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缓归矣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温城在四季轮替中，从万物复苏到枯树落叶，从漫天飞雪到郁郁葱葱，温城人在感叹时光流转的同时，领略了温城不一样的明媚。
　　转眼间就到了高三，繁重的学习任务压得佟雪有些喘不过气，好在高一和高二的基础打得还算牢固，即使高三新一轮的全面复习来临，也不至于茫然无措，乱了阵脚。学习上遇到瓶颈，内心烦躁时，她会去拳馆打上一个小时，释放一下压力，把压在自己身上的担子全都抛掉，然后轻快地又拿起书本，内心平静，那个充满斗志的佟雪又复活了。
　　在学校倒是经常会碰到何云霄。这两年，两人的关系不像从前那般针锋相对，现在，怎么说呢，像认识了多年的好朋友。佟雪一个眼神，他就知道她在想什么，而不管他做了什么，她都相信自有他的理由，两人的默契度上升了好几个百分点，引得雪兰连连吃醋：“我说你俩是从小失散的亲兄妹吧？以前吵架跟玩儿似的，现在快成连体婴儿了都！”
　　何云霄听到这话，只会嘲笑她：“雪兰啊雪兰，我看你这两年长得只有体重没有脑子啊，人是会变的你懂吗？哦，你不懂，因为你没脑子！”
　　雪兰现在相较过去倒是长了一些肉，但绝不是胖，要胸有胸，要屁股有屁股，身材一级棒，气韵也是平添一丝性感。
　　一听到何云霄又攻击她的体重，气得跺脚：“变的是人，你是人吗！再说了，你除了变得更高，你还变了些什么！傻大个儿！”
　　何云霄回嘴：“就爷这身材长相，不说咱学校，你放眼整个温城，还能找出第二个来？再说了，你就没发现，爷现在是越来越成熟，越来越有男人味儿了吗？”
　　的确，现在的何云霄褪去了初中时的青涩，星眉朗目，鼻挺齿白，脸型如古希腊的雕塑一般，坚毅有型，穿衣打扮也是怎么帅怎么来，再加上将近一米九的身高，说他是从画报里走出来的模特也不为过。走在校园里，随时都有女生羞涩地递情书过来，他只是笑眯眯地接过，说声谢谢，转手扔到垃圾桶，所到之处风头全揽，活脱脱一个大明星。佟雪现在的性格安静了许多，何云霄又那么耀眼，弄得她不太敢和他走在一起。
　　但是雪兰可不买他这张脸的账，她“呸”了一声：“何云霄，你哪儿来的脸这么自信，我告诉你，就你那臭脾气，也就我家小雪能忍，但是你放心，你跟小雪绝对不可能！”
　　佟雪在一旁没说话。
　　何云霄登时变了脸：“凭什么啊？我哪点配不上了佟雪了？我告诉你，佟雪也就只有跟了我她才不吃亏！”
　　雪兰笑眯眯地戳他痛处：“你仿佛忘了你在美国还有一个女朋友哦，名叫秦沁呢，你俩还要申请同一所大学在美国双宿双飞呢，你是不会做负心汉的哦？而且，小雪是绝对不会破坏人家感情的！”
　　何云霄的脸顿时变得冰冷，面色僵硬，一言不发地甩手走掉。
　　雪兰瞟了眼佟雪，没说话。
　　佟雪看了眼他的背影，垂眸，转动腕上的手链。
　　那是她十七岁生日时，何云霄送她的礼物。
　　手链是由十七颗心形的紫水晶串成，样式简单，是她喜欢的类型。当何云霄跑遍全城才买到这串手链，在她生日之时，亲手给她带上，她的内心，不是没有悸动。
　　这两年来，她的身边只有雪兰和何云霄。一心一意学习的她，并没有太多的时间去结交新朋友，就算是同班同学聚会，她也会找借口推辞，不是不能去，是不愿意，她倒宁愿窝在家里看书或是去练拳击。她不愿意花太多心思在社交人情上面，朋友越多，烦恼越多，她不想每天去猜测身边人的想法，想着昨日说话有没有得罪别人，今日交往有没有取悦别人，明日又将怎样相处，那太累了。得知己好友一二，忙时自顾自，闲来无事小聚，彼此熟知，一身轻松与自在。
　　雪兰朋友多，聚会也多，没有时间陪她，何云霄就会来陪她。她在图书馆里看书，他就抱着电脑在一旁打游戏，也不多话。等到她将今日的计划完成，便一起去吃饭，然后他会送她回家。他们一起在太阳底下散过步，也在暴风雨里一起奔跑过，躲到屋檐下时，会笑话彼此乱糟糟的发型。他有时候会把收到的情书拿给她看，她也只是笑着说，这个女孩儿不错，如果你喜欢，还是先分了手再说吧。每当这个时候，他便会问，你真的希望我分手吗？然后用充满希冀的眼神，等着她说是，仿佛只要她一点头，他便会立即恢复单身。但她不会，她转过头躲避他的眼神，等到熄了心中涌动的情愫，再笑着对他说，不要辜负秦沁，她真的很喜欢你。她看着他眼底的热情一点一点地消失，却无可奈何。
