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缓归矣

　　自从那晚的闹剧结束，没错，佟雪认为那晚的所有都是闹剧，那一整天都是闹剧。佟雪不想去想关于那天的所有，只是第二天到了学校，仍然去跟周阳道歉，周阳也答应她不会告诉老师。这是她能为何云霄最后做的事情了，以后他的事情，都与她无关，她再也没有了那些龌龊不该有的心思，从此以后，她会以一个普通朋友的身份看待他的事情。
　　收起情绪的佟雪一门心思地扑到学习上，每天都钻研到很晚，脸上常常挂着两个乌青乌青的黑眼圈，她也懒得去管，反正也没人注意到她。
　　倒是雪兰看不过，一见到佟雪，就把自己各式各样的护肤品一股脑儿地全抹在佟雪脸上。佟雪挣扎着要后退拒绝，雪兰就揪着她的脸不许她躲，等把所有的东西全抹好了，才放开她。
　　佟雪一脸幽怨地瞪着雪兰：“我有那么见不得人吗？”
　　雪兰看都不看她，把瓶瓶罐罐全都装到包里，说：“大姐，你那俩黑眼圈都快成熊猫眼儿了，眼袋都快掉到地上了，你还是不是个女的，能不能好好捯饬一下自己，年轻也不是你这么败的吧。”
　　佟雪一脸哀怨:“我天天哪有那么多时间去弄这些，每天都特别累，我才懒得动呢。还有，你这话说的，好像你现在都已经是一个半老徐娘，在嫉妒我这样一个正值青春年华的美少女呢。”
　　雪兰假装恶心地一“呕”：“我呸，我说佟雪，最近脸皮厚度见长啊，本小姐就算是到了四五十岁，那也是一个风韵犹存的徐娘，你才半老不黄的呢。”
　　佟雪无所谓地笑笑。
　　雪兰推了她一把：“我走了，放学老地方等你。”
　　佟雪“嗯”了一声。
　　路过何云霄的班级时，佟雪加快了脚步，想快点走过去。
　　何云霄从班里走出来，在背后喊她。
　　佟雪转过去，笑了一下，他脸上还有着红印。正准备走，何云霄又叫住她。
　　佟雪笑着问：“有事么？”
　　何云霄蹙眉：“没事儿就不能叫你吗？”
　　佟雪：“快上课了。”
　　何云霄挠挠脑袋，说：“昨晚，是你送我去酒店的？”
　　佟雪撩了撩头发，“嗯”了一声。
　　何云霄问：“我，没说什么吧？”
　　他忘了，佟雪在心里笑了笑。
　　忘了也好，省得麻烦。
　　佟雪：“没有。”
　　何云霄追问：“也没做什么？”
　　佟雪奇怪地看着他：“没有。”
　　何云霄仿佛松了口气，又仿佛心有不甘：“真没有？”
　　“没有。”佟雪斩钉截铁地回答。
　　“那小子……”
　　“周阳不会告诉老师的，你放心吧。”
　　何云霄不满：“我要问的不是这个，你们俩真没什么事儿吧？”
　　佟雪平静地回答：“没有。”
　　“我就说嘛，怎么可能。”
　　“你打人的时候可没想到这怎么可能。”
　　何云霄的脸一阵青一阵白。
　　佟雪继续说道：“虽然周阳说了不会告诉老师，但你还是去跟他道个歉吧，毕竟你打了他，而他并没有做错什么。”
　　何云霄梗着脖子“嘁”了一声：“我才不去，他活该！”
　　佟雪摇摇头，说：“随你。”说完转身走了。
　　何云霄在后面说：“我知道你是不会不管我的，你一定跟他道了歉，那既然你已经道了歉，我也就没必要再去道一次歉了。”
　　何云霄嘴边露出了得意的笑。
　　他还是那么自信，永远觉得再不济身边也总是有她。
　　到底是因为什么让他有了这样的自信，自信她永远不会离开他。
