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

　　一
　　悠悠古道，斜阳已坠西山。
　　白昼的光阴将尽，路途却漫长的好似无穷无尽……
　　十数辆大车拖出一条浩荡的长影，仿佛已入暮年的耕牛，只能靠着瞒珊的脚步踽踽独行。整个车队静得可怕，夜色将至，他们却只能任由未知的黑暗将他们缓缓包围。
　　“我说啊。”车上一名体态浑圆的大汉念道：“前些日子那酒可真是，啧啧，要不回来我再去弄几缸来，回去跟弟兄们分分。”
　　“你就扯吧。”他身旁的壮汉不屑道：“不说你还找不找得到，就是找得到，你的银子哪里来呀？”
　　“我的不够就找大家凑些嘛，反正这次肯定收入不少。”班虎揉着鼻子，回味道：“那味道，光闻起来，就让人觉得……闻起来有点怪呀。”
　　“是有些怪。”李大海起身，空气中逸散出一股淡淡的味道，这味道他们实在太过熟悉，在他们无数的旅途经历中，血的腥气。
　　班虎腾身而起，他这一跃竟有某种鹰隼的气势。
　　血，满地的血，倒在地上的两人尚还保持着他们死前的表情。他们的脸庞尚因紧张而扭曲，已然涣散的瞳仁无神地对着灰暗的天空。班虎仔细聆听着，车队的声音由远及近，除此之外便只余下一片寂寥，那些人早已消失。队尾的白衣公子也拨马上前，两人身上都只有一道伤口，一道破喉的剑伤。那人的剑一定很快，快到足以在两人中穿过时切开两人的颈动脉。一把这样快的剑也足以切开他们中大半人的喉咙。
　　车队的行进愈加缓慢，入夜之前他们绝不可能到达岳州。两座野地中徒增的荒坟无声地压迫着旅人们的心脏，因为他们的伙伴离去得太快，太过令人猝不及防，这是否意味着接下来的就会是他们中的谁呢？
　　他们警惕着周围的境况，只是不再离开车队，有的时候警惕并不能为你分担胸口的压力。死亡本身或许并不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物，令人恐惧的往往是更加诡异的东西，比如说黑夜，以及一把没人知道具体有多快的剑。
　　天色愈加晦暗，他们除了继续前行别无他选。燃着的松明令他们如同天空中的皎月般耀眼，但正如天空中的圆月无法照亮整个夜空，他们的火光对于起伏的丘陵而言亦是如此有限。
　　极远方忽然响起猿猴的啼鸣声，皎洁的月光显得如此清冷，这本是正月十五，一个应该缩在屋瓦的灯火间，捧上一碗冒着热气的元宵的日子。有人在搜寻耳中的线索，马蹄声，车轮滚动的声音，风吹动枝叶的声音。今晚的风好似忽然变大了，乍起的寒风足以隐没数十人的呼吸。
　　车队在沉默中行进着，他们就像一只被拉满了的劲弓，等待着发射的时机。荒石白茅大旗在风中震响，他们的生命本就像这种野草般顽强吧。
　　西门落英依旧落在队尾，这里是人们最容易疏忽的地方。攻击并不总是来自于前方，身后已然走过的道路或许更加凶险。
　　风停，西门落英身侧的灌木忽然窜出一道黑影，沿着车队的方向急掠而过。羽箭，这是车队里的他们早已准备好的武器。箭簇发出破风的声音，没有被兵刃阻挡，也没有熟悉的穿透人体的感觉。
　　他在队尾静静观察着方才发生的一切，黑色斗篷，外跨一把最为普通的长剑。那人身法极为灵活，在枝杈间亦可随意腾挪，几次快慢转换，那人再次消失在夜色中。
　　西门落英忽然转向另一侧，班虎从板车上高高跃起，李大海持刀冲进灌木。树冠阴森的黑影中猝然爆出十数点寒芒，锋利的冷光沾到人身上就化作一朵盛放的血花。班虎浑圆的身子轻巧地落在细枝上，树下大汉无奈地摇着头，枝杈间空无一人。他凝视着对方可能的位置，树枝越来越弯，咔嚓一声，他连着被他压断的树枝一同栽下，树底的灌木中又是一连串咔嚓声。

　　二
　　江之南，岳州。
　　水波拍打着湖畔的卵石，波光，云影，无尽的水天交联在遥远的彼方，在那样的遥远的地方又会存有怎样的景致呢？夕阳已然入水，湖面映衬着依稀可见的月影。远处的小城内，万家灯火，明亮的光芒从城墙上溢出，散入波纹，流入风中。
　　水声中一叶孤舟缓缓漂至，乌篷，柏木，既简单又普通，因为这一带的渔家也全部都是这样的。所有人都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几百年，甚至千年，应该也不会有什么改变吧。
　　“今天这是什么日子了？”原来船上还有一个人，也不过是一个人，一个不知从何处漂泊而来的旅人。
　　他很快就知道今天是十五，正月十五，因为这实在是不难看出来。说道十五，大概也不会太难想到元宵，那种在滚水中不断转动的白色圆子。他想点起一个小炉，烧红的木炭伸出短小的火舌，轻轻舔着一口发黑的小锅。
　　但也就是想想，因为他既没有发黑的小锅，更别提一炉烧的火红的炭火了。
　　他搓了搓手，新年的日子着实还有些寒意，也或许只是因为他仍旧是一个人，一个人想暖和起来多半会难上一些，好在天气总会温暖起来的，不是在明天，便应该是明天的明天吧？
　　他回头看了看自己的行装，一把修长而略有些弧度的旧刀，两壶酒，都是好酒。真可惜，他几乎从不喝酒，他笑了，就算没有什么好笑的事情，笑一笑也可以令自己开心一下。
　　他也曾想会不会也有一个人，在湖畔的某个角落做着某件有趣的事情，这样他就可以偷偷靠过去，突然同那个人打声招呼……
　　“嘿，兄台，这么晚了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那个人会是什么表情呢？
　　他想着，笑得那么开心，就像十五的月色。
　　“今晚的月亮也是这么圆呢。”他沉吟道，他披散的长发在风中摆动，水声，他闭上双眼静默着聆听着。