　　夜深宁静的时候，她也会窝在床上，闭上眼，想着有些人，有些事，想到不能自拔，但她毫无办法。
　　她能有什么办法？她不能做一个破坏他人感情的坏人。每次两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她的心里便会有强烈的愧疚感。对秦沁的愧疚感。她老是拿朋友的身份说服自己，她只是跟一个合得来的异性好友一起吃了顿饭，一起逛了街，她只是买了新衣服马上穿上想第一时间让他看到，成绩上升了也只是想让他第一个知道，而他有什么事情也总是先告诉她。她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她不能否认的是，他俩做着恋人才会做的事，而他，是秦沁的恋人。她在心里告诉过自己很多次，这样不行，这样不行，但，她控制不了。
　　控制不了对他的感情，却也不敢逾矩。
　　雪兰今天说的话，表面上是说给何云霄听，却是暗示着她不要跟何云霄走得太近，不要做道德败坏的小三。雪兰是知道的，她明白自己对何云霄的感情，她在提醒她，不要介入。
　　对，她始终是何云霄跟秦沁之间的外人，犯规的那个人是她自己。
　　她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
　　大概是上次雪兰的话一针见血地戳中了何云霄，最近几天都不见他的人影，这样也好，免得见面尴尬。
　　雪兰又跑出去聚会了，留下佟雪一个人收拾着书包。同桌周阳是一个带着眼镜，斯斯文文的一个男孩儿，平时也不怎么说话。他抽了抽鼻梁上的眼镜，轻声问佟雪：“你是住在江南路吗？”
　　佟雪诧异：“是啊。”
　　周阳说：“我也住在江南路。”
　　佟雪：“是吗？没看到过你。”
　　周阳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平时住校，你当然看不到我，但是明天周末，今天我会回家。”
　　佟雪不知他是什么意思，便说：“哦。”
　　周阳又问：“你今天一个人回家吗？”
　　佟雪：“嗯。”
　　周阳又不好意思了：“我能跟你一起走吗？”
　　佟雪惊讶了，但她说：“不好意思，我比较喜欢清静。”
　　周阳：“我不说话，不打扰你。”
　　佟雪没辙，只好同意。
　　秋天的树叶不时随风而下，飘落在行人的头上，肩上。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街上。佟雪走在前面，戴上耳机，也不管身后的周阳，反正他说不打扰他，既然他要一起，那就随他吧。
　　一连好几周，周阳都这样跟在佟雪身后，安安静静地，也不说话。只是两人在班上的交流多了起来，周阳也是个好学生，两人经常一起讨论学习上的问题，也渐渐地熟络起来。
　　某一个周五下午，放了学后，两人仍然一前一后，佟雪在前面走着，忽然听到身后的周阳一声惨叫，她猛然回头，却看见何云霄雨点般的拳头落在了周阳身上，高大的何云霄与瘦弱的周阳形成鲜明对比，眼看着周阳就快被打晕过去。
　　佟雪一个箭步跑过去，用尽力气将何云霄拉开，大声问：“你疯了吗！你要打死他吗？”
　　何云霄却像邀功般对她说：“佟雪，这个人已经猥猥琐琐跟了你很久了，我抓到他了。”
　　佟雪气得要昏了过去：“他是我同学！”
　　何云霄不为所动：“同学又怎么了？照样猥琐。”
　　佟雪气急：“他是跟我一起回家的同学！”
　　何云霄看着他，脸上的笑一点点褪去：“你是说，你知道他在你身后跟着你，而你们是一道回家的同学？”
　　佟雪没理他，蹲下检查周阳的伤口。
　　何云霄大力地一把把她抓起来，眼睛血红：“我问你话呢！你回答我！”
　　佟雪一把甩开：“我告诉你何云霄，要是周阳有个三长两短，我看你怎么办！”
　　何云霄青筋暴露，吼道：“他最好是死了！”
　　佟雪没忍住，一个巴掌扇过去，她学了几年的拳击，力气早已不同往日，眼见何云霄的脸被她甩出了五个手指印，脸色红得像在滴血，她有一瞬间的怔愣。
　　何云霄没有温度的眼神看着她，点点头，转身离开。
　　佟雪吞了一下口水，蹲下扶起周阳，将他送到医院。
　　处理好伤口，佟雪不住地跟周阳道歉：“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你要怪就怪我吧。”
　　周阳摇摇头：“不是你的错，你不必道歉。”
