禽·兽

　　初进英山婚介所的人，第一印象大多是这儿的装修不大靠谱，极简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地上铺的是公厕常用的防滑大理石，墙上没有刷漆，头顶也没有天花板，节能灯光秃秃地垂在离地两米处，除去办公桌，无论怎么看，英山婚介所都有一种毛坯房的即视感。
　　但你不能说米酒抠，英山婚介所的选址还是可以的，其所在的大厦位于市中心，是市内最高的建筑，周围有几条商业街，人流量极大，广场上的大屏幕昼夜不息地播放着广告，繁华得堪比某些省会，因此，这个地段的租金也是显而易见的高。
　　白天还看不大出这儿的繁荣，一入夜，夜市开了就明显了，在各色霓虹灯下，街旁商店里的广告牌上滚动着字幕，小摊上的烟火气袅袅地飘，削弱了光线，忽明忽暗的投影将整片区域照得光怪陆离，人头攒动，摩肩接踵，街上有外来的游客，也有下了班的白领，三三两两说笑着，这是白天不会有的热闹。
　　不过，这份热闹是有时限的。先离开的会是在周围上班的白领，这地方再好也不能流连太久，毕竟享受是基于资金的，而第二天还是工作日。白领走了，接着走的就是游客，游客来这儿图的不过是个气氛，人散了，气氛没了，那就没有留在这儿的必要了。
　　最后留下的，要不是心下茫然无处可去的，就是借酒消愁人事不省的。像米酒他们仨这样，只是为了吃夜宵的，少之又少。
　　整条街上只剩下了一个摊位，摊主打着哈欠，右手支着脑袋犯困，头像小鸡啄米似的往下一点再一点，每过一会儿又突然醒神，看看这最后的客人走了没有，然而，等着他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米酒西装革履，泰然自若地喝着啤酒吃着烧烤，半点没受摊主目光的影响。
　　季素桐也差不多，喝起酒来眼都不眨，偏偏喝到现在她连丁点儿醉意都没有，倒是姚奇，嘴里还含着半根韭菜就倒下了，脑袋砸在桌板上“嘭”地一声闷响，然后就没动静了。
　　米酒伸手拍拍姚奇的头顶，姚奇没有回应，嘴里的韭菜伴随着两滴哈喇子掉到了地上。
　　“这是昏过去了？”米酒震惊问，这娃总共就喝了几口酒，连半罐都不到，还是啤的，这就不行了？应该不会吧，难道是刚刚砸得太重，一不小心脑震荡晕过去了？
　　季素桐捏着姚奇下巴，将他的脸转了过来，扒起眼皮看了一眼，“没晕，睡着了。”
　　“那就好。”米酒松了口气，这要是真晕过去了，算是意外还是工伤？
　　季素桐把姚奇的脸按回了桌上，顺便在他的衣服上擦了擦手上沾到的口水，“让他睡会儿吧，呆会儿走的时候再把他喊醒。”
　　米酒点了点头，反正看样子喊也喊不醒他，还不如让他安安静静地睡一会儿呢。
　　两人都没什么大反应，只有摊主，困得泪眼朦胧地看着趴在桌上的姚奇，内心在咆哮：这咋回事儿啊？咋还睡这儿了？让不让人回家了还？媳妇儿还搁家等着呢！
　　米酒咂了一口啤酒，好像才想到似的问道：“对了，你们为什么熬夜来着？”
　　“这都过去了，你才想到来问？作为一个老板，你能不能靠谱点儿？”季素桐嫌弃了米酒两句，才回答道：“有人攻击婚介所数据库，姚奇修补漏洞，我核对客户名单。”
　　“就这样？”
　　“就这样，你还想怎么地？”季素桐瞪了米酒一眼，“就这样，我们两都忙了两个白天加一晚上，能不能盼我们点儿好？”
　　“好！我当然盼你们好了！你们好，就意味着公司好，公司好，就意味着我能赚钱啊，我怎么会跟钱过不去？”米酒斩钉截铁地说。
　　“……”一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的季素桐。
　　米酒笑眯眯地看着她，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就喜欢你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的样子。
　　季素桐的表情忽然变了，疑惑地看向米酒身后。
　　那是两个人，本身这么大半夜的来一条已经没什么人的街已经够古怪的了，他们还打扮得更加古怪，身上穿着广袖长袍，离得太远样式看不大清，似乎是道袍的样子，他们的身后还背着什么东西，呈长条状，在肩上和腰侧各露出了一端。
　　天色太暗，他们的模样也看不清，只能隐隐约约看出其中一人是短发，而另一人将长发束在了脑后，看身量，应该是两个男人。
　　搁大白天，还能说这是在cosplay，可在大半夜，只能说这是神经病。
　　什么人会大半夜打扮得奇奇怪怪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逛？除了神经病还能有其他解释吗？
　　米酒啃着鸡翅，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早上小乔让六爷转告的话——晚上早点回家，看见奇怪的人躲着点。
