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

作者:泽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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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账目


      一
      秦墟缘自白日淘来两壶好酒,心中不时便泛出几分美意,这远比在画舫上舌战一群快被黄土埋上头顶的老头子,最后还让他们灰着老脸,拔着白胡子回去令人快意得多了。更何况还打发她东家作了一回侍从,对那些老商行的家伙连接待加欢送,看着那张虚伪的真诚笑容,不由感到莫名舒心。
      拖上凌儿便一路爬回她驻扎了半年之久的老窝,恨不能当即把酒狂欢,再来个蒙头大睡。随手拉下头上的钗子,甩开头发,连妆也未卸便先一头扎进一堆柔软的蒲团中。
      “小姐,至少换件衣服呀,你这件很容易叠坏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一个好裁缝。”凌儿跟着就提醒道。
      秦墟缘闻言,用半睁着的凤眼瞟向那个精明的丫头,这丫头多半是在想,重新裁衣的话她自己也会缠上一堆麻烦吧。思绪闪过,她又从那柔软温暖的团堆中滚坐起来,披散着头发,慵懒道:“那你快些帮我弄完好了。”
      “是的,小姐。”凌儿微微欠身,便从阁楼退下,得去收拾些衣衫来。
      刚刚放松下来,她四肢兼躯壳都不想多动,一双眼珠却很有神地转着。“途?”是那个很久以前用的名字了么,这么些年,在那边的他们应该也认为我这个人死掉了吧?那个人是从那边来的吗?是谁让他来的呢?
      秦墟缘一掌指天,袖袍顺着手臂滑落下来。她张张手指,指缝间漏过屋顶的架构,时间过得真快。
      “小姐,换衣服吧。”凌儿捧着柔滑的绸衣,挂着一张十分开心惬意的笑容,谁知道这丫头昨天晚上乘她不在又上哪儿疯去了。
      “嗯。”她哼了声,任由凌儿把她支起来,拉起她的手,像个木偶一样更换衣物。与平常不同,凌儿为她拿了仅有的一件水色长衫。
      连带着用木盆盛着热水卸了妆,她两眼一闭,倒在床榻上,摊着不再动弹。忙活了半年,倒是替别人解决一老大的麻烦,结果答应自己的事却根本连影都见不着。
      细细算来,她们在这阁中一住,已是大半年过去了。

      二
      云婷午后,小楼微风。
      木色流纹的长案上,堆砌着几落厚实的有些泛黄的书卷。这些便是全部的账簿了,秦墟缘将小楼的第二层尽数清理了一番,那些屏风也好,精雕的花架、字画也好尽叫人收去了。只留下两面有墙高的书架,以及这张她颇为中意的长案。
      “已经来了么,事办得倒是算名副其实的。”秦墟缘似是有些感慨,不过这份难得的赞赏怕是无人消受了。那人现在应该悠闲地躲在某个小院里晒着太阳吧。
      这不过是秦墟缘上戮青阁以来的第二周。一周前的时候,她们没谱的少东家胡乱将几个主要管事的凑在一处,请她落于在首座之位。
      那时候,她从没想过,自己的接任居然就不过是那么一件在简单不过的事。他平静地目光扫过戮青阁每一位管事,眼中带着笑意,却没有太多暖意可言。随后,满意的点点头,淡然道:“日后,这位便是我戮青阁的秦大掌柜,大家互相认识一下便好。”
      他说得好生轻巧,便好像,这是尾我昨日从湖里捞上来的肥美鳜鱼,大家赶快动筷子尝尝这般。即便如此,在场的诸位当即起身行礼。对着年轻的或许本应该闺中守阁的红衣女子,至少从表面上来看,他们也十分尊重这尾“鳜鱼”的身份。
      “啊,就现在吗?”她惊问,那时她不过才小住了一晚,这本就是太过突然的事情。