　　佟雪：“我也替他向你道歉，他误会你是跟踪我的坏人，才下手的，对不起。”
　　周阳仍然摇摇头，出了医院，没有说话，独自一人打了车回家。
　　佟雪叹了口气，另外招了一辆车，回到家，已是晚上九点。
　　随便吃了一些东西，洗漱了一番，也没像往常一样看书，佟雪早早便上了床，闭上眼睛，却是翻来覆去也睡不着，脑海里全是她给了何云霄一巴掌时他的神情。那样愤怒，却又那样委屈，脸上赫赫印着巴掌印。她下手是重了点儿，但也是一气之下的冲动之举，谁让他说话那样恶毒，把别人打伤了不说，还诅咒别人，他活该！
　　他那张脸也不知上药了没有，要是肿了可怎么办？
　　周一还得跟周阳再道一次歉，让他不要告诉老师，要是老师知道了，何云霄是会被记过处分的，这都高三了，背着处分不容易消，对申请美国的大学肯定有影响，要是因为打人而错过了去美国上学的机会，那多可惜，她不能让那样的事情发生。
　　佟雪烦躁地把被子捂在头上，想着想着，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手机突然响起来，屏幕散发出来的微弱的光照亮了黑暗的一角。佟雪伸手摸过去，何云霄的名字在屏幕上闪烁。
　　佟雪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她最烦扰人清梦的人，尤其还是在三更半夜打电话来的人。她摁掉手机，继续蒙头大睡。
　　不想手机铃声继续大作，佟雪烦躁地按下接听键，粗暴地说：“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对方显然是被吓了一跳，顿了一下才说：“你好，这个手机的主人现在喝醉了，是这样，我们酒吧现在要打烊了，只剩下他一个人，麻烦过来接一下他好吗？”
　　还以为是何云霄半夜打电话来骚扰她，但对方一开口，她就知说话人不是何云霄，听清了后面的话，她瞬间清醒，问清了酒吧名字和地址，快速穿上外套，轻轻打开卧室门，侧耳听见爸妈熟睡的呼吸声，蹑手蹑脚地穿过客厅，打开门偷偷溜了出去。
　　寂静的街道提醒了现在的时间，凌晨两点半，现已是深秋，时不时有阵阵冷风吹过，佟雪裹紧了外套，心里骂着何云霄，不知道这厮又在发什么疯，大半夜不回家，跑去酒吧鬼混，看她待会儿不抽死他。
　　推开酒吧厚重的金属大门，灯光灰暗，整个大堂冷冷清清，几乎没有人，只有一两个还在打扫的清洁人员。佟雪一眼便看到了趴在吧台上的何云霄，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只穿着一件T恤，也不知把外套扔在了哪里，全身散发着酒味，一排空瓶子摆在旁边，天，他这是喝了多少！
　　佟雪走过去，摇摇何云霄的头，没反应。旁边的酒保看到她仿佛看到了救星：“您是这位先生的朋友吗？不好意思，我们酒吧要打烊了，这是他的账单，麻烦您付一下。”
　　佟雪摸了摸何云霄的口袋，没有现金，只有一张卡，卡的密码她也不知道。叹了口气，辛亏出门的时候随手抓了一张信用卡，不然两人还走不了了。
　　账单一共刷了九百八十五，佟雪不禁咋舌，他到底喝了多少！
　　何云霄好歹有190的身高，虽说不胖，但身材也是高大，若是一般女孩儿根本就承不住他这身材，但佟雪好歹学了几年拳击，普通女孩儿的肌肉力量自然是不可与她相比。佟雪将何云霄的一只手搭在自己肩上，右手扶着他的腰，他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到了佟雪身上。喝醉了的何云霄自然是什么也不知道，连走路也走不好，佟雪小心地扶着他，略微吃力地将他扶出门外，抬手招了一辆出租车，去了最近的酒店。
　　佟雪拿着身份证登记入住，何云霄歪在她身上，眼睛紧闭，全身毫无力气。办理手续的前台眼神暧昧地看着他俩，佟雪头皮一阵发麻，忍着不适，拿着房卡，快速走进电梯。
　　走进房间，佟雪将何云霄一下卸在了床上，脱掉他的鞋，替他盖好被子，烧了些热水让他喝下。期间何云霄又吐了两次，佟雪脱掉他仅剩的T恤，手指触及到他光滑裸露的皮肤，不好意思地转过头去，裤子却是怎么也脱不了，脸红得像个熟透的苹果。她把脏衣服拿到卫生间洗好挂起，再将他吐的污秽打扫干净。收拾好一切，佟雪累得快趴下，她对着床上的何云霄幼稚地挥了挥拳头，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休息了一下，转身正准备离开，不想，却被拉住了手。