　　米酒嘴角抽了抽，自己胡思乱想什么，这儿有三个人，呃，不，两个，姚奇已经掉线了，但加上老板也能有三个，而他们只有两个人，吃了雄心豹子胆才会过来找麻烦……
　　米酒还没想完，就顿住了，一不小心用错了力，“喀嚓”一口咬断了鸡翅骨。
　　锐利的剑锋抵着米酒的鼻尖，在黑夜里闪烁着寒光。
　　噢，那个长条状的东西是剑啊！季素桐后知后觉地想。
　　姚奇被桌子的一震给震醒了，迷迷糊糊抬头看，入眼是一个长发男子，长得还挺帅，穿着道袍，半蹲在桌上，姿势也挺拉风，手持一柄长剑，稳稳地指着……米酒？
　　姚奇的困意一下子跑了大半，不明所以又有点惊慌地睁大了眼睛。
　　这什么情况？哪儿来的中二病？怎么莫名其妙就正面杠上了？米酒做了什么？不对啊，没事儿他去招惹别人干嘛？还是别人看他不顺眼？季素桐和姚奇的视线，就这么从长发男子的身上转移到了米酒身上。
　　米酒淡定地被剑指着，扔掉了手里没吃完的鸡翅，吐出咬断了的半根骨头，拿餐巾纸擦了擦手，问：“怎么个意思？”
　　“你身上有妖气。”长发男子冷然答道。
　　闻言，米酒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无视剑锋，向后一靠，扯开紧系着的领带，不耐烦地说道：“老子是一身正气，有个屁的妖气。”任谁莫名其妙被利刃指着，心情都不会太好，更何况是正享受着美食的时候。
　　另一个短发男这时也过来了，一把把长发男子从桌上扯了下来，按着他的脑袋向米酒鞠躬，“哈哈，那什么，我弟弟脑子有点毛病，有时候神神叨叨的，见谅啊见谅。”
　　米酒三人眼里赤裸裸地写着“你确定只有你弟弟脑子有问题？你不也穿着长袍佩着剑呢吗？有病要去看啊大兄弟”。
　　短发男硬是装作没看懂三人的眼神，拽着长发男离开了。
　　刚刚不知道哪儿去了的摊主突然冒了出来，指着满桌狼藉，问：“还吃吗？”
　　“……不吃了。”被人踩过了东西谁要吃？
　　米酒结完账，推着小破电瓶车往马路走，季素桐和姚奇跟在他后头。
　　姚奇憋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问米酒：“老板，那个人是说你身上有妖气？”
　　“嗯。”
　　就一个字？没有下文了？姚奇悻悻地摸额头上硌在桌子上的红印，“我就说嘛，那个人绝对有中二病，什么妖不妖气的，作为祖国的花朵，社会主义的接班人，我们要坚持唯物主义世界观不动摇……”
　　米酒打断了他的胡扯，问：“如果我身上真的有妖气呢？”
　　“……”姚奇卡壳了，这个“如果”该怎么回答？如果这个“如果”成立，那么自己从小到大的世界观免不了要被颠覆，哪里是简简单单就能想象的？
　　季素桐则反问道：“婚介所会照样开，工资会照样发吗？”
　　“当然。”米酒笑了一声，推着车向前走的步伐并没有放缓。
　　“那不就结了。”季素桐说得轻飘飘的，好像这件事还不如早饭吃什么来得重要。
　　季素桐琢磨了一下，又说道：“我觉得吧，那人说的妖气，可能是妖里妖气的那个妖气。”
　　姚奇的想法顺着季素桐的话就延展开了，他仔细地回想了下，米酒那长相，通常叫作俊美，往过分了说也说不到妖里妖气这份上，充其量叫长得不正经。
　　米酒回头，看着季素桐，额头青筋跳了一跳。
　　季素桐心情极好地走到了米酒前面，啊，这种招人恨的感觉真爽！
　　在三人的视距之外，两个长袍男正跟着他们，准确地说，跟着米酒。
　　长发男加强了语气，重复了一遍：“那人身上有妖气。”
　　“我知道。”短发男无奈地说，“我不是跟你说过，要跟着我，别擅自行动的吗？你刚下山，没什么经验，怎么还这么鲁莽？明明在山上的时候，你没这毛病的啊？”
　　“不知道，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拿着剑指着他了。”
　　“……要是他真的是个妖，你怎么办？跟他在凡人面前打起来？”短发男越发无奈了，“至少也得在个僻静的地方吧。”
　　“明白。”长发男认真点头。
　　短发男恨铁不成钢地拍长发男背上的剑，“你明白什么了！我的意思是你不要随随便便拔剑对着别人，你要是打得过倒还好，打不过怎么办？”
　　这一行风险高啊，奇奇怪怪的妖多了去了，本事也是五花八门。他们就算再有能耐也会碰上硬茬，一般能交涉就先交涉，不能交涉再另说，像这样一言不发直接拔剑，是找削呢还是找揍呢？要是碰上个记仇的，隔几年上门来打一架，等你七老八十打不动了，人家妖还能活蹦乱跳地跑跟前来□□鼻孔。所以说，先礼后兵很有必要。
　　短发男的心声完全没有传递出去，长发男直白地说：“打不过我会跑。”
　　短发男放弃了，“我要回观里，还是让大师兄来带你比较好。”
　　长发男提醒：“大师兄在闭关。”
　　“那就师妹。”
　　“师姐说男女授受不亲。”
　　“……”短发男抬头望天，无语凝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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