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桐花下的教室

　　记得当时年纪小
　　你爱谈天我爱笑
　　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
　　风在林梢鸟在叫
　　不知道怎么睡着了
　　梦里花落知多少
　　几场春雨过后，篱笆旁的李子花已见零落，白色的花瓣被料峭春风一吹，便穿过细细密密的枝柯纷纷掉落下来，落满人衣。
　　每天我经过那里的时候，总有点不舍离去。
　　大约青春少女总是惜花的吧？那时虽没读过花谢花飞花满天，却总有点林黛玉一般多愁善感的情怀。
　　世上有没有常开不败的花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油菜开了，李花会开；李花谢了，桃花会开； 桃花谢了，还有梨花会开；梨花谢了，还有油桐花会开……
　　美丽的东西在不停地替代着，继接着，所以红尘无论在哪一刻依然是美丽的。
　　等到小山丘上的油桐花快开时，教室外的泡桐花也慢慢结上了花苞。从那面“铁窗”望出去，就看见大朵大朵的泡桐花苞微低着头，有向人开放的花意。
　　因为离它很近，香气馥郁可闻，总觉得这个春天很美好，连数学课都很美好。我趴在窗前看，看看花与青瓦，花与云天，云在漂移，花在檐上却被风吹动。
　　风轻得像一声美丽的叹息。
　　楚竹的课桌里的笛子不知什么时候又吹起来了，泡桐花不知什么时候也渐次开放了，一朵两朵遮满了瓦檐。
　　满教室的浓香。
　　楚竹一曲一曲的吹着，吹的是《笑傲江湖》《兰花草》、《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的开》……
　　春天的手啊翻阅她的等待
　　我在暗暗思量该不该将她轻轻的摘
　　……
　　那一天，教室里一个人也没有，所有人都在泡桐花下打乒乓球。他坐在前面，我坐在后面，隔了一张课桌，一条河流，静静的彼此不相干的坐着。
　　他按着笛孔，一曲一曲的吹来，我趴在桌上看窗外盛放得肆意的泡桐花，一朵两朵，一片两片……直到把眼睛占满，觉得有点晕眩。
　　笛声很悠扬，我仿佛在泡桐花下做了一个顶美的梦。
　　外面的天光斜斜的入户，袅袅的笛声穿梁绕着去了更远的地方，空气里微微有些被阳光照见的浮尘。
　　这一天，笛声似乎是属于我一个人的。

　　半山中学的课间操时分，是最长的可消磨可疯闹的时间。有时他不吹笛，就在泡桐树下打乒乓，有时就来向我借笔记，坐在前面认认真真的抄写。
　　“今天你可不可以帮我抄这一段？”这一天他忽然拿着我的笔记本来问。
　　“啊？我帮你抄？”我有点懵。
　　“到我了，他们在外面催我呢。你的字儿好看。”他就这样边说边笑匆匆忙忙的扶着教室门框跑了，“记得帮我抄一抄。”
　　我提着笔，望了望窗外，“喔喔……”
　　“楚竹，不要一上来就挂了哦。”
　　泡桐花下一片喧闹，独属于少年的喧嚣，他正同许多人有说有笑，苒同诗也站在一边，我心里有点犯嘀咕。于是等他第二次拿着笔记本来要我帮忙的时候，我委婉回绝了他。
　　那是出于什么心理呢，我不知道。
　　又过了许多天，窗外的泡桐花开得很繁茂了，浅紫色的花瓣遮满了檐际。他依然有时不见人，有时坐在教室里抄笔记或吹笛，有时回过头来问我笛声怎么样。
　　“你问的是我吗？”我慢慢抬起头来。
　　“对啊，这里又没有别人。”
　　“很好。”
　　他站起身来半侧着身微笑着点点头头，似乎有点儿郑重，有点儿认真。
　　有时我也看见苒拿着乒乓球板上场打上一局，然而不多时又回来了，因为课间操时间有限，一局败下阵来便要换人。
　　“你去不去打乒乓球？”苒坐回来问。
　　“不去，技术差。”
　　“你不去，我也不去了。”
　　“为什么？”
　　“没意思，你要坐在这里发呆，我就陪你发呆。“她真的就将头靠在窗台上，斜倚着和我一同发呆。
　　我不知说什么好，满心满意的都是感动的氤氲。
　　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同我坐在窗边的天光里发呆，那样就好像风在林梢鸟在叫，时光不知怎么变老了。
　　所以，那时教室也常常有三个人。
　　坐在前面的楚竹、坐在第二排的苒和坐在后面的我。
　　有时我就看见苒同楚竹小声说着什么，然后一把揪住他后背的衣领就打，有时用拳头，有时用课本。苒很爱笑，打人的时候也是带着咯咯的笑意。有时楚竹用衣服盖住头，有时用书本跟她对打，有时被她揍得生气了就出去了，有时他们却叫我评理。
　　我就坐在那里，看着他们打得太尽兴抿嘴而笑，心底却微长了一两点苔痕，一点一点那么的随着竹影轻轻浅浅的悠回。然而，从始至终我都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有时问苒，她也不肯说。
　　长大后，我们是不是更容易记住那个跟你书本打架的那个人呢？我不知道。
　　我从没跟人用书本打过架，我只坐在泡桐花开满的教室里，听过一场悠扬的笛声，如此而已。
　　何况那样懵懂的年纪，真又懂得什么呢？
　　又下了一场春雨，窗外的泡桐花也开始慢慢掉落了，一片两片，一朵两朵，地上满是残阳和花骨。
　　兴许林老师见我在泡桐花下坐了太久，也一直默默无言，没多久给我取了一个林黛玉的绰号。每当林老师在台上打趣林黛玉的时候，楚竹总会转过头来笑我：“林黛玉……”
　　一天，苒忽然转过整个身子来跟我说：“楚竹说，想跟你借那本乐谱。”
　　“他为什么不跟我说？”
　　“你猜他怎么跟我说？”她爱笑的毛病又发作了，“他说他不敢，他居然不敢。”
　　我也有点哭笑不得，他借笔记的时候倒是光明正大，借一本乐谱倒要偷偷摸摸的了？
　　难道他怕我再次回绝他，或是上次那本数学笔记那样很快要回来？
　　我摇摇头，第二天我将那本乐谱给了苒，然后由她交给了楚竹。她将书交给楚竹的时候，我看见苒笑着在他背上打了一拳跟他说什么，他似乎不好意思没有回头。
　　几天后，课间操时分我便听见他横着笛，吹出了那本乐谱上的曲子，有时没人，他会问我这一曲吹得如何，没多久他在班会课上教了那首《月亮船》。
　　月亮船啊月亮船。
　　那叶小小的弯弯的月亮船，是载着少年时梦想去哪里了呢？
　　他借我的书许久没还，窗外的泡桐花却渐渐地被春风吹落了，一枝一枝的青芽儿渐渐的冒了起来。窗外的绿意也有些深了。
　　那一场美丽的梦就要凋谢了吧？
　　不然，为什么他不亲自来向我借书？
　　放学的时候，他笑着穿过我和晓桐、柳苒并肩而行的缝隙，碰到了我的肩头，这个疑问就一直在我心间，像河边才长起来的浮萍，不住的随绿水悠悠回回。
　　“跑那么快干嘛，有狗撵吗？”晓桐嚷开了。
　　他见杨棠在后面追，却回过头来冲我们一笑，像胡乱泼了一张墨，有点不知底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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