　　佟雪转头，眼神正对何云霄朦胧的眼睛。何云霄整张脸浮现酒后的潮红，口中喃喃自语：“不要走，我错了，你不要走。”
　　佟雪有些不自在，想要挣脱掉他的手，却怎么也甩不掉，只听他继续说道：“我错了，我不该打他，我应该相信你，你们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何云霄的思绪有些混乱，嘴里的话也很混沌：“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啊，佟雪，我喜欢你，可是，雪兰说得对，我没有资格跟你在一起，秦，秦沁，她是我女朋友，我不可以，不可以跟她分手，不可以，但是，我真的喜欢你啊。”
　　突如其来的告白让佟雪有些不知所措。她对何云霄的感情早已明了，只是她不敢，而何云霄对她的感情，她不明白，也不想明白。彼此有情，却无法在一起。她不想去追问他不能跟秦沁分手的理由是什么，也不能。这三年来，秦沁一人在大洋彼岸独自求学，作为她的男朋友，何云霄并没有扮演好男朋友的角色，反而跟佟雪一起才显示出男友的本色，即使两人并没有真的在一起，所作所为，已超出了朋友的界限，却也未达到恋人的境界。两个人总是在道德的边界跳进跳出，明知不该，却无可奈何。出于对秦沁的愧疚，加之雪兰时不时在耳边提醒她，佟雪也有意识地与何云霄拉开距离，只是她自己都没有发觉，每当与何云霄保持着距离，即使身边有再多的欢声笑语，她也提不起半分兴趣，而一靠近他，就算是雨天也会放晴。但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大概就算情分至此，也终究是有缘无分。
　　佟雪垂下了头，她不知该如何回应。
　　何云霄抓着佟雪的手，努力睁着眼睛，用越来越小的声音继续说道：“但是，佟雪，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做我的女朋友，不要管秦沁，她在美国，管不了，你能不能跟我在一起，就在中国，就在温城，就在这里，跟我，在一起，我知道，这样对不起你，可是，我，我控制不了我自己，我看到你跟那个家伙一起回家，我就生气，很愤怒，愤怒地想要打死他，所以，你能不能，做我的女朋友，就，现在，不想以后。”
　　脸上那抹害羞的红逐渐变得苍白，仿佛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佟雪凉的不是身体，是心。
　　她用力甩开了何云霄的手。
　　这是什么意思？是让她不顾及秦沁无所谓地跟他在一起吗？他想跟她和秦沁同时交往吗？或者说，他是同时喜欢上了两个人，两个人当中的哪一个他都不想放弃吗？
　　呵，他凭什么？他凭什么认为自己会答应？难道在他心中，自己就是这么一块儿鸡肋，弃之可惜，食之无味吗？他凭什么这样对待自己！
　　佟雪的心中涌动着满腔的愤怒，刚刚被告白而涌出的感动顷刻间消失地无影无踪。她自嘲地笑着，嘲笑自己在何云霄心中的重量，嘲笑刚刚那段看似真切的表白，嘲笑自己心里可笑的感情。他什么意思？要她做他在中国见不得光的地下情人？他以为他是谁，可以坐享齐人之福？只为他心中的私念，就可以美国一个，中国一个？那他怎么不把自己的情人发展到全世界去！这都什么年代了，她为什么要委屈自己？她为什么不可以把自己的感情留给全心全意待她的人？为什么要这样来羞辱她！
　　佟雪心中对何云霄潜藏的感情就像一面被打倒在地的镜子，正在一点一点地破碎，碎得七分八裂，再也拼凑不起，回不到原来的样子。原来，一个人的一句话可以让人心寒至此，所有的热情都被浇灭，眼前一片黑暗，找不着一丝光明。或许，让人心寒的，不是那句话，而是说那句话的正好是那个人。幸好自己陷得不深，还能够及时回头。嗯，就这样，佟雪，就这样，所有的感情都划上句号吧，从此以后，只是朋友，再无其他。
　　本来，也无其他。
　　拖着沉重的双脚回到家中已是凌晨四点，天空依然漆黑，没有露出一丝朝气，关上卧室门，她窝在床上，躲进被子里，终于哭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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