      眼前的男子拿出这个提案时似乎还尚未完全从宿醉中清醒过来,他用有些朦胧的目光盯着她道:“又不是什么大事,你只需好好坐着便是了。”而后他笑了,似乎从她的一瞬的惊慌中猎取到了几分快意。
      她不是什么善于展示威仪的人,所以她也就依言坐好,简单地笑笑再点点头,因为看起来她也不需要回什么正式的礼。之后就连关于她的只言片语也没有了。他依着座次列序将一众人等介绍过去,每个人被介绍时又恭敬地示意。扫过眼前一张张笑脸,秦墟缘亦有些腹诽,这些脸看与不看也便是那样了,从这种常年固定的表情中还能有什么发现不成?她算是认识了这些人,其实又根本不认识。
      他不紧不慢地说着,逐个逐个描述着那些个人的职权,过往的功过。不过是简单的讲话,高大的立柱支撑着这个空阔的房间,只有一个人指划着高谈阔论,几乎所有人的视线亦是集中在那个人身边有限的空间里。可是,这家伙这会儿偏偏又是一副老嬷嬷带着小丫鬟交代些家里长短闲事的样子。
      他说完,抬手,众人便起身告退。
      那些人临行时仍旧不忘向她这个半路也不知从哪杀出的大掌柜告礼,对于其他多余的事只字不提。所有人只是恰到好处地展示了他们的恭敬与友好,他们当然不可能对现状一无所知。不过这份从容,究竟是表面的镇定,而或是有所凭依?
      人去罢,厅堂之中自然而然地剩下两个人。“这样就结束了,不复杂吧?”这个男人满脸轻松的表情,“之后的事情,你的话应该都能自己搞定。若是另外还有什么需要的话,就让司马画白去办便是了。他是昨天为你引路的人,住所就在山庄入口处。”
      她沉吟,道:“那么,他为什么没有出现在这里?”
      他稍皱眉,有些古怪地苦笑道:“他又没什么职务,本来就只是替我传话的,现在借给你用喽。还有什么问题吗?”他起身,侧身静立。
      秦墟缘闻言点头,叹息似的道:“没有了。”
      他拱手作恭敬状,道:“那大掌柜,这边都交给你了。我先走一步,您请自便。”这个人对她的这副态度似乎真的很随意,但是反观其他人,他们对他一言一行的那份尊敬,那是一种绝对信任并服从的尊敬。想着这些麻烦事时,那个男人已经一步一步慢悠悠地踱出了她的视线。
      那么,先去见见那个人好了,司马画白。
      那间小院并不难找,牌楼后那棵巨大又有些盘曲的老槐旁便是了。白色的院墙上凌乱着爬了些不知名的藤蔓,几近环状门扉在另一侧的小径内就那样半掩着。
      她挥手推开门扉,径直步入,不大的小院,院内也不过一栋玲珑的小家楼阁。院内基本是空的,用青砖砌了底,除此以外再无什么摆设。
      院中有一人,方进院内的时候你却往往并不会注意到有这样一个人存在。那人盘坐在一张草席上,身上一半晒着太阳,一半躲藏在白墙的阴影中。再仔细注视,便会发现男人面前还有一套茶具,只有一把矮方壶,一个圆杯。一人,一席,一壶,一杯,尽是着着与砖石相似的淡淡的青色。
      “啊?是大掌柜呀。”那人并不怎么惊讶于秦墟缘的突然来访,只是温和地笑道。
      “司马画白?”秦墟缘问。
      “正是在下。”那人起身,十分恭谦地行礼。穿着白袜的双脚踩上一侧阴影中的木屐,复又行李道:“不知大掌柜尊驾,有什么可以代劳的?”男人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安静的等候似乎就是这种人与生俱来的气质。
      “那么,可否先为我这位客人备上一盏茶?”她随意道。
      司马画白低头作揖道:“这,恐怕不行。”
      她看着他,“为何?”司马画白低着头不知是何表情。
      司马画白正身,脸上依然带着笑意,道:“大掌柜应该是有事要问我吧?如若不嫌弃,请您同我将这坐席搬到那边槐树荫里。大掌柜的再将所有疑问,一一道来如何?”
