　“手下的人也都还顺心？”他似是随口一问。
　　“嗯？”她停杯，也就是随口一答：“不说别人，你那个管家，用着倒确实不错。”
　　“那是那是。”他大笑道：“不过呢，司马他还是有个不算小的缺点。”
　　“噢？那是什么，我倒还真想知道。”悠然喝完手中一盏，她莞尔一笑道。
　　“你没发觉么？”他舀酒的神色忽得带上几分得意，“那家伙，不论做什么事，都太过认真了。哪及我想跑就跑，去留随意？”
　　“东家说的是，不过若是反过来说，相信的人恐怕倒会多些。”她才不顾对方话里的深意，不屑地翻个白眼，两人一笑，对饮。
　　今早本感觉身上的酒劲已经散了七八分了，方见着院前一人静立，反倒让她感到有些上头了。
　　“大掌柜。”司马画白抢先行礼。
　　“有什么事。”秦墟缘问道。若是无事，某些人自是不可能自登三宝殿，所以肯定有事，指不定还是大事。对她而言，只要不是债主上门，其他事也没什么是不可以商量的。
　　“咳咳，”司马画白装模作样地咳嗽两声，演技之差怕是总角小儿也能一眼看穿。“其实呢，大掌柜有所不知，在下近年来年老体弱，不适合多做算账一类事务了。”
　　秦墟缘少一愣，即刻通透，道：“这可如何是好，堂堂戮青阁竟连清查账目的人都找不出了。”
　　这会轮到司马画白发愣了，如果他没愣住，只能说明他根本不是司马画白。
　　片刻后，司马画白续道：“在下会为大掌柜寻得合适人选。”
　　“这样。”秦墟缘点头道：“那顺便帮我叫份早餐。”
　　“是。”
　　早餐到得和往常一样准时，不同的是，这个时间点了，有个丫头竟然还在蒙头大睡。
　　门被轻推开，秦墟缘转头，与以往不同，是一张更加清秀柔和的面庞。没有其他人，也没有多余的介绍，少年径直步入，微鞠一躬。好在秦墟缘对这张面容极年轻的少年尚留有一分印象。
　　“你是，那个码头的总管。”她微微皱眉，很快回想起对方的身份。
　　“我是墨竹。”少年脸上没有丝毫的情感流露，就像只是有言语从一个空洞的外壳中飘出一样。
　　“你来做什么？”秦墟缘暂且停手，盯着他问道。
　　“因为最近主堂和码头都比较清闲的关系，我被遣来辅助大掌柜的事务。”少年认认真真，将回答陈述了一遍。
　　“这样……”秦墟缘忽然不想讲话了，连一句话也不愿多讲。
　　“需要我做什么？”墨竹语气亦如古井毫无涟漪。
　　沉吟片刻，秦墟缘道：“你先回去吧，所需的东西一会我让人带下去。”
　　“明白了。”墨竹淡然道。
　　……
　　脑海中对上那双有些空洞，又毫无表情的脸时，秦墟缘忽然醒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