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

　　一
　　是清晨，但天空依旧满布阴霾，就像在蓄积着某样东西。
　　余默醒来的时候感觉背上又有些硌，睡在连平整都说不上的硬木船板上就会是这种结果。
　　西门落英起得更早些，他人静静坐在船头，身后是火光已然熄灭的铜炉。东方已稍稍泛白，一片晦暗之中却是看不到朝阳。
　　余默的洗漱简单而随意，西门虽常年风餐露宿却更讲究些，不过也用不了几分钟。
　　两人走在路上时，一些渔家也早早起来忙碌着。
　　“去哪儿？”余默问。西门落英没有说他要走，余默也就又跟了上来，因为他白天还是无处可去。
　　“官府那边有情况他们会来告诉我，我现在只需打听打听戮青阁的事。”西门落英也并不吝啬于那些本该保密的消息，一句一句慢悠悠地说着。
　　“戮青阁在岛上，一般与外界打的交道也甚少。除开去年那次的大案，也只与少数几家商会有来往。只可惜，我只是个押镖的，所以水上的事情，也就只好问问在这附近打渔的。”
　　“但是看起来他们恰好都很忙。”余默补充道。
　　“所以我们不如先找个店家，吃份早点。”西门落英回头，露出侧脸上惬意的笑容。
　　余默当然不会反对。

　　二
　　若说岳州城最好的酒家，当然还是在洞庭之畔。
　　店的名字也很巧，叫水滨楼。
　　“云月阁中阁，水天楼外楼。”
　　两侧的联以秀丽的楷体雕于厚重的木板上。
　　“就这儿？”余默问。
　　“这里怎么样？”西门落英反问。
　　“还是挺不错的，就是……”余默盯着馆内，点头道。
　　“说不定还是有位子的。”西门落英的笑容也有些尴尬。
　　“我说，你这家伙到底有多想进去尝尝味道啊？”余默道。一日之隔，从门口可见的位置竟已是座无虚席。尚有几人拖着行囊，正与柜台内的账房争执着什么，不过双方也还算克制。
　　西门落英讪讪一笑道：“既然这样，那不如换到旁边一家好了。”
　　“呼。”虽说只是碗加了鱼片的白粥，一笼虾饺，但也不是在哪都能吃到的味道。这家店的商客虽也增加了不少，却还不至于一座难求。两人找了间第二层的雅座，从窗格中远眺出去，不难发现船港增加了不少行船，而且都是不是小船。
　　“这个的酱味稍稍重了一点，把原本爽滑的口感盖住了。”西门落英一面品尝着面前的米粉，一面点评。
　　“厨子，好像来了很多船。”余默望着湖面道。
　　“是啊，很麻烦呢，这样岳州地界一乱起来，我们简直就跟陷进了沼泽一样。”他所说的我们自然是指“八荒”。
　　“知道他们为什么而来吗？”余默问。
　　“嗯？”西门落英抬头起，他眼中确实闪烁着诧异神情，“你居然不知道吗？半年前戮青阁分别与当世多家商会签下一份特殊的合约，卖出了大量茶叶。只此一岛的产出当然一抢而空，然而市场中竟凭空冒出了多到不可思议的合约。后来官府也没能查出些什么，因为那些合约又凭空消失了。”
　　“确实，这样也许根本没有出现过多得合约，怎么说都很合理了。”余默道。
　　西门落英叹了口气道：“这中间究竟引来了多少是非，恐怕这两天就能见到了。”
　　“所以来的人就直接挤满了水滨楼。”余默皱眉。
　　西门落英点头，继续道：“来到这种小城，若是你对门的掌柜住的是最好的店，那么……”
　　“那么我却住不进岂不是失了自家颜面？”余默接过道。
　　西门落英耸耸肩，有些无奈地皱了下眉，擦过嘴后道：“小二，结账。”
　　西门公子当然不会在身上放一堆碎银子，所以他推过一张银票道：“我还有些事情想问。”
　　虽说今日城里似乎多出了很多出手阔绰的人，但这种事也只有降临到自己身上时才会真正让人惊讶。
　　年纪不大的伙计，有些激动又有些紧张地搓着手，脸上大概是他最友善的笑容了，“这位公子，不知您想要问些什么？”
　　“这附近最热闹的鱼市在哪边？”西门落英悠悠问道。

　　三