　　佟雪恍若未闻，径直离开。
　　佟雪的心是硬的。
　　硬到说放下就放下，说不想念就不想念，说不联系就不联系。
　　她的那一份感情，哪怕见不得光，那也是纯粹的，不添加任何杂质。没有任何人可以伤害这份感情。况且，她没有说出来，没有伤害任何人，只是自己一个人默默地承担这份感情。但何云霄的醉话，哪怕是醉话，也在看低她。那对她不公平。对秦沁更不公平。
　　她的感情是自私的，容不得任何人践踏。
　　所爱之人更不行。
　　所以，对于何云霄的电话，短信，她通通没有回复，即便是回复，也是礼貌生疏的用语。
　　在学校，不管去哪里，只要是要经过何云霄所在班级的地方，她通通绕道走；半路上望见何云霄，她视而不见，走另外的路；何云霄通过雪兰传达的口信，她一律当没听到。
　　她不需要知道他那么多的事。既然决定收起自己不值一提的感情，那她平平淡淡过自己的日子就好了，她本来就不喜社交，哪儿管得了别人那么多。
　　只是何云霄许久见不到她，大概也是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做错了什么事。他以为她还在生他打人的气，于是他就去给周阳道歉，但他仍然见不到她的人影。每次去班里找她，她都不在，要么在厕所，要么在办公室，总之就是见不到她。
　　于是他就每天都去烦雪兰，烦到雪兰受不住，就跑来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也就轻描淡写地告诉了雪兰那晚的事，听得雪兰气得牙痒痒，吼着要把何云霄碎尸万段。
　　她一笑置之。
　　雪兰问她：“你真的决定了吗？”
　　佟雪点头：“嗯。”
　　雪兰猛地拍她的肩，吓得她一抖：“你干什么？”
　　雪兰拽着她的手就走：“姐妹儿带你happy去，正好祝你跳出火坑，重见光明！”
　　佟雪听得满头黑线：“你能不能好好学学你的语文，用的都是些什么词儿？”
　　雪兰打着哈哈：“不管了不管了，反正你决定不再喜欢他你就光明了！”
　　佟雪：“你带我去哪儿啊？”
　　雪兰：“酒吧啊，happy 啊！”
　　佟雪甩开雪兰的手：“我不去。”
　　一想到酒吧，就想起里面昏暗跳跃的灯光，铺排散开的酒瓶，还有疯狂律动的人们，她就不舒服。
　　雪兰又拉她：“哎呀，走啦走啦，我可是好不容易挤出时间要来陪你呢，你可别不领情啊。”
　　佟雪：“我真的不想去，人多，闹心，我不舒服，我还是回家清静。”
　　雪兰：“真不去？”
　　佟雪：“真不去，你跟我一起回家吧，我让我爸做你喜欢吃的。”
　　一听到吃的，还是她喜欢吃的，还是佟叔做的她喜欢吃的，雪兰就两眼放光，酒吧什么的全是浮云，她拉着佟雪的手就跑：“那就别耽搁了，赶紧回家。”
　　佟雪无奈地笑笑。
　　吃过饭后，佟雪将雪兰送到楼下，两家住得近，雪兰就没要佟雪再送了，省得她待会儿又得送佟雪回来，送来送去的多麻烦，刚才在佟雪家吃得太撑了，她现在就想美美地躺在床上看电视。
　　正走在路上，手机响了，一看是何云霄的名字，雪兰冷笑一声，愤怒地按下接听键，一通大吼：“你还有脸给我打电话呢，我都怀疑你的脸是不是比金字塔还厚呢，你说你一天天是怎么想的，那种话都能说出口，你还是人吗？你…..”
