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

　　一
　　郭义是岳州城内一家客栈的掌柜，旅店不大不小，平日里的客人也多为一些过境的商客。岳州是座小城，往来的旅人却极为繁杂，一如上游的江陵，或是下游的建康，北方的汝州、襄阳，甚至是那个神秘的岭南。郭义的旅店也经营了十数个年头，常年里不乏一些熟客，他自问这么多年来也算是见多识广，可是面前这两壶酒他偏偏就喝不开。
　　初入口时只是感到有一种清冽的口感，饮入后就感到绵延不断的酒香不住在喉中涌现，虽说酒力不算很强，但是这种醇厚的香气绝非一般凡酒可以散发出来的。
　　“一壶三十两，不能再少了。”商客开的价格绝不算低，照他这种算法，郭掌柜方才那一小碟便已经喝下去几钱纹银。而郭掌柜家的上房只需一钱银便可住上个七八天，若是以这两壶酒支付旅费，他大可以白吃白喝住上好几年。
　　“这个……”郭掌柜感觉自己不明不白就给人下了套，可若不是他一时馋虫上脑，这叫他如何言语。
　　鸡鸣，酒肆一般在这种时候就要忙碌起来，郭掌柜也习惯了清晨到堂前沏上一壶热茶，趁着客人不多时享用。
　　跑堂的小二拉开大门，厨房和柜台也逐渐开始忙碌起来，这家不算太大的客栈又呈现出一副欣欣向荣的样子。早些时候下了场小雨，青石铺筑的路面尚还潮湿着，一人着褐色布衣，微笑着悠然走来。
　　“这位客官，里面请。”虽说看着这位的穿着还不如那些个在鱼市里摆摊的鱼贩，在一个稍带些不屑的眼神后，小二还是十分尽职将客人引入。
　　“哟？这位就是这里的掌柜了吧？在下余默。”来人很自然地落座在郭掌柜对面。郭义打量着这位早起的旅人，头发只是随意地束着，他头发上还沾着水珠，看来在之前下雨时就在赶路了吧。
　　“正是老夫。”这样一张粗犷的面容，配上那些小巧玲珑的紫砂茶杯，看起来也是极不协调。“这位客人需要来一杯么？”郭义瞥上一眼，并没有问对方需要什么，只是这样邀请对方。
　　对方闻言一笑，简单又纯粹的笑容，就好像这个人从一生下来就很快乐。
　　余默欣然接受邀请，双手接过茶盏，却只是在鼻子下嗅了嗅，便将它推了回去，“杯子还不错，可惜所盛的茶不够好。”他笑着，能用到那个人教他的知识也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
　　“哈哈。”郭义大笑，“少侠好见识，这茶到了老夫这里也就是个醒神的作用，那些商客七七八八讲上一堆老夫也听不明白。少侠，不知今日登门所谓何事？”
　　余默顿了顿，依旧笑着道：“其实我想要一间上房，再来一碗元宵，可惜我现在恰巧没有盘缠了。”
　　郭义皱眉，“小店是小本经营……”
　　“那不知店家能不能接受以物抵价？”说着余默左手在身旁一揽，桌上便多出两个破旧的陶壶，是那种印刻着岁月的陶壶。
　　郭义一时不语，毕竟一般来说，上等好酒是不能随意品尝的：一来放入空气后，若增加了一丝酸度，那便算是暴殄天物；二来一旦开封，酒香逸散而出，这酒的价值便会大打折扣。
　　余默眼中夹带着他那种自然而然的笑意，道：“掌柜的何不品上一品，也好为我这浊酒开个价。”他当然也知道郭义的顾虑，遂解释道：“我这酒没什么太大的优点，就是储存方便，只管存放于阴凉处，随开随卖，一杯也卖得，一碟也卖得。”
　　郭义心中暗道，这小子到是敢吹，论杯卖、论碟卖，那得是什么酒？不过既然对方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他推了推自己肉实的鼻头，曾经的种种经历，美酒的滋味都涌上心头。不行，要谨慎，郭义提醒自己，正是因为有这种好习惯，所以他才能安安稳稳地做他的客栈老板。
　　余默摊手示意，很难想象一个人落拓到他这种地步还能如此开心地笑出来，就好像拥有了一切似的。郭义瞟过他的双眼，一双瞳仁浸透了某种纯粹的黑色，而他所有的想法似乎都倒映在那片墨色之中
　　郭义最终还是从旁边一桌取过一个蘸酱的小瓷碟，稍稍揭开泥封，沥出半碟。酒很清澈就像刚从深山中打出的山泉水，郭义小心翼翼地将所盛的液体一滴不剩的送入口中。
　　“怎么样，掌柜的，要我说，这酒一壶四十两也不算亏。成交么？”余默的手指有些激动地敲打着。但是郭掌柜闭着眼睛蹙眉，一副不想言语的样子。
　　“郭掌柜应该也是个豪爽之人，那我辈就让出些利润好了，一壶三十五两。怎么样？”在余默看来这个价格绝对是物超所值，对方又是个识货之人……
　　然而，郭掌柜连眼睛也没舍得睁开，只是四十五度抬头，什么也不说。
　　余默虽然并不生气，但他也觉得对方有些不知好歹了，“一壶三十两，不能再少了。”
　　却说郭掌柜两眼一睁，刚想感叹两句，好酒！好酒！就听见对面那位布衣的喊价，惊觉气氛好像不太对。又见对方似乎已经做出了很大让步的样子，郭义心中也是七上八下：要是被家里那位知道自己六十两买了俩壶酒，他下意识向门内望去，那后果简直是不堪设想啊。

