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

　　一
　　水声，四周都是水声，原来她在船上。
　　她倒是真的很喜欢水滨楼的白灼虾，红润透亮的虾壳在船舱的小桌上垒起一个小堆。看着这个，岳凌心中不由安定下来。
　　自从见到小姐以来，她就很少回想起那之前的事情了。但不知为何，今天见过那个男人之后，她却总是不由得去想与小姐初见时的场景，一遍又一遍。
　　她进到那个宅子的时候，那家的小姐已经不在宅中了，听说是去到西边经商，甚至一度同家中决裂，不过总还是恢复了。这中间的许多事情她也只是听来的，她是小姐的丫鬟，可是却从没见过那位小姐。
　　她能记得很清楚的，只是那一天的雨真的很大，大到听不见房间之外的声音，大到足以洗去雨中的所有污秽。就是在那个夜晚，刀光在风雨中飞舞，藏书阁被点着，在暴雨中燃着妖冶的红色火光，所有死去的人在那里被烧成灰烬。清晨，有鸟鸣声透过被雨水浸透的林木传来时，她才知道夜晚已然结束。
　　此后的一段日子，她感觉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刑部和大理寺的人是来了还是又走了，不知道每日离开的人究竟有多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留在这里，留在这里又能干些什么，不知道那个所谓的小姐还会不会回来。
　　后来窗格的位置变了，床也变了，窗前的书桌没有了，好像什么都在变化，但她自己却不知该如何变化。她隐约记得自己是蜷曲着在一个狭小的地方度过了一个非常寒冷的季节，她不记得自己吃了些什么，不记得每天做过什么。
　　这样的日子，一直要到哪一天呢？她根本不知道。
　　终于在又一个寒冷的季节，她最后的铜板也用去换了两个馒头，她还是在寒风中守在那个地方，有些僵硬的手中还剩下半个冷硬的像石块一般的馒头。她感觉自己不过是街道上的一缕游魂罢了，或许她应该去做点别的，就像其他人一样，其他人都可以，也许只是她更笨一些吧。
　　天色昏暗的很早，路上的行人也变得稀疏，她好像连那半个馒头都吃了下去。她也想要回去了，也许，她明天也不能再来了吧。
　　寒风中，有人撞在了她肩上，那个人披着一件连身长的灰褐色斗篷，有些破损的斗篷帽檐遮住了那人的大半张脸。可即便如此，只从那个背影便透出某种长路行至的风尘。那个人一句话也没有说，默默绕着宅院的高墙缓缓前行，她偷偷跟在后面，心中压抑着某种跃动的感觉。她曾把很多人错当作是“小姐”，可那些时候的感觉和现在都不一样。
　　宅院后墙上露出的枝叶落尽的老木，天色已然黑了。那个人越走越慢，突然一个趔趄，径直跪了下来，跪在空无一人的巷道中，一个人。
　　她感觉自己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冲到那个褐色斗篷的前面。那个人抬起头，目光那么冷，比昨天夜里起来的寒风还要冷，就像是一场朔北的暴雪。
　　可她似乎一点也感觉不到，她只感觉到自己眼中不断涌出的温热，然后不争气的留了出来，那一刻世界仿佛融化了。她知道自己笑了，笑得那么轻，却那么开心。
　　“小姐。”
　　然后她才看清眼前的人，本该明媚澄澈的双眼中装着那么多疲倦与憔悴，那张脸那么苍白无力，薄的就像是一张纸，一张随时会被寒风撕碎的纸。
　　小姐抱住了她，她这一生中从没被人抱得这么紧，这么紧……就这么抱着，什么也不说。
　　“凌儿，凌儿？你已经到了哟。”
　　“啊？”她抬起头，眼前又是熟悉的面孔，“小姐，你怎么到这来了？”
　　“想来不就来了嘛。”秦墟缘笑着说道。
　　“那小姐，你要问的我可都给你问到了哦。”
　　“那谢谢喽，我们回去吧。”
　　“哦”她应道：“对了小姐，你说这么冷会不会下雪啊？”
　　“谁知道呢？”秦墟缘抬眼好像回想了一下，“以前那个时候，雪就是种很麻烦的东西，因为下雪之后的路根本走不成，麻烦死了。”
　　“那现在呢？”
　　“现在嘛，也许会喜欢吧。”

　　二
　　如果此时在这里的是什么文人墨客，也或许会有感而发，填词一首，可惜座在这里的是余默。即便是面对着漫至天际的湖水，以及水中倒映出的长街灯火，他会做的事情也不过那几样罢了，一如磨刀。
　　不过现在他不做件事也已经很久了，也许是从他第一次握住这柄刀开始。他的手指滑过刀身的纹路，这柄刀一直很快，甚至碰到骨头时手中也不会感觉到丝毫停滞。但他还是想这样做，余默当然知道刀是没有感情的，可是手有，握刀的手会记住曾今轻抚过的质感。
　　余默将长刀横置在身前，左手取出一片马革，他曾以为自己会用得上这个，亦如他有幸得到的那块褚红色石条，因为一直没用早已不知落在何处了。他捏住那片马革，从刀身向刃口磨去，一遍又一遍，来回往复。
　　余默的手停在长刀的刃尖，如果不是他的耳朵有什么问题的话，那么方才的声音就应该是兵刃入鞘的声音。这个声音对他而言，就和刀身滑过血肉时的手感一样熟悉。他拄刀站起，想想早些睡了也不错。
　　“这位客官，小店可没有提供过在楼顶闲坐的服务。”是女人的声音，循声望去，女人穿着宽大的袍服，脸上铺着若有若无的妆容，一如那双半醉半醒眼眸。
　　余默顺手推刀入鞘，若无其事地笑笑，“这是在下一个不太好的小习惯，无意窥探，如有得罪，纯属意外。”
　　“哦？”女人双手在长袖内交覆，嘴角挑着微妙的弧度，“妾身倒是无妨，若是惊扰到其他客人，这可让小店如何是好呢？”
　　余默再行礼道：“既然是店家的要求，在下即刻下去便是了。” 说罢，他倾身一滑，便回落在房内。他回头向窗口望去，除了灌入的冷风，也就只有水波依旧响起。
　　女人看着他消失在那里，旋即一笑，转身，飘飞的袖角下漏出一截古朴的剑鞘。