      秦墟缘默许,于是两人便在树荫下坐定。
      新沏的茶水缓缓冒着清气,司马画白的手指在杯缘漫画圆圈,笑道:“其实,同这把壶一起的杯子也就只有这么一个而已。也不知道是不是匠师的脾气太过古怪,这把壶一起的泥料就烧成了这么一个杯子,于是就成了这么一把这能用来独饮的壶了。不过倒真是好东西,只能烹茶独饮,倒也挺适合我。”
      她垂眉下顾,杂乱的影投射在细腻无物的壶壁上,“我能问问这把壶的来历吗?”
      “那个啊?”司马画白叹息,“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我都不是很想回想了。”他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就像两弯细柳叶。
      “是吗?”她启唇道:“看来,我没有要求你必须回答我问题的权限呢。”
      “大掌柜,没有人拥有这样的的权利。”
      “那么,那个人呢?”
      忽然对上一双深邃却闪着迫人光亮的瞳仁,司马画白亦不由微微后倾。一时无话,他捧起那个圆杯,嗅着,才缓缓道:“东家的事情,大掌柜也无权过问。”
      司马画白低着头,杯中因他的气息生出水纹。他亦无权与大掌柜如此对峙,他本是礼数极尽周到之人,未想过待人之时会陷入如此境地。
      “这样,我便不多问好了。”她眼帘半和,眼神便如同融化般缓和下来。
      秦墟缘似是望着那把矮胖却方正的壶,眼中却没有什么东西,“那么,我就问些分内之事好了。戮青阁的一切从属,物件,你都能替我找来吗?”
      司马画白松了口气,不过他用饮茶后的呼气掩去了,“在下的分内之事,定会为大掌柜办好。这一点,请大掌柜放心。”
      秦墟缘十指交叉,复问道:“若我需要之时,如何找得到你?”
      司马画白道:“您只管随便支会谁一声,让人来此寻我便是。”
      秦墟缘闭目摇头,道:“我觉得这样不妥。你住的未免太过慵懒了,还需我遣人来请?我看,你平日也无甚要事,就多留意我的住处好了。若我在阁楼上挂出一匹绢,你便来我这儿报道吧。”
      司马画白笑容有些泛苦,低头道:“明白了,大掌柜。”
      秦墟缘一笑,道:“如此,现在你先去将这三五年的账目如数整来予我。”
      司马画白的表情彻底化为了苦笑,“是。”说罢,他起身行礼后,便从院中消失。
      这便是我的权力了吗?秦墟缘起身看着空落落的小院,心中不紧不慢地算着。

      三
      古色的书架被成摞的厚封簿子叠满了十之六七,抽出一册,这些纸页一看便是有些年月了,不过都尚且保存得不错。
      “这就是全部了吗?”秦墟缘自言自语道。呵——说着,她不由仰头打了个哈欠,酒足饭饱之时难免就会犯困,更何况是面对账本这种极为无聊的物件。
      “凌儿,既然都已经送来了,你便从五年前的那些看起好了。”她似乎是说着一件极为平常,极为理所当然的事情,“我有些累了,上去休息一会。”
      “啊!小姐,可是,有这么多。”凌儿当然要表达心中的不满,即便只能是有限的。
      秦墟缘拉开四片的槅门,叹道:“你上午不是休息的很好了吗?趴在我对面就睡着了。”
      “那是,那是……”丫鬟执着地辩解道:“我,又没怎么看过这种东西。”
      “那就好好努力吧。”随着身后一片发丝落下,这声音便是房中仅剩的她的痕迹了。
      长案之上,丫鬟与账簿,又是一场无声无息的生死搏杀。
      将自己横至在柔软的床褥上,细密的纱帘掩住了午后强烈的光。无声,合上双眼,反而有一种睡意逐渐退去的感觉。处在一种没有颜色和声音的黑暗之中,渐渐不能克制思路尽情布展的欲望。
