禽·兽

　　从市中心到承境小镇，沿路风景从现代化都市变成了江南水乡，仿佛当中有一股无形的屏障，将小镇隔绝了开来，时间停留在了过去，河水潺潺流淌，衬得小镇安宁而美好，第一次见到这副景象的人，或多或少都会被惊艳到，可其中不包括孟鱼。
　　小破车的威力是巨大的，先有乔修远，后有孟鱼，两人亲身体验了小破车的可怕。
　　不过，比起乔修远，孟鱼更能忍一点儿。
　　乔修远下车都是被米酒扶下来的，下来后站着缓了好一会儿才走动，走动的时候还一瘸一拐，而孟鱼是自个儿下来的，在小破车边上笔直笔直地站着，没有表现出丝毫异常，只是眼神有那么点儿僵直。
　　米酒把车停在院门口充上电，自顾自向家里走去，权当身后没有孟鱼这个人。
　　孟鱼跟了上去，步伐和米酒保持一致，但能忍归能忍，乘小破车的后遗症他也避免不了，仔细观察一会儿，就能看出他的步子有点虚浮，大腿内侧两块肌肉不敢用力的后果就是这样。
　　米酒走在前面暗戳戳地笑。
　　米酒家不大，一栋两层的老楼，附带一个小小的院落，从院门口到正门有一条小径，小径上铺着碎石，干干净净地，没有杂草从石缝中钻出，碎石的棱角都被磨平了，不会戳脚。
　　光看小径，似乎是经常打理的样子，但你要这么想，就大错特错了。
　　看看院子是什么样吧，院子没多大，但高于十五米的树就有五六棵，其中有一棵甚至突破了三十，树木下层长满了灌木，灌木中间又长满了野花杂草，植被茂盛到看不见地面，恐怕最矮的一棵草都有孟鱼的手掌长，鸟啼蛙鸣昆虫叫，野外听得到的声响这儿都能听到，孟鱼甚至在两簇六瓣花中间看到了深翠色的蛇尾一闪而过。
　　这地方何止是不常打理，简直是就没打理过。
　　孟鱼冷漠地看着这个院子，嗯，很好，这地方和他呆的那座山一样原生态。
　　米酒一开家门，孟鱼立刻觉得自己的眼睛被闪到了。
　　市中心与承境小镇的现代化对比度，都比不上米酒家和院子的。市中心与承境小镇，充其量是现代VS古代，米酒的家与院子，保守说法都是现代信息社会VS原始社会。
　　老楼外墙斑驳破旧，数根爬山虎挨着长到了房顶上，孟鱼看这外观，万万没想到里面是那样的。
　　一楼是客厅与厨房。客厅墙壁上挂着液晶大电视，至少占了整面墙的四分之一大小，客厅正中是茶几，布艺沙发安置在电视对面，将客厅塞得满满当当。厨房是半开放式，厨具一应俱全，用吧台作隔断，将饭厅和厨房隔了开来，大理石面的餐桌上方是一盏装饰繁复的水晶大吊灯。
　　全部是现代化的装修，现代化的家具，光洁的表面被擦得闪闪发亮，孟鱼被闪到眼是情理之中。
　　顺着电视墙后头的楼梯往上走到二楼，是卧室与浴室。
　　卧室里只有一张床一张小书桌，一目了然，没有能藏东西的地方，只是这张床出奇的大，看上去躺五六个人绰绰有余，也不知道米酒一个人住要这么大的床干嘛。
　　米酒拿了睡衣就进浴室洗澡去了，把孟鱼忽视了个彻底。
　　孟鱼跟他跟到了卧室，接着还想继续跟，然后被米酒关到了浴室门口。
　　米酒泡着澡，看着浴室磨砂玻璃上的孟鱼侧影，很想撞墙——跟人跟到浴室门口？有这样的吗？这孩子的心眼也太实在了！不，应该说这孩子是缺心眼吧！走哪儿屁股后头都跟着个尾巴，这日子没法过了！
　　米酒洗完出来的时候，孟鱼正盯着大床发呆。
　　米酒静悄悄地走到孟鱼身后，飘乎乎地问他：“没见过这么大的床吗？”
　　天色已经很暗了，米酒还不喜欢开灯，而且今天快下班的时候，米酒还拿这种诡异的说话风格逗过孟鱼，孟鱼的某种反应不难理解。
　　——他抽出了牛仔裤后口袋里的符纸，向米酒扔去。
　　符纸脱手就化为了飞灰，纷纷扬扬飘向米酒。
　　米酒不紧不慢举起换下来的西装外套，晃了一晃，不着痕迹地将飞灰尽数笼入了外套里，不消片刻，飞灰微弱的光亮消弭于无形。
　　孟鱼看着米酒的外套发愣。
　　米酒走近孟鱼，不顾他的躲避，把外套硬塞进了他怀里，说：“你弄脏的，你洗，洗不干净，你赔。”
　　“……”孟鱼为难地捧着外套，“我没钱。”
　　米酒表示理解，微笑着说：“从工资里扣。”扣得你一分钱都拿不到！来监视我还想拿我这儿的工资，想得美。
　　“好。”
　　孟鱼情愿得很，反正他也不是来赚工资的。
　　米酒稍微有点轻松的心情，到了睡觉的时候，又被毁了个干干净净。
　　孟鱼秉持着“无论如何跟下去”的想法，在米酒睡觉的时候，站到了床边。
　　米酒闭着眼，本想不管不顾睡过去就好，但是哪儿有这么容易，试想一下，有一个人在你睡觉的时候站在你床边死死地盯着你，你能睡着吗？谁能睡着米酒佩服谁，反正他不能。
　　米酒颓然坐了起来，长叹一口气，感觉自己脾气都被孟鱼磨没了，问他：“你不用睡觉的吗？”
　　“我可以不睡。”
　　“我说你记不记得自己是个人？人都是要睡觉的，就算你睡不睡无所谓，可我要睡啊！”
　　“我不会打扰你。”
　　“你这么盯着我，我怎么睡？”米酒真觉得自己无力说他什么了，这没法沟通。