　　三
　　夜已近深，小城依旧是如此安宁，或许也只有远处的水声还在悠悠地回响。
　　寂静的楼宇已然沉入夜色，府衙之中却还挑亮着一豆灯火，谁人未眠？又因何事无以成眠？
　　房内的公案做得即方且正，繁复美丽的木纹更体现出某种厚重，确是一张不错的桌子，摆在这里都有点可惜了。不过这张长桌已在这放了好些年了，所以它的主人也早已不在年轻。吴知州当然不年轻了，甚至已经到了可以告老还乡的年纪了。他本想再等两年，在这种没什么大事的小城里，倒也清闲。
　　不过大概到了某个时候，人们才会猛然发现此前自己的想法错得有多严重。
　　现在，吴中曲只想若是早一年告老还乡……现在的自己应该好好躺在床榻，睡得很沉，什么也不用想。一早从老宅出门，便是一片不小的荷田，也许自己每天会去见见那几个儿时的玩伴……
　　可那些都是也许，他还是那个吴大人，这让他额上的皱纹不由又深了些。他面前的桌案上平放着两张信笺，两张他都读过了，但读完了这两封信仍被整齐地摆在公案正中。吴中曲为官多年，其中深浅，即便不知也总有耳闻。
　　一旁的窗格开了一线，有些微风贯入，微弱的灯火在盏中不住跳动。吴中曲觉得很累，也很冷，夜里当然会冷，但那并不只是身上的冷，还有心里的。
　　想起早晨夫人说他头发好似又白了些，他不由苦笑，白就白了吧。
　　窗子动了，纸窗在无声中开了一半，吴中曲不由向那边看去，窗外除了夜色也就是那颗活了百十岁的老樟树了。
　　他不由又展开手边一张信笺：
　　敬送权知岳州军州事：
　　自先皇南征北讨平定四海以来，至今年不过数十。其间有诸俊杰鞠躬尽瘁，诸行伍沥血残甲，而民生始有兴复，家国初见升平。鉴古来历代，凡将治之世，必蛀生苟利于己身而毁社稷者。今新朝初开，诸吏制建而未稳，或怀心不轨，欲行不义之事，而成不忠之谋。今发此书，谨以示警。
　　金笺之下赫然是御史台的印章。
　　这印章和漆封是假不了的，不过这信笺来得实是有些蹊跷。今日午后，八荒有位镖师前来，送了张西门镖头的手书，他转而回到后堂，这一纸就已经在他桌上了。
　　再读过一遍，吴中曲只有叹息，在这种跳跃的烛光中做这种事对他这双老眼而言实属折磨。他揉了揉眼睛，那一点火光在一跃之间竟然熄了。
　　吴中曲赶忙呼人点灯，门外的黑暗中很快亮起一点火光。“火光”在门上轻叩两下，随后便拉开木门。
　　“来者何人？”吴中曲起身呵问。他一眼便知来者不是府上之人，因为他不但着着一身夜行服，连头上也蒙着一层严实的黑布。
　　“吴大人，我们虽未曾谋面，但是却未必是无话可说。”说着，黑衣人将提灯放在案上，复取一引灯将火引至灯上，他举手投足间仿佛身处的是自家的后院。
　　“阁下究竟是何人？”吴中曲虽还是那一问，语意中的强势却已在无形中退去。
　　“我？谁也不是。”那人一本正经地回答道：“大人知道有我也好，此后当我不存在也罢，在下只为一纸信笺而来。”
　　一言所至，刀光剑影。
　　“呵，”吴中曲强笑一声，“哦？有什么信笺？我怎么不知道？”
　　“吴大人你这样就对了。”黑衣人诡笑，即便看不见他的脸，却依旧能让人感觉到他的表情，可怖的表情。说罢，他捏起那只金笺，至于灯上，火舌很快蠕动着沿信纸爬上，跳动的焰尖几近舔到他的手指。而后，他随手一抛，一纸金笺就在空中化作灰烬。
　　吴中曲的面色也变得犹如烧竭的灰烬。
　　黑衣人继而道：“吴大人，倾残生以报朝廷知遇之恩，可是你说的？”
　　吴中曲笑得有些戚然，喃喃道：“是……”
　　黑衣人似有一笑，道：“既是如此，明日就有些事托你……”
　　一席话说尽，吴中曲呆坐案前，双眼发直，他亦不知自己最后是如何应对那个人。
　　“吴大人，后会无期。”黑衣人最后才行了一礼，所留一语，寒意昭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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