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

　　一
　　即便是在岭南这种湿热的地方，大年初一的夜晚也依旧是十分寒冷的。
　　这也是为数不多的，每家每户都会燃起灯火的夜晚。
　　有些酒家中滞留着无法回家的旅客，这样的夜晚，大家也半是自发的聚在一起，也算是凑个热闹。
　　“喂，厨房，饺子怎么还没煮好？”一位双眉虬结的大汉叫嚷着。他怕是已十分不耐，若再拖上片刻，不是要将厨房砸了去？
　　一只细长的手伸过来轻轻一拉，竟是将大汉又按回了桌位上。“大个儿，别急呀，再来两把，发牌发牌。”那是大汉右手边一个瘦高条形的男子。
　　“那怎么行？”大汉似是有些慌了，“爷爷我不跟你们一般见识。”
　　“来喽。”声音带着诗书的气息，步入院中那人一袭无瑕的白衣，面若冠玉，带着谦逊温和的笑容，身材修长挺拔，几根手指亦生若玉葱。他人方至，院中便好似多了几分春意。
　　“快点，快点。”那大汉显得迫不及待，跟终于从什么牢笼之中解脱了一般。
　　只见那人一手托着个面盆大小的瓷碗，手腕翻转轻推，大碗微微旋转着滑上桌面。他抖抖手中的湿抹布，揭盖，水汽蒸腾，正是两大碗汤饺。
　　方桌周围几人皆正身行礼：“谢总镖头！”
　　西门落英让到一旁，微笑着道：“大家快尝尝看，我好久没包过了，也不知道怎么样。”
　　旁边一壮汉就接到：“总镖头的手艺还有什么怀疑的，就是在西川山里烤出来的锦蛇都是绝味啊。”
　　另一边，一个稍矮些的不禁冷哼一声，道：“你个龟儿子还敢提那事，我的那份都给你偷吃了一半去了。”
　　众人闻言大笑。
　　西门落英复又道：“不过我看来，这饺子还是不能多吃。”
　　“哎，那又是为何？”一些北方汉子的吃相和打架也相去不远了。
　　西门落英微微皱眉，苦笑道：“因为，剁馅儿的时候，案板弄坏了两个。”
　　“哈哈哈啊哈。”庭院中又是一片大笑。
　　这便是名动天下的八荒镖局，年初一了，一帮子镖师还凑在一起喝酒，赌博，笑得没心没肺，一醉再天明，便又是明日了。谁又真正了解这帮粗蛮的汉子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呢？家？如果真的有那种地方就好了。
　　西门落英独自盘坐在一旁的院墙上，从很久以前开始他就不怎么喜欢参入这种喧闹的场面。他也喝些酒，是一种苦涩的菊花酒，他不喜欢太劲的酒，也不喜欢像其他人一样端碗豪饮。一个人小口啄饮，品味着苦涩的药香，回忆一下过往的经历，过个年也就是这样了吧。
　　安静地坐着，明明就是眼前的场景，耳畔的声音，却好似离自己很远很远。有些镖师中途不行，宣告退场，有些镖师还在鏖战，另一些干脆随便找个地方躺着也就睡了。亏这些家伙睡得还挺香，他想，一会还得给这些家伙搬回去，要不干脆丢在这算了。笑着摇摇头，西门落英就要跳下去动手。
　　不对，他笑意顿止，有马蹄声，手上传来极为微弱的震动，有人正骑一匹快马向这边奔驰而来。
　　是谁？在这样一个安详的夜晚，还会有什么人要选择在寒风中独自奔走？震响越来越近，极远处一星松明的火焰飞快的接近着。黑色的骏马，黑甲的人。
　　看清来人的装束，西门落英只得一声轻叹。他跃下院墙，几如一片落叶，轻巧地飘落。
　　黑马仰蹄人立，黑甲武士猝不及防，险些跌落马下。
　　“新年期间，八荒不希望接受任何打搅。”西门落英冷冷道：“你最好给我个理由。”
　　武士不语，只是从怀中摸出一张玄铁令牌，令牌上两条巨龙交互盘旋。
　　西门落英只能是扶额摇头，心说，怎么偏偏是这时候，这些家伙还真是什么东西都要弄那么花俏。“唉，算了，”他道：“你也就是个传话的，这次要交代我什么？”
　　那位武士道：“货要今晚去取，在广州市舶司。”
　　“受令。”西门落英用他修长的手指捧着铁令，正身微躬道。
　　言罢那武士立即拨转马头，绝尘而去，大概是不会愿意再来第二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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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镖头，想什么呢？”圆胖的身影在搓着他脸上那一条缝般的眼睛。
