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

　　一
　　当你很久没有见到一个人时，那个人的容貌便会渐渐模糊，记忆总是会如同冬日的冰雪，随着季节的转变逐渐消融。
　　余默走在方才来时的道路，被风吹动的斑竹沙沙作响。下一刻，他已不在林中。
　　离岛不远的地方，小舟兀自横漂着，灰蓝的身影踏水而来，最后一步险些落进湖中，上船时余默右腿湿了一半。
　　一个人的时候，他也曾凝望这恍若无尽的洞庭湖，这里飘渺的可以甚至带走人的思绪。现在他的思绪就已不在此地，而是飘去了一个同样飘渺而又不可触碰的时光里。
　　有时候他甚至无法分清，现在的自己和那个只存在于记忆中的自己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唯一的证据大概就是他那些更久远也更模糊记忆了吧。
　　他现在需要回到那座城中，然后为自己寻找一个落脚的地方，一个人无论身处何境，总还是不要亏待自己，也许郭掌柜那家店就不错？
　　一叶扁舟行于水天交界之处，所有景象都落在遥远的视界之外，恍若只是世间消逝后的残留。摆渡，他忽然想和什么人说上些什么，可惜他终究是一个人，在这么遥远的界限之内，只余下你，只有一声又一声的摇橹声。
　　一声，一声，不知何时，那不算高大是城墙已在眼前，又是那座大湖之畔安静的小城。

　　二
　　客房被布置的简单而舒适，收拾得十分整洁，但是需要的东西却不会找不到。
　　余默已经睡去了，很累的人总是很容易入睡，他的身心都已经很疲惫了。之前的他绝不是一个喜欢回忆的人，他不知道自己生于何方，不知道所谓的过去究竟有何意义，甚至不知道过往的十数个寒暑自己能否算是活过。然而自他某一次醒来，他就发现自己除去一段回忆，或许就身无长物。若是，那条记忆的丝线不过是一个错误……
　　所以他陷入了一段很沉很沉的梦中。
　　然而郭义现在却只是觉得十分郁闷。大清早的，他照常起来喝杯早茶，结果来了个穿着奇怪，身手更是诡异的人。那人就提了两壶酒来就要卖，他一不小心没压住胸中的躁动，才喝了一小碟，不但破了多年戒酒的成果，而且赔上几钱银子不说，那家伙好像又回来赖上他了。
　　“掌柜的，那位客官的元宵还要不要给他送过去？”小二问郭义道，客人的房间他们一般是不去打搅的，更何况是余默这种人。江湖中人身上总背着或多或少的麻烦，如此身手却这般落魄，麻烦定然也不小。
　　唉，郭义摇着头又叹了口气，道：“送去吧，谁叫他一早便点了，快午时了我们还不给人家上餐像什么话？。”末了，郭义又说明道：“毕竟，我们可是生意人，这点信用……”也不知道是解释给对方还是自己听。
　　“好的。”小二应道。
　　小二驾轻就熟地端着碗碟，轻巧地穿过客栈盘曲的走廊，一些声音却还是不可避免地传入他耳中。
　　“喂，老胡你听说了吗？岳州出大事了，八荒镖局居然在这地界被拦下了，听说他们现就在这岳州城里。”
　　“八荒，里冇搞错吧，八荒啥子样地人冇得喽？哪里有人敢拦他哩？”
　　“就昨晚的事，听说还是官货，今个上午整个岳州都炸了。另外谣传，对方竟然只有两个人。”
　　“你莫蹉我喽……”
　　客房的木门本来还算隔音，但这些江湖客激动起来声音根本压不住。
　　一路走来，好几间房内都在谈论这事，八荒镖局在这江南一带的名声，恐怕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深居岭南的天下第一镖局，据说就连一些江洋大盗也在八荒做事，近十数年来更是从未失过一镖。
　　众多传闻在心里走马灯一样转过，小二忽然发现自己已然进到了余默的房间内。
　　余默横躺在床上，什么也没盖，看起来睡得很沉了。
　　出于礼貌，他没有叫醒他，只是轻轻将碗碟放在桌上。
　　“嗒”
　　几乎同时小二身后响起了清脆的金属摩擦声，待他感觉到时余默的长刀几乎已经贴在了他的脖颈上，一阵肃杀的寒意自刀身上不断传来。
　　下一秒，刀走，他感觉僵硬的身体瞬间放空了般瘫软下去，他扶着桌架回头，眼前是余默，带着那种平静的笑容。
　　“这位兄台，我不知道是你。你怎么不敲门？”余默笑，笑可以令对方平静下来，这也是以前一个人告诉他的。
　　“少侠，我……我马上走。”胸口传来震动正催促他尽快离开，奈何他的脚步却迈不出去。
　　余默道：“抱歉啊，老毛病了。”他不知道怎么解释这些，有些事情本就是这座小城中的人们无法理解的。
　　小二长出一口气，笑笑道：“我也是，瞎想着就这么进来了。”他终于将自己挪到门口，“这是掌柜让我送来的元宵。”
　　余默皱眉，看了眼瓷碗，道：“想什么？”
　　小二犹豫片刻，仍然道：“八荒昨晚在岳州地界被拦下了，外面到处都在说。”
　　“这个啊，我知道了。”余默看起来并不怎么关心，反倒转换一番语气关切道：“这位兄台，你现在真得没事吗？”
　　小二点头道：“没事，没事，您放心好了。”说完他忽然感到十分奇怪，此人居然对八荒的事漠不关心。他恰好也是昨天晚上突然出现的，加上那种神秘莫测的身手，今天莫名的疲惫，而且他刚刚还对自己突然出手，难道……不会吧。
　　“客官，你？”话出口小二立马后悔了，他不会灭自己的口吧。
　　余默脸忽一沉，冷冷道：“不想居然被你发现了，那便只能让你永远地闭上那张嘴了。”他闭上双眼，“我本不想这样的。”
　　小二内心刹那间绷死，暗道：完了完了，陆小九你就要玩完了。他眼前面对着的只有一双冰冷的黑瞳，黑得如同深不见底的湖水，下一秒刀刃就会划开他的喉咙，也许不会比用船桨划开湖水多费些许气力。
　　片刻，余默回身端过元宵，一边端还一边笑，“这位兄台，你的反应确实也很有趣，比你们掌柜还有趣些。”
　　陆小九讪讪一笑，道：“客官您慢用……慢用。”
　　揭开盖子，几个绵白的团子静静躺在还冒着热气的面汤中。余默不由笑笑，道：“兄台，多谢。”
　　“哦。”陆小九答，也不知他倒是听进去了没有。
　　“去吧。”余默叹道。
　　陆小九点点头，行礼很快后退了出去，毕竟他连一秒也不想多留。
　　“还挺甜。”余默舔掉嘴角的芝麻馅，是他许久未尝过的味道。他望着窗外，自己好像睡得特别沉，一个普通人走进自己房间都没有醒来，大概真是累了。
　　他昨夜睡得太晚，今日又起的太早。早晨他睁开朦胧的睡眼，他在一艘船里，原来是他造那艘。很多时候他醒来发现是一个陌生的地方，过了一会才会想起，这就是他昨夜落脚的地方。
　　他摇摇头，晃出残存的梦影，也不过是一抹红色，一束灯火般的目光而已。
　　远处城墙外就是洞庭湖，戮青阁大掌柜，他并不愿意就这样放弃。

