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桐花下的教室

　　在小镇，四时风景是不同的，譬如流过镇子的那条枕石河夏时很宽冬时很瘦，譬如枕石河沿岸的十里人家，秋时白水疏林，冬时白雾茫茫，到了春天却都是燕子杨柳、竹林桃花的热闹景象。
　　暮春的时候，路边人家的篱笆外，蔷薇花便开了。
　　花朵是粉色的，花瓣一层一层密密的包裹着，还托着清晨微凉的露珠。
　　篱笆外带露的蔷薇，先是盛开了一两朵，一个星期后再路过那户姓王的人家，一簇又一簇的花便围拥了篱笆，香气馥郁。
　　“哇，好美，你敢不敢摘？”
　　“算啦，有狗。”
　　我们总是心痒难耐，可是那户人家的院子正向着篱笆，院子里有一条很凶恶的大狼狗，我们这群采花大盗总是生了贼心却没了贼胆，只得默默走过。
　　走到镇子上，便常看见一两个捧了一束蔷薇花去学校的女生，那束花在她们的手里摇荡着摇过了镇子，一路摇到了学校，徒留满街的香气。
　　我便跟着这香气走到半山中学。
　　有时中午吃过午饭，我也看见许晴晴她们不知从哪里摘了两朵新鲜的回来，有时便扔过来一朵：“送给你。”
　　男生们是不喜欢花的，但这些粉色的蔷薇无疑为教室里增添了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亮色，他们的目光便也随着这抹亮色，像光影一般慢慢移动。

　　当路边篱笆外的蔷薇花开得最繁盛的时候，旧教室那棵泡桐花也开了。
　　虽然我们搬得远了，但在这个角落，依然能看得见大朵大朵如喇叭一样，开得肆意绚烂的泡桐花。三月底的一个下午，英语课上我便听见泡桐花底在唱“啊啊啊拥起落落余晖任你采摘”，沈丹凤听得激动地抓了我的手臂好久：“啊啊啊……他们在教《归去来》！”
　　不用说，这节课自然又是走了好一会儿神，游魂飘荡在泡桐花与古墓之间，连苏有朋都捉不回来。
　　可是泡桐花长得太高，是不能摘的。只是它繁复地在枝头开放的时候，会感受到浓郁的春天的气息，使人觉得时节的变迁很美好。
　　而在这样一个年岁，使人觉得美好的，又何止是枝头上开的花而已？
　　有时中午我趴在那里听几个少女聚在一起讲鬼故事，便觉得“铁窗下”的每朵花也都开得很好。
　　“你们见没见过筷子立在桌子上掉不下来的事情？一次我五爷爷他们家晚上正在吃饭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反正我没见过。”苒说，“见到了才敢相信。”
　　“咦，反正世界上有些事情很难解释的，你们看过《世界未解之谜》吗，里面说的全是稀奇古怪的事情，比如石头现人脸，古堡里的哭声，灵魂转世……”曾米莉补充道。
　　“没，你们说世上真的有灵魂吗？”
　　“不知道，反正以前我外公家的老屋，那口老箱子就经常自己打开自己关上，但有人解释说这也是一种自然力，但是什么自然力，没人知道。”
　　“太恐怖了，这个话题打住。”柳苒比了个中场休息的动作。
　　“怎么就打住了？继续嘛。”讲台上值日生正在擦黑板，路诗便从漫天粉尘中连跳带跑似的凑过来。
　　“嘿，你过来便不说了。”曾米莉揶揄道。
　　路诗便要去扯曾米莉的马尾，两个人便嬉笑着扭打起来，可那模样看起来分明像古代提着青裾裙在郊游的少女，斗草赢后笑从双脸生。
　　“好了。”曾米莉理了理头发，示意要鸣金收兵，“你快坐回你的位置。”
　　“我不。”
　　“要上课了。”
　　“哼，还早呢，你们这里这么热闹，我要回来，这个座位本来是我的……”她狠狠盯了一眼周禹那个原本属于她的座位。
　　“你叫周禹走嘛。”
　　……
　　到了这天晚学的时候，曾米莉、柳苒、晓桐和我踩着篮球架旁的夕阳慢慢同行。路诗和齐思羽要扫教室不在。远远的几棵杨树在风里扬着薄绿的叶子。
　　“这个季节好想当采花大盗哦。”晓桐说。
　　“我也是，每天经过别人家的篱笆外，只能干瞪眼。”我说。
　　“你们真是够了，两个采花大盗……”夕阳染红了柳苒爱笑的眼睛，春风里她似乎也在拔节生长，身姿有些窈窕。
　　“咦，今天中午我来的时候发现路边一户人家篱笆外的蔷薇开得好美，你们谁要去当采花大盗的？”
　　“有狗么？”
　　“栓着的。”
　　“喂，去不去？我们从河边回去。”晓桐向我扬了扬她浓密的八字眉。
　　“去。”
　　走到操场外的岔路边，柳苒忽然努嘴说：“哼，不理你们了，我一个人走。”
　　“你也一起去嘛。”
　　“你们陪我回来吗？”
　　“不陪。”
　　“你们又不陪我一起回来，我才不嘞。”
　　“明天啦，明天再陪你走。”我向她扬了扬手，弯着眉眼笑了笑。我们倒退着，直到彼此都消失在小楼的遮挡中，而后我们三个人走过正在结子、菜花稀零的田野。
　　晚云低垂下的田野无风也有些料峭的苍茫，但我们想到可以做贼都有点暗涌的兴奋。
　　“前面还有多远？”
　　“快到了，诺，就是那户人家。”曾米莉说。
　　大概行了一里路，我和晓桐便看见不远处一座规整的小青瓦院子外，粉红色的蔷薇爬满了高高的竹篱笆，花铺开得像夏天夜晚的星子，落在瞳仁里星星点点的。我和晓桐都有点目不暇接。
　　所以我们像刚从山寨里跑出的土匪似的，二话没说便攀折花枝，一个回首间便抢了一把。曾米莉也折了不少，但没多久我们就听见了里面传出了狂躁的狗叫声。
　　“不是说拴着的吗？”
　　“绳子别断了才好。”
　　晓桐说了这句，我们才意识到有什么不对，面面相觑着拔腿就跑，等跑得远一点了发现狗没追出来，三个少女才扬着花枝在各自归家的小路上嘻嘻哈哈地道别。
　　晓桐和我，自然是同路，要穿过那条枕石河。曾米莉家就在前面不远。
　　回到家母亲便问：“你的花从哪儿摘来的？”
　　“路边。”
　　“放学又乱跑了，小心别人打断你的腿。”
　　我将蔷薇插在啤酒瓶中，她还在外面唠唠叨叨地数落。
　　虽然几天后，那些蔷薇花在瓶中谢了，惨白的花瓣在老妈枣红色的陪嫁木柜子上掉得一片狼藉。
　　可我总觉得，摘花是一件很风雅的事，就像诗人废名梦底的临水摘花一样，自有它快乐的意象。
　　暮春，我把那一把蔷薇花插在了瓶中，就以为将整个春天插在了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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