　　二
　　岳州没有太高的城墙，城门的检查也十分简单。身着甲衣的兵士虽说是不若府城的精锐，但也可谓尽职尽责，一般对于过往的商客也乐于露出一张笑脸，这在中原那种地方是不多见的。
　　所以这些热情的兵士也会很乐于告诉像余默这样的旅人，一些他想知道的事情，譬如，该怎么去一个叫戮青阁的地方。
　　洞庭的烟波果然名不虚传，悠然摇着小舟的船橹，余默回想着郭义最后的表情，不由一笑。
　　“少侠，这酒实非老夫收得起的，不如您去戮青阁看看？”郭义回想起之前品酒时的失态，语气不由多带了一分敬意。
　　“戮青阁？”余默问。
　　郭义道：“岳州最大的茶行，楚地偏远，官家的势力不足，这种江湖交界之处，难免有些豪强。”
　　余默道：“是吗？他们也收酒？”
　　郭义顿了顿，小声道：“这种东西到了他们手上，应该可以发挥出远超物品本身的价值。”
　　余默淡淡道：“这样吗？”
　　郭义仿佛忽又想起某事，道：“对了，少侠，你知道么，半年前戮青阁大掌柜易主，接手者也是一位旅人，据说还是位绝色美人。”
　　“什么？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余默动容了，那个瞬间他脸上毫无保留地表现出对这件事情的关切。
　　郭义感觉自己就好像被一把刀贴上了一样，过了几秒才道：“她的过去几乎没人知道，见过她的人也不多，只知道她好像很喜欢穿红色锦衣。”
　　余默手在桌上一翻，两个酒壶已被他收走，再下一刻，他人也不见了。
　　郭义长出一气，对方的手法他根本闻所未闻。
　　忽然，他又感觉到肩上有人拍打，“郭掌柜，你好像还喝了我一碟吧？”那个人笑得如此简单，如此人畜无害。

　　三
　　余默仰头远眺，呼，山影青翠的轮廓颇有几分写意之气。
　　君山岛上并没有什么街市，戮青阁也可谓只此一家，确切的说，只要上到岛上的人都能看得到。戍卒的话，很快得到了验证。
　　就在山势盘桓，古木森然之处，与翠色掩映着青瓦白墙的山庄。来到山脚，簇生的斑竹林后，两只威严的石狮似要凌空扑出。
　　余默一面注意周围的环境，一面踱入堂内。堂内只有一面柜台，地面铺着平整的青石，梁柱，窗沿的雕花无不精美。柜台内也只有一人，一位年青的小厮，面容算是清秀。虽然说是小厮，但也穿着精致的绸衣，那人低着头敲打算盘，来了人也不搭理，偌大的厅堂就回响着算珠敲出的脆响。
　　余默摆上酒壶，作揖道：“敢问，这里管事的人呢？”
　　“我就是。”少年道，语气淡若无物，只是继续算他的账目。
　　“你不是。”余默浅笑，“你知道，我问的是接待客人的那位。”
　　“我就是。”少年重复，仍旧不带一丝感情。
　　“你不是。”余默的表情也不变。少年就不再理他，自己算自己的。余默并不在意，靠着一根立柱盘坐在一旁，身前摆着两壶酒，还有一柄长刀。
　　日头稍高，亮光从大门斜射进来，间杂着修长的竹影。余默睁眼，堂后走出一道倩影，着樱红长裙，身形纤长，目转清泉。少年低头敬道：“掌柜。”
　　“什么事？”女子音色清脆，绝不是一般人物。
　　少年只摊手朝余默一指，又回去拨自己的算珠。
　　余默视线自开眼以来便附在那女子脸上，直到对上那双杏眼，确切的说，被瞪了一眼。他叹了口气，道：“方才多有冒犯，不才只是来卖酒的，不知掌柜的可曾听说过‘眠酒’？”
　　女子微微蹙眉，道：“你出什么价？”
　　“五十两一壶，一共是纹银一百两。”余默笑，他努力想赶走心中那份失落，让自己的声音尽可能的轻松些。
　　见女子稍有犹豫，余默遂道：“您没喝过眠酒吧，何不尝上一碟？”
　　“我不会喝酒。”女子道，显然她对这件眼前的商品并没有太多兴趣。
　　余默叹息，眠酒这种东西，非本人品尝是不可能知道其滋味的。“不过区区一百两，没有其他人可以做主了吗？”他一时无话，人没找到，酒也卖不出去，这算怎么回事？
　　“我来尝尝吧。”算账的少年似乎终于算完了，将毛笔放在檀木笔架上。女子默许，他就面无表情地接过酒壶，揭开泥封，从台面后的柜中取出一个长条竹勺，只舀出薄薄一层晶莹的液面，嗅，品。
　　余默静静地等候着，许久，少年道：“酒香从入口开始，才会逐渐逸散出来，酒力也是如此。口感，味道皆是上佳之品，我觉得没有问题。”陈述完他的观点，少年又静静地站回他原来的位置。
　　“眠酒吗？我也尝尝。”声音柔韧亦不失英气。大门的光亮中一道亮红色的身影径直迈入，那似血一般的鲜红。
　　“途！”余默无法压抑自己语气中的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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