　　“你昨天不是弄了条鱼炖汤吗？怎么会不知道鱼市在哪？”余默低着头，环抱的双手握持刀鞘。
　　“那个啊，是我在湖边问一个大叔买的。”西门落英答道：“而且我还知道了一件有趣的事情。”
　　“跟戮青阁有关的？”
　　西门落英点头道：“戮青阁现任的新大掌柜据说是位美人哟。”
　　“你这也算消息吗？”余默的语气有些愠怒。
　　“当然了，因为这位大掌柜大概恰好是半年前来到岳州的。”西门落英刻意一字一字强调时间。
　　“这个很多人都知道吧？”余默说得稍有些迟疑。
　　“是啊，很多人。”西门落英轻挑一笑，“但是都有了美人，谁会在意到自己话中所说的时间呢？在这个鱼市中，这样的消息应该还有很多吧。”
　　鱼市的确是很大的鱼市，还没能走到，风中就带来了洞庭的鱼的气味。好在空气的寒意让这一切不那么明显。
　　大概是今日的需求明显增加，鱼市内亦显得十分忙碌。
　　“店家，你这的鲶鱼看起来比别家更大一些呢。”西门落英微笑开始与第一位店家的交谈。
　　“哦——公子你可算是很有眼光了。”卖鱼的汉子不无得意。
　　“店家一定有过人的技巧吧？”西门落英跟上补充。
　　“那是那是……”
　　渔家人几乎都很乐于同人谈两句自己与大湖的故事，若是对方愿意带走一两条鱼，他们还会愿意再多说几句。莫约转上了三两圈，西门落英送往郡守府的鱼也有了那么十数尾。
　　“知道些什么了吗？”余默耳朵都有种要磨出茧的趋势了。
　　西门落英微笑着点点头，“好了，走吧。”
　　余默紧皱的双眉稍一松，胸中也松了一口气。他抬头，不对，气氛不对，虽说鱼市中的人确实很多，但他们身边不应该有这么多人。他的手下意识紧扣住刀柄。
　　有人从后面撞上来了，只是个冒失的孩子。
　　余默下意识的抵抗将对方撞倒在地，那孩子十分不令人意外地，哭了。
　　孩子的爷爷不乐意了，骨节突起的手死死扯住余默的手腕，满是皱纹的脸上满是怒容：“年轻人，走路能不能小心一点，简直就是故意的。”
　　西门落英迅速出现在两人之间，温和地笑道：“真是非常抱歉了，我这位朋友今天有些不舒服。”老人紧抓住余默的手并没有松开。
　　余默双眼眯成一条缝，上前一步和善地笑道：“这位小兄弟，真是……”
　　他手腕上的力道忽得增强，原本枯槁的手变得如同铁钳一般坚固。老人的手指在向下扣，那里是余默的脉门。他另一只手一抖，一把雪亮的匕首寒光闪现，淬毒的锋刃见血封喉。
　　四周有四人，四把刀，交谈过的鱼贩，偶然出现的路人，他们手中握着的是杀人的兵刃。
　　风冷，刀锋更冷，寒风会带走身体的温度，而刀，会连生命的温度一并带走。
　　有风，轻轻拂过，有白色的衣襟，视线中白色出现只有一瞬，正是那一瞬。四把钢刀落下，老人向后倒飞而出。余默的手从未离刀，长刀出鞘，流水的纹路漾过，视野中只剩下红色，最原始最血腥的红色。
　　西门落英有一杆凶名赫赫的大枪，但人们常常忘记，一个初入江湖的年轻人有怎么可能平白得到这样一杆大枪？所以他的手也很快，快得超过大多数人的想象，所以即便用了四把刀也很可能砍不到什么。
　　但是，他们是否也忘记了什么？既然爷爷不是爷爷，孙子也十有八九不是孙子。余默刀势未收，刀锋在人的要害处游走，带走生命的温度。那孩子的速度更快，弹越间已贴到余默身前，刀尖的雪亮。
　　西门落英也到了，所以飞出去的最终是那个孩子。
　　终于结束了吗？混乱的人群呼喊着，却反而令人感到非常安静。
　　这里应该不会有弩箭，因为人多的地方这种东西往往没什么作用。但偏偏这个时候，机簧声响。
　　两人耳力皆不差，两个方向！
　　没有！
　　箭簇也到了，却在另一个方向上，太快了！
　　两人旧力将消，新力未生，所以两人齐齐倒了下去。
　　寒风，方才还很喧闹的鱼市居然转瞬间就空无一人，有的只是尸体，还有鲜活的鱼。寒冷的水中，鱼儿们惫懒地张口，闭口，这世上的一切本就与它们无关。
　　血泊中，有一具“尸体”坐了起来，然后另一具也支撑着起来了。