　　何云霄打断她：“哪句话？”
　　雪兰瞪大眼睛：“哪句话？哪句话？你居然问我是哪句话？你自己慢慢想去吧！变态！”说完挂断了电话。
　　雪兰边走边骂神经病。
　　电话刚挂，何云霄又打来。
　　雪兰：“又干嘛？”
　　只听何云霄怒吼：“哪句话？我问你是哪句话？”
　　雪兰用比他更大的声音回过去：“行！那我就告诉你！你还记得你那晚喝醉了吗？小雪累死累活收拾了一晚上，结果你说什么？你说让小雪不管秦沁的存在，让她当你女朋友！我说何云霄，你想得够美的啊！你凭什么理所当然地让小雪当小三儿啊，你有了秦沁还不够，还想要小雪啊，你能不能尊重一下小雪！你…喂？喂？”
　　雪兰对着手机大骂：“死何云霄，臭何云霄，竟然敢挂我电话，打也是你，挂也是你，我再接你一个电话我就对不起‘雪’这个高贵美丽的姓！哼！”
　　周围路过的人像看一个精神病一样看着雪兰对着手机大吼大叫，纷纷绕道走，怕她突然发作伤害自己。
　　雪兰还不自知，想摔掉电话又舍不得，气得跺跺脚，生着气回家了。
　　佟雪早早地上床，接到雪兰的电话，雪兰告诉她，她已经把事情都告诉何云霄了。佟雪垂下眼，也好，大家都清楚了，她也就不必藏着掖着了。两人又煲了一会儿电话粥，佟雪便早早睡去。
　　今年温城的第一场雪来得很早，而且更加热烈。雪花像绒毛一般大片飘落，整个温城白茫茫一片，来往的行人裹紧身上的大衣，行色匆匆，说话间隙不断哈出的热气升腾而起。想起小时候经常在玻璃窗上哈出热气，然后写字，写自己的名字，写别人的名字，再在两个名字中间画出一个爱心，有情窦初开的害羞，又有藏不住的害臊。怕被别人发现又赶快抹掉，却又忍不住继续写，然后又擦掉，再写，再擦掉。少女的心事啊。
　　佟雪推开咖啡店的大门，扑面而来的暖气让她瞬间暖和起来。环顾大厅，看见一个背对着她的金色卷发的女生，低头看着杂志，面前放着一杯热腾腾的咖啡，一缕升起的雾气模糊而缥缈。
　　佟雪走到她面前，女生抬起头，扬起微笑：“嗨，佟雪，好久不见。”
　　几年未见，秦沁变得十分成熟，举手投足之间显示着优雅，五官越发出众，坐在沙发上端着咖啡，金色卷发垂于两侧，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少女。只是相较原来，消瘦不少。
　　佟雪笑着坐下，秦沁：“Waiter。”
　　近处的服务员走过来，佟雪要了一杯美式咖啡。
　　佟雪边取围巾脱大衣，边问秦沁：“怎么最近回来了，是不是想念祖国了。”
　　秦沁笑着：“是啊，虽说美国好，但还是祖国比较亲切。”说着，还开着玩笑：“外国的月亮没有中国圆。”
　　佟雪捧着热乎乎的咖啡，暖暖手，小小喝了一口，用汤匙搅动着：“我以为你回来见的第一个人会是何云霄呢，没想到，你更想念我。”
　　秦沁唇畔的笑意收了点，她也搅动着咖啡，说：“他不知道我回来。”
　　佟雪的手顿了顿，还未开口，只听秦沁继续说：“我这次回来，谁都不知道，我谁也没告诉，包括我父母，我是专程来找你的，你跟何云霄的事情，我，知道了一些。”
　　佟雪放下咖啡，脸部有些僵硬，下意识地咬了咬唇。
　　秦沁笑着说：“你别紧张，我不是来寻根究底的。刚刚要不是你站在我面前，我还真认不出来，佟雪，你很漂亮，漂亮到让何云霄喜欢上你，我也不惊讶。”
　　佟雪扯着嘴角，想要否认。
　　秦沁摆摆手：“你一定很惊讶，我为什么会知道，是吧？”
　　佟雪没说话。
　　秦沁从包里拿出手机，递给佟雪。
　　佟雪接过，上面显示着何云霄的短信，她下意识地撇开眼，不去看。
　　秦沁说：“你看吧，那不是发给我的，原本是应该发给你的，结果他错发到我手机上来了。”
　　佟雪克制着，看着手机上面的内容。
　　“佟雪，对不起。我承认，那天晚上的事情是我做错了，我没想到会伤害你，我喝多了，口不择言是我的错，但那些话是真的。我是真的喜欢你，你的自信，你的温柔，你的优秀，全都吸引着我，这些是我从其他人身上看不到的。我想跟你在一起，但是我不能跟秦沁分手，我不能。至于理由，我现在不能告诉你。但是你给我时间行吗？这么久的朝夕相处，我相信你也是喜欢我的，我能感受得到，我不想伤害你，你别躲我了行吗？求你了。”
　　佟雪放下手机，心里五味杂陈。她无法想象秦沁在异国他乡看到这些的心情。她像被人当众脱下衣服一样羞耻，愧疚。在这一刻，她开始恨起何云霄来。
　　秦沁眨眨眼睛，问：“你知道，他让你给他时间是什么意思吗？”
　　佟雪摇摇头，看着她。
　　秦沁从包里又拿出一份文件，递给佟雪。
　　“Case History”.