　　“啊？醒了？。”西门落英转过那张满布暖意的笑容，“昨晚休息的怎么样？”
　　“还好吧。”班虎答道，“大家都到了？”
　　“嗯，受伤的弟兄已经安顿好了。去吃点东西吧，你昨晚睡的早，官府送东西来的时候也没人叫你。”
　　“说起来，我也真是有些饿了。”
　　西门落英点点头，又开始收拾脑海中的思路。

　　二
　　小院中，柳枝依依，满是某种清晨的宁静与祥和。
　　“头儿，早啊？”
　　“老大。”
　　西门落英独坐在庭沿下，有些破败的“荒石白茅”大旗静静躺在他身后的杂物室里。
　　正是那面名动一方的大旗，它所到之处，便是八荒的镖师们纵酒欢歌之地。
　　现在这面大旗乍看起来，或许和一般人家柴房的什么东西没什么区别。
　　“市舶司。”西门落英口中念道。
　　不过一方令牌，就将方才尚在把酒言欢，吹着牛逼，赌点小钱的人们，一下子赶回了在刀尖奔走的寒冷中。这便是今年八荒镖局的新年，想想真是糟糕透了。西门落英叹息，连呼出的白汽都很快地消散在风中。
　　“头儿，”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微笑着走过来，“那两个人还是没有消息？”
　　他们的镖丢了，两辆大车，带走了将近一车货物，他们的弟兄死了四个，伤者更多。而那些在混乱中被翻倒的车舆压住的马匹，即便是活着，也是废了。
　　那一夜，他们注定走不了了。
　　对方来的人，却只有两个而已，两个身份不明的高手，使用的兵刃分别是剑和判官笔。
　　“大海，你能想到什么吗？”西门落英问道，昨晚忙着料理弟兄们的伤势，安顿镖队，现在是该好好想想此事了。
　　李大海皱了皱眉，却问道：“那些货物究竟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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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夜的船坞恍若在黑暗中被拖长了的巨大的阴影，灰色的砖石安静地屹立着，他们只是需要在这里等候便好。
　　火光，甲士，簌簌作响的铁衣，为首的是身着官服的士人。
　　西门落英马上拱手，“大人。”
　　中年官员分明满布愁容的脸上勉强挤出几分笑意，“西门公子，别来无恙啊？”
　　西门落英深吸一口年初寒冷的气息，吐出一缕白汽道：“托您的福，让在下初一便能拜谒您的尊荣。这次又有何吩咐？”
　　官员笑道更加难看了，却也只能低着头微微颔首，道：“都已经装好了，往东京汴梁去，封不得启，货不得丢，如此而已。”
　　西门落英一一点头，道：“如此，时限呢？”
　　官员道：“没有期限，越快越好，不过拖延只会让你这趟走得更麻烦。”
　　西门落英稍稍沉默，而后郑重道：“在下明白。”
　　一时无话。
　　官员叹息一声，躬身拜道：“那便托付于阁下了，请阁下一定小心。车马皆已齐备，即刻可送往阁下处。”
　　西门落英颔首，最后幽幽叹道：“是！”
　　“有劳了。”有些年迈的士人用此句作结，他离去的背影有些佝偻，简单的官服是不是有些太过单薄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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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呼，”西门落英叹了口气，“之前我并不想说，其实货物本身多半是个幌子，这些箱子中也只有几个很重要罢了。”
　　“镖头，你担心……”李大海皱眉道。
　　“是啊，”西门落英点头，“大家心中多少也有些疑虑，但只要我不说，总还是会好些。”
　　“那到底是些什么东西？我从未见过谁家的镖还要用没有锁眼的链条锁死。”李大海疑惑道。
　　“你知道这货为什么非让我们送不可？”
　　李大海当然不知道。
　　“若是局内之人，谁也免不了监守自盗的可能，所以像我这种自己脱身局外的人，才最可靠。”说这句话的时候，潇洒的公子竟也有些凄然，“谁也不可能直接拿到那样东西，如果想取得其中的东西，就不得不同我们交手。所以，那些弟兄死了。”