　　死人当然不会自己坐起来，所以万幸，他们都还活着。
　　两人盯着对方的脸，沉默，大笑，他们相互面对着，大笑不止。如果你也从死亡的深渊边缘爬了出来，你也会笑得这么开心，这么灿烂。更何况，能活下来，是因为眼前的友人。
　　“你这家伙，居然也还活着？”余默看起来竟然真的挺疑惑的。
　　“我说了，我这种人没那么容易死。”西门落英居然也就很耐心地再解释了一遍，然后又苦笑道：“不过现在我的脚有点痛。”
　　地上的箭簇有三只，箭头完全没入，应该和上次是同一个人。这一定是个很可怕的人，因为他的箭太强，太快，也太刁钻狠毒。
　　这样的三支箭本可以射中这种状态下的任何人，可惜，他们是两个人，而且，是朋友。
　　所以他们倒了下去，但是恰好都堪堪倒向了能让羽箭擦过的方向，他们不过稍稍搭了把脚而已，不过是毫不犹豫地相信了对方，仅此而已。
　　“我现在忽然觉得这是个好地方。”余默仰面朝天道。
　　“刚刚还在砍人，现在说这种话让别人尸骨未寒的情何以堪？”西门落英盯着他嘲讽道。
　　“没人要杀我的地方就是好地方。”余默一句话连解释带总结，简单明了。
　　“那不如一会再和我到官府坐坐？”西门落英转口邀请。
　　“两位，我知道一个更好的地方，不知道两位有没有兴趣。”方才混乱的人群一时不太可能回来，现在除了官府的衙役，还有谁会先行出现？
　　“阁下说的是……”西门落英和颜道。他望向鱼市入口，来者着一袭白色长袍，面上自带三分笑意。
　　“在下说得正是戮青阁。西门镖头可愿承三分薄面？”司马画白颔首，双眼弯若一线。
　　西门落英微笑着回礼，道：“求之不得，不过我们还要再带一个人。”
　　“那么船港有请。”司马画白再拜，他来得快，去得更快。

　　四
　　“吴大人，吴大人？”
　　“啊，谁？什么事？”
　　“是在下。”西门落英行礼后步入堂内。堂内空荡荡的，就这样枯坐在正大光明之下，大概也是件很辛苦的事吧。
　　只手在前额上捏了两下，吴中曲缓了会神道：“不巧老朽今日公事繁忙，不能相陪，阁下若有何需要，但说无妨。”
　　西门落英微微点头道：“我等落足此地本就多有烦劳，如今又另生一事，还望大人海涵。”
　　“镖头所谓何事？”吴中曲虽是满面笑容，可谁又知其心中苦恼？
　　“方才鱼市之内有人当街行凶，已被我等正法。大人手下之人应该也已经到了吧。”西门落英一句一句道。
　　“我知道了，老朽自会秉公执法。”吴大人还是没能忍住，一声悠长的叹息。
　　脱身朱门，西门落英也松了口气。
　　一旁余默称赞道：“看不出来，你办这事还挺快的。”
　　“嗯，”西门落英苦笑道：“我本来就是因为不适与这些大人们往来，才一路躲到岭南这种地方。”
　　“是吗，不过在我看来，那位大人似乎对你也挺无奈的。”余默对此当然也会有些讶异。
　　“不过是担心我们这些草莽群聚，弄得他晚节不保而已。”西门落英打趣道。
　　余默很配合地笑笑，别的他没有说，他也不会去问。
　　“哟，总镖头。”
　　“镖头，早上好。”
　　西门落英一样会和镖局里的伙计笑着打声招呼。若说八荒这个驻地，倒还算雅致，青瓦红墙，箭竹曲柳，如果不是有一群大汉凑在一团不知在开什么盘口。
　　推门而入，方桌旁便座有一人。
　　“大海，班虎到哪去了？”
　　那壮汉一手支着低垂的额头，一时也没回过神来，“镖头？现在还没什么消息。你问班虎？睡在楼上呢。”
　　“这是我一个朋友，可以信任。”西门落英不忘回头介绍余默。
　　“你好。”
　　“你好。”
　　这种时候往往也没有多余的话可以说。
　　“去把他叫来，我们现在就要上岛。”西门落英一语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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