　　三
　　午后开始，天色逐渐阴沉下来。
　　八荒的镖队一入城似乎就直接入驻郡守府，现在这事已经传到了街头巷尾。余默坐在窗前养神，脑海中计算着行进的路线：河滩，竹林，山道，小院，楼阁……几个时辰之前映入脑海的图像仿佛再次清晰地呈现在他眼前。
　　黄昏时分他便出发，乘着夜色他也许可以避开那几个麻烦的家伙。
　　也许不能。
　　他的手在刀柄的鲛皮上摩挲，这些年来他的手已经和那种粗糙的质感完全贴合。大概一直在他身边的，也就是这柄长刀了。这柄刀为他斩开过各种各样的东西，但是有些东西终究是刀斩不开的，譬如水，洞庭的湖水。
　　他忽然带起刀，钢纹划出流水般的轨迹，一道黑影破门而入，金铁交击。他被撞得飞起，扬起上身沿窗沿滑下。弩箭，两只，几乎擦着他胸堂掠过，也为他封住了黑影进一步的攻击。又一道黑影从房檐处坠下，如同鹞鹰扑兔。他的手亦如鹰爪般枯瘦，匕首，寒光一闪，带毒的锋刃刺在眼前，错偏不过一分。
　　三人吗？余默心念，这本应是个完美的计划，假如，他没有先手出刀的话。
　　可惜，差一分便是差一分，他的长刀已横于胸前，刀刃传来割开人体的触感，这次，这柄刀为他斩开的是一个已近枯朽的□□。弓弦再响，淬毒的箭镞只能射入这正在失去温度的，尸体。
　　余默翻身，落地的瞬间便隐没于楼阁间的阴影中。
　　“呼。”他长叹，那些人应该已经不见了，一击不成，绝不纠缠，不可能有例外。
　　明亮的空地上，老者的身躯正逐渐僵硬，这样已近枯朽的生命，那些人是不会珍惜的。他们的作用本就是用生命来发动最后一次攻击。
　　他挥刀，抖落刀刃上的鲜血。
　　当郭义再看到他奇怪的客人时，他竟无法确认他早上是否真的见过这个人。没有笑，这个人似乎并不是真实存在的，他空洞的就像是一具尸体，那是一种死亡的宁静。
　　余默拎着刀，沉默着穿过大堂，爬上楼梯，整个过程，客栈就如同死了般沉寂。
　　一步，一步，直到他踏上最后一阶楼梯，余默忽然回过头，恍若叹息般地，说了一句：“郭掌柜，谢谢，再见了。”
　　待到陆小九再冲进余默的房间时，整间客房干净整洁，敞开的窗，被风缓缓吹动的帘子，却空无一人。
　　他探头向窗外望去，只有道路上团团围聚起来的，一时不明所以的路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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