　　李大海站在一旁，一时无话，他双眉紧锁转而道：“那镖头，那两个人，如何找得出来？”
　　西门落英略一思忖，从袖中取出一个金属盒子，“你看这是什么？”
　　金属盒子通体光洁，散发出某种清冷的寒意，却又连一个开口的地方也没有。
　　“莫不是，”李大海揣度道：“那个黑衣人手中的机簧？”
　　“那你看来，得有什么样的背景才能弄到这种东西？”西门落英继而道。
　　“至少不会差，这样的势力在岳州恐怕也多不了。”李大海分析道。
　　“班虎还说其实过身一瞬他已经震伤了对方，其实我这边也一样。”西门落英不紧不慢地说着，但跟着他时间长些的镖师都知道，他心中并不平静，“官府的人已经去帮我们查了。”
　　李大海若有所思。
　　“如果心里静不下来，就出去多走走吧，以你的身手，应该不会出事。”

　　三
　　大海走后，西门落英翻转过手中的金属盒子——留则不拆，一行小字精巧的可在盒子的一角，“这些家伙，会藏在什么地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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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州城之内，临湖的灯火绘出热闹的街市。屋瓦盘绕间，通明的光亮为夜晚带来安逸的氛围。夜晚的气质就在于她那种令人独立于世外的宁静，即便是身处回响于耳畔的喧闹之中，也能够安然的享受这片刻安然的生活。正如同那往来穿行的行人一样，他们不会知道仅仅离他们数里的城外是怎样的场景，不会在意到湖畔的寒风逐渐冷冽的黑暗中，孤独的旅人独自成眠。
　　青砖，花灯，无数小贩与店家正同他们的顾客算计价格，同朋友家人一起的人们简单的说笑着。他们不必知道哪些灯火外的事情，那本就与他们无关，而这，也是他们的幸福所在。
　　西门二人一路匆匆而过，从与喧闹相反之处入城后，便沿着主路直指府城。与不远处隐约着的热闹声音相反，城市的这一半将节日关在屋内。只是偶尔可见门前悬垂着两笼灯烛，在风中微微飘动着。也许一墙之后便又是一个燃着炉火，围坐着猜着灯谜的小家，但是，眼前的大路寂静无人，只有引路兵士的甲胄铮铮作响。
　　厚重的朱门在面前紧闭着，西门落英垂手静立着，他总是这样，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就这样将自己从身边的环境中割裂开来。班虎在他身侧，不过方在门口站住，空气中只余下几人的呼吸声。
　　木门吱呀着打开了，“吴大人。”西门落英微微一拜。
　　官服整装的知州亦微躬身还礼，整齐修剪的须髯张动道：“两位不必拘束，还请上座。老朽身为朝廷命官，为朝廷倾尽我残生之力，也算是报朝廷赏识之情。”
　　西门落英对此不予可否，只微笑道：“吴大人，我人马劳顿一日，午时至此，粒米未进，不知，可否？”
　　吴中曲一面领路一面道：“那自是当然的，我这就吩咐人准备。”
　　府中的格局也并不复杂，公堂显得有些陈旧，沿着屋檐挂起了灯笼，栏杆下已爬上了些许的苔藓。弯过正殿的几栋屋舍，便是一处绿荫小院。简单的梅竹小井，通幽的小楼青瓦。
　　“老朽平常便是在此行些公务，前堂并不常用，有些落破了些莫要见怪。”吴中曲无甚表情，一双有些凹陷的眼睛显得有些疲倦。
　　西门落英始终微笑着，平静地扫视过一间间屋舍。他盯着知州的双眼，笑问道：“那些东西，可否借公堂之后的几间库房存放？”
　　吴中曲微微颔首，道：“当然没有问题，库房中不过是一些杂物而已，清理一番便是。两位请进，在此稍息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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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也出去走走好了。”他好像是在对自己说话，说着他起身清了清洁白的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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