　　病例。
　　佟雪张大嘴巴，颤抖着翻开，“Leukemia”.
　　白血病。
　　佟雪轻呼出来，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不可置信地看着秦沁，眼眶里瞬间盈满泪水。
　　秦沁喝了一口咖啡，淡淡地说：“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没什么大不了的。”
　　佟雪久久不能平息，半天才说：“所以，你去美国，是为了……”
　　秦沁偏着头：“是，也不是。一开始我的确去美国上学，是在一次活动中晕倒了，送到医院，才检查出来，所以，就放弃了学业，开始治疗。”
　　说着，秦沁摸了摸头发，笑着说：“这是假的。”
　　眼眶里的泪水终于撑不住，全溢出来。
　　佟雪不敢想象，秦沁一个人独自在美国求医，受尽折磨，她却在这里跟她的男朋友纠缠不清，还因为一条短信，从美国飞回来，谁也没告诉。佟雪觉得自己死后，是会下地狱的。
　　秦沁递给佟雪一张纸，说：“你别哭了，别人看见，还以为是我在欺负你呢。”
　　像被扇了无数的耳光，佟雪觉得自己的脸火辣辣地疼。
　　不是她在欺负她，是她在欺负她啊。
　　眼泪就像开了闸的洪水，怎么也止不住。
　　佟雪死命地用纸捂住眼睛，用力不让眼泪继续泛滥，嘴里不断地说着对不起。
　　秦沁说：“你不用说对不起，不是你的错，我知道，你拒绝了他，所以，你没有对不起我。”
　　秦沁继续说：“我们两家是世交，家里的关系非常好，我跟他从小就认识，算得上是，青梅竹马。我喜欢他，这是从没有改变的事实。所以，我向他告白，但，他一直拒绝。初中毕业那晚，是我，在那么多同学面前，向他告白。大概，他是不想让我没了面子，勉强答应下来。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即使知道他不情愿，我也高兴，我以为，他终于属于我了。所以，我放心地去了美国。我原以为，我跟你永远都不会见面了，但没想到，命运弄人。我生病了，而他喜欢上了你。收到这条短信的时候，我想过，要不我退出，成全你们两个人算了，反正，我也活不长了，何必去耽误两个人的生活。但是，我一想到他要离开我，我这里，就撕裂地疼。我在美国受尽病痛折磨的每一天，是想着他，忍下去的。我对不起我的父母，在生命中的最后一段时光，没有想着他们。我不知道，如果失去了他，我这有限的生命又会缩短多少时间。所以，佟雪，再给我一段时间，我会把他还给你的。用不了多久，你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我只是，想在我离开这个世界之前，给自己一个信念，告诉自己，他还是我的，可以吗？”
　　出了咖啡厅，走在中央广场上，佟雪泣不成声。
　　她用双手捂着脸，她没有脸见秦沁。
　　她觉得自己的感情是那么阴暗，那么见不得人。就算面对着一个健康的秦沁，她都觉得羞愧难当，何况是一个受尽病痛折磨的秦沁。一想到秦沁在美国度过的艰难时光，她就恨不得杀了自己。秦沁对何云霄的感情，是她永远比不了的。她没有资格面对秦沁，更没有资格面对她的请求。秦沁的大度，将她显得多么渺小，多么微不足道。
　　秦沁的话还没有说完，她抓起一旁的衣服就冲出了咖啡厅，她听不下去，她不想再在秦沁话语中感受自己到底有多卑鄙，无耻。
　　她想告诉秦沁，无论她是健康还是疾病，自己都不可能跟何云霄在一起，他始终是她的。但她开不了口，她没有任何立场去说这些话。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再也不跟他联系。
　　她才18岁，一辈子那么长，她还会遇见很多人，还有很多次爱人的机会。但秦沁没有了，她也只有18岁，她所爱之人，只有一个。而现在，她在求着她不要带走她的爱人。她仅剩的爱人。
　　佟雪无法抑制地流着眼泪，她蹲在中央广场中间的雕塑下面，放声地哭着。衣服洒在一旁，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堆在她的头发上，睫毛上，冷得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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