　　“那我不看着你。”孟鱼背转身，确实是不看米酒了，但依旧杵在床边。
　　米酒爬下床，给孟鱼打开了卧室门，指着门外说道：“你给我去楼下沙发上睡觉。”
　　孟鱼犹豫了一下，可能是在回忆沐晟叮嘱他的话，也可能是在纠结要不要听米酒的话，但最终还是乖乖向门外走去。
　　孟鱼走到了门外，米酒把门阖上了一半，突然想起了什么，喊住了他：“你等等，给我回来。”
　　孟鱼回过身，不明所以地看着米酒。
　　米酒不容拒绝地说：“你睡我床边地板上。”
　　“为什么？”
　　“因为我很注重隐私。”
　　隐私，包括的方方面面可多了去了，米酒点到即止，不管孟鱼明没明白都不再说下去了。
　　于是，孟鱼浑身僵硬地躺到了地板上。
　　米酒坐在床沿上，瞅了他好一会儿，赤脚踢了踢他的腰。
　　果然，孟鱼又躲了一下。
　　“你是不是还觉得我是妖？”
　　孟鱼不说话。
　　没否认就是默认了，米酒蹲到他旁边，把胳膊伸到了他鼻子底下，“你要不要再闻闻看？”
　　孟鱼满怀疑窦，偏了偏脑袋，他虽然为人直白实诚，但不傻，事出反常必有妖，这点防范心理还是有的。
　　“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了啊，你不闻就算，你要闻就仔仔细细地闻一遍，我不反抗，但是，”米酒危险地眯了眯眼，“下次你再说我身上有妖气，你说一遍老子揍你一遍。”
　　孟鱼戒备着他，米酒没什么意见，但对孟鱼每次见到他，就要提到妖气这茬有意见，米酒这提议也算是一劳永逸。
　　就算米酒这么把胳膊举在了他面前，孟鱼也不敢放松警惕，但米酒的提议两方都不吃亏，没法拒绝。
　　孟鱼小心翼翼地靠近了米酒，闻了闻，紧接着又紧张兮兮地看一眼米酒。
　　米酒索性仰起脑袋伸展开四肢任他闻，这是最没防备的一种姿势，喉部、心脏等要害部位都这么大喇喇地摆在孟鱼面前，要是孟鱼有杀意，一眨眼米酒就会……
　　米酒这个姿势很有效地减轻了孟鱼的心理压力，再闻妖气时孟鱼明显放松多了。
　　“我说，你是个人吧，怎么能闻出来有没有妖气的？”米酒嫌这么瘫着太无聊，开口和孟鱼扯咸淡。
　　“我的嗅觉很灵敏，就是能闻出来。”
　　米酒嗤笑了一声，“你呆会儿顺便再拿个仪器测一测我是不是妖吧，今天索性就把问题一次性解决了，你们以后别再跟我念念叨叨，沐晟把你接走后，咱就江湖不见。”
　　“好。”孟鱼从善如流，接受了米酒的提案。
　　月光透过玻璃窗，投在了米酒的身上，将他本身就白皙的肌肤衬得更加润泽，因准备入睡，米酒摘下了眼镜，没了镜片的遮挡，那长而密的眼睫在眼下恍如停憩的夜蝶，让人忍不住想看双眸睁开后是何等的模样。
　　仅仅是五官模糊的轮廓，就让孟鱼屏息了一瞬。
　　之前就说过了，孟鱼向来很实诚，该防备的时候他一点也不会装作松懈，该夸奖的时候他也一点都不会吝啬，“你……很好看。”
　　米酒仍旧闭着眼，很平常地答道：“噢，我知道。”
　　一听就知道这货被人夸过无数遍了，对这样的话已经完全免疫，别人夸别人的，他爱听不听，这是事实，别人指不指出来对事实一点影响都没有。
　　孟鱼盘腿坐在了米酒边上，不闻了。
　　米酒懒洋洋地靠坐在床边，斜了他一眼，“没妖气吧？”
　　哪知孟鱼的表情不是放松，而是更凝重了，米酒身上的确没有妖气，但今天仔细闻的时候，孟鱼发现他身上有一股暖融的气息，是气息，不是气味，并非作用于鼻尖，更像是作用于灵魂，这股若有似无的气息让他本能地想靠近，然后融入进去，这对孟鱼来说，是比妖气更加诡异的东西。
　　“怎么了？”
　　“唔……说不清。”
　　孟鱼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块玉，玉中央有一团墨色，在冷清的月光下，那团墨色似乎在缓慢流动。
　　孟鱼将那块玉置于手心，缓缓靠近米酒。
　　米酒没闪没避，靠着床放松的动作也没有变，只是好奇地看着孟鱼掌心。
　　玉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孟鱼干脆让米酒握住了它，也还是如此。
　　米酒伸出食指，把玉戳得翻了个个儿，问孟鱼：“满意了吧？”
　　“嗯。”
　　“还怀疑我吗？”
　　“不了。”
　　“很好。”米酒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懒得再跟孟鱼磨磨唧唧，翻身回到床上，盖上被子，打了个哈欠。
　　孟鱼则平躺回了地板上，若有所思地看窗外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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