      黑暗中依稀传来了些马蹄声,有遥远的,模糊的,也有临近的,清晰在侧的。那是很多年,年年月月的马蹄声,时而舒缓,时而急促。突然黑暗中的声音骤然紧迫,像是要追赶什么,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嗯。”秦墟缘感到精神瞬间清醒过来,脑中却有种突兀的空虚感。从天色上来看,她应该没能睡多久。勉强撑起身子,她的思绪很快回到了那个有些陌生房间内。她还是身在岳州,应该算是糊里糊涂的成了戮青阁的大掌柜,一个欠债无数的地方。
      她不由苦笑,想起那个还在长案之前苦熬的丫头,看看她怎么样了。秦墟缘习惯性地抚额,一阵湿润,细密的汗珠竟爬满了她的额头。
      “凌儿,账目查得都怎么样了?”秦墟缘不喜欢去想一些想也想不清楚的事情,与其如此,倒不如更加专注于眼前的事物。槅门后还是那间安静空旷的房间,木质纹理向内张开房内的轮廓。“这么暗?”较之阁楼而言,这儿的采光本已稍差一筹,这种暮色沉沉的时候自然更显昏暗。在这种亮度之下,账簿上密密麻麻的小字,光想想就很痛苦。那丫头岂会有这份坚忍?果不其然,随着习习晚风吹过,尚还翻开的书册,起起落落的书页,室内果然空无一人。

      四
      “啊。”楼还是那座小楼,山也是那座茶山,南风从浩渺的平湖上习习吹来。岳凌感觉自己或许已经不是原来的自己,甩手挂出一匹雪白的绢布,旋即转身,躺下之后便不想再有任何多余动作。
      司马画白来得很快,从挂卷到现身从未超过一刻时间。
      静立扉外,青衫笑面,“大掌柜,您传我?”
      秦墟缘正座着,纤细的手指翻过一张张有些陈旧的纸页。她微侧着脸,视线跳跃着,时而信手提笔,记上一两行小楷。
      司马画白静立着,候了片刻,请道:“大掌柜若是无事,可否容在下告退?”
      “先坐。”秦墟缘单手在账本册子中翻找着。
      司马画白便席地而坐。
      秦墟缘低眉翻看手中的账目,“待一会查完了,帮我送回可好?”
      她放下书册,凤眼半启,墨瞳中映着对面礼敬的笑脸,“反正你正好闲着,不是吗?”
      司马画白略有些无奈地一笑,道:“区区小事,自是乐意效劳。”
      她似是故意不再说话,只顾埋头于手边繁杂的书目,于是司马画白也只有候着。长案一侧半掩的窗缝中吹来习习凉风,带起鬓发的同时送来一丝凉意。几本散乱着摊开在案上的账簿随着一阵纸页的响动翻乱了页数。
      秦墟缘叹了口气,道:“去帮我取几方界方来。”
      司马画白默然,片刻,他将取至的界方一一在铺展开的书页上压好。事毕,他便回到方才的位置静静坐好。
      秦墟缘摩挲着手里界方的深色木纹,道:“都是很不错的料子呢?”
      听着这句介于疑问与反问之间的语气,司马画白不由接话道:“能给大掌柜用的自然都是好东西。”
      “你也会看?”她轻笑,双唇间似有几分得意之色。
      “不若大掌柜。”司马画白低眉道。
      “既然如此,那么我的事情你又知道多少呢?”秦墟缘步步进逼。
      “只知道一些该知道能知道的,其他都不知道。”司马画白淡淡道。
      “这样,这阁中上上下下的事情你应该都很清楚吧?”秦墟缘平静地说道。
      司马画白不语,每言必失。
      “我知道了。”她悠然道,瞥过司马画白的面庞,“平时无事时,你也来帮我清理账目好了,若有些不解之处……”
      “愿为答疑解惑。”司马画白胸中一松,定声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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