　　三
　　车队依旧前行着，惨白的圆月仿佛带着嘲讽的笑意。两个人，一匹马，他们所能做的就只是减少他们余生的痛苦，甚至没有一个象征性的小墓。这些沉重的大车也带上了斑斑血迹，一股淡淡的腥味在车队中散开。
　　他们依旧观察着夜色中的一切，不知不觉间内心的某些地方渐渐紧绷起来，这种紧张已不能为他们带来更多机会，饥饿与疲劳正逐渐感染队伍中的每一个人。体力在他们努力观察周边的阴影时便会逐渐流失，他们手中紧握着弓矢或者其他的武器，但这一切或许只会徒劳的浪费在树林中。
　　“呜呜——”车队的最后忽然传出悲怆而悠长的乐声。西门落英正身立于马上，修长的双手捧着普通的陶埙，白衣如若缟素。他微闭着狭长的双目，任悲伤的乐音萦绕在耳畔。婉转低回的声音如同清洌的流水，洗去马的蹄声，车队行进的声音，淡淡地抹去本不该在这个日子出现的声音。
　　他修长的手指微微起伏着，乐声盘旋着，愈升俞高。他仰头，星空圆月，带着寒意的风裹挟着整支车队。这样的夜晚，悲伤洗涤着疲惫而脆弱的人们。
　　陶埙的乐音升至极致，又急转而下，车队的前方，爆发出豪迈而怆然的歌声：
　　“江之左兮海之滨，泛彼舟兮分沧浪，行云之南兮独萧然，倚鲤之脊兮随长风。”
　　所有的人忘情高歌：
　　“江之左兮海之滨，泛彼舟兮分沧浪，葬水之北兮亡哀戚，抚蛟之鳞兮终寂寥。”
　　这是吴越之地传唱的葬歌，是流亡的兵士为自己谱写的葬歌。他们忘乎所以地唱着，是为了死去的人，也是为了即将死去的人。
　　锋芒，起自车队的后方。伴随着机簧响动，所有十数道寒光全部指向队尾忘情演奏的白衣公子。
　　他却先动了，而且动得极快，乐声骤止，一道极长的寒光射向身后的影中。这一刻，白衣之上，月光流转。班虎起身沿着驿路飞掠，李大海紧随其后，所有人都动了，他们本就不慢。
　　斗篷中的人闪过长锋，西门落英却已飘至他面前，那人甩手出剑，他的剑竟是没有剑鞘的，一剑破风。他紧握住他方才踢出的兵刃，那是一杆长枪，一杆在江湖中凶名赫赫的大枪。枪杆上流动着金属的光泽，握枪的人微笑，万钧枪势横扫而出。
　　金属的冲撞震发出清脆的声响，剑刃在枪身上一触即断，又一道黑影朝他压来，是那人漆黑的斗篷，黑影之后，机簧弹动的声音再响。
　　西门落英径直向斗篷凌去，白衣胜雪。
　　同是白衣，在月光下似是熠熠生辉。面带笑容的中年男子，仿佛是去参加员外们的元宵宴会，可是，他手中提着一柄长剑，一柄闪着寒光的利刃。
　　两人，一胖一壮，一上一下，一左一右，他们本就是其中的好手，五六丈的距离瞬息之间已在眼前。白衣飘起，他出剑。以他们的身材，本不该有什么可以令人穿过的理由，但是，那张笑脸，那柄剑已经出现在他们身后。
　　他们俩每人只接了一剑，那一剑仅仅是为了刺出而刺出的一剑，从剑刺出的一刻起就失去了收剑的余地。两剑，每一剑只是堪堪能比两人快出一瞬，但也只需一瞬，白色衣襟擦过两人肩背，不过白驹过隙而已。
　　两人回身，极致的速度在地上犁出长而明显的痕迹。白衣剑客已萧然立于镖队正中的大车之上。
　　公子宛若飘落的花瓣，倾身坠于斗篷之下，枪锋划过巨大的圆，夹杂这风声向上挑起。他眼中闪烁着星点寒光，枪锋抖转，金属碰撞并断裂，是机簧射出的棱刺。如墨的斗篷之后是墨色的夜行服，黑衣人出手，两指若毒蛇吐信直取他肩井。西门落英转睛，那人袖中一点黑光一闪而现……
　　金铁相击，那杆霸气的大枪横扫于那人肋下，没有人知道他的枪是怎么出现在那里的。那人右手扣于枪杆一侧，指间伸出一节带着黑光的金属，他袖中竟还有一对判官笔。一扫，一架，公子已退开他左手判官笔几乎必中的一击。
　　身后，车队中忽然爆出鞭炮的炸响，黑衣人借一震之势，落地，急退。怎么了呀再回望之时，爆炸的烟尘完全掩去车队的形状，烈马嘶吼，两辆大车从烟尘中冲出。他只得苦笑，摇着头冲上大车开始安抚马匹，所有人冲入烟尘，眼前的混乱令他